猛一看談話行事如常，但有些事卻反著來，平日里性子冷，那天卻帶著他去爬山，背詩給他聽。

    起先是古詩，后來看他一眼，又背了兩首英文詩。

    謝璟聽不懂那些，卻識得他瞧過來的目光。

    九爺倚靠在一株云杉樹干上，還給他吹了一首口琴曲，調(diào)子纏綿悠遠(yuǎn)，和方才誦讀起來嗓音低低的一樣，落在耳中，惹得人耳尖guntang。

    那晚月色已記不清，只記得云杉樹下的人。

    皎皎君子，清朗如月。

    外頭有腳步聲走來，老遠(yuǎn)喊了謝璟名字。

    謝璟開口道：何事？

    對方道：方掌柜的找您呢，說想問問過幾天出行的事兒，做些準(zhǔn)備。

    謝璟道：讓掌柜的找張虎威，這事他都清楚。

    那人熱情道：哎，行！謝管事怎么一個人在這里，要不要幫忙？我叫兩個人來跟著你四處走走

    謝璟不讓他靠近，隔著機(jī)器道：不用，我來看看設(shè)備情況，自己就行。

    對方答應(yīng)一聲走了。

    謝璟手放在腰上，輕輕按了對方環(huán)抱著的手，他肩上披著薄披風(fēng)，遮住了此刻席地而坐、倚靠在他胸前閉眼休息的九爺。

    第44章 長山酒廠

    幾天后，白容久帶隊(duì)去接應(yīng)一批貨物，留了張虎威和謝璟在酒廠。

    謝璟年紀(jì)尚小，一切都跟著師傅張虎威他前一陣正式拜師，做了張虎威的關(guān)門弟子，認(rèn)真學(xué)槍。

    黑河一帶地廣人稀，騎馬走上不遠(yuǎn)就是白樺林，張虎威分派人十人一隊(duì)分三班巡視，自己得空就帶謝璟去練槍，他路子野，全都是搏命的手段，長短槍都使得好，尤其擅長馬上作戰(zhàn)。

    謝璟跟著學(xué)了不少，一連幾日過得充實(shí)，夢里都是如何對戰(zhàn)。

    黑河不大，孫掌柜又邀請了不少人去他廠子里看，用他學(xué)的那個舶來詞，管這叫參觀。

    參觀的人多了，日本客商手里能購買機(jī)器的事很快就傳開，據(jù)說那日本商人接連拜訪了幾家，不少商家人心浮動。

    白家可是置辦了機(jī)器之后，才如此紅火，這每日轟隆隆的機(jī)器聲音大家都聽在耳朵里，艷羨不已。

    白明哲也應(yīng)邀去參觀了長山酒廠，回來之后卻緊鎖眉頭。

    方家有和他交好的人，來打探消息的時候，白明哲第一次開口直勸：如果你肯聽我的，這批機(jī)器先不要買，我家這批機(jī)器設(shè)備用了幾個月，省府那邊還特意請人來調(diào)試，直到現(xiàn)在也不敢說完全上手，那日本商人的機(jī)器，未免也太容易cao作，我這心里總覺得不踏實(shí)。

    那人聽了白明哲的話，雖羨慕，但還是多了幾分謹(jǐn)慎，沒有跟著下單。

    有些人聽說了白明哲說的這些，卻不以為然，嗤笑道：這是怕我們擋著他的道兒，甭理他，日本人不也說了嗎，雖然不能派技術(shù)人員過來，但能讓我們廠子里的工人去學(xué)上一段時間，價錢也劃算，依我說他們白家心眼多，故意這么放話出來。

    有兩家當(dāng)日就訂購了日本機(jī)器，只是在安裝的時候就出了不大不小的岔子，險些絞了一個工人的手。

    這一下弄得其他人頗為顧忌起來，有人又提起白明哲當(dāng)初說的話，隱約覺得日本商人這批機(jī)器里有些不對，

    但很快，日本商人那邊派了幾個孫掌柜那邊的人過來，幫著組裝好，更是言明已在長山酒廠入了股，有孫掌柜這個保人在，加上對方服務(wù)周到，上門道歉并全程負(fù)責(zé)維修，慢慢的那兩家也就沒一開始那么大怨氣了，接受了這批機(jī)器。

    七八萬銀元的機(jī)器，生產(chǎn)兩三年，即可翻上一倍，這買賣就算有些風(fēng)險，但利潤也大，值得冒險。

    他們可是聽說了，白家的酒廠投了近百萬銀元哪！

    白明哲在黑河經(jīng)營多年，所售賣的不止是燒酒，還有好些其他南北貨物，認(rèn)識的人也多，從別處要了份邀請函打算再去孫掌柜那參觀一回，這次他多了個心眼，帶上了謝璟和廠里的德國工程師。

    謝璟不懂他們生意上的這些，但是能用德語勉強(qiáng)交流上幾句，白明哲讓他去做個翻譯。

    謝璟道：我只會幾句，怕是翻不好。

    白明哲道：無妨，也不是翻給外人聽，帶著咱們的人去瞧一眼我也能放心。他又壓低聲音囑咐，你到時候機(jī)靈些，找機(jī)會再多看看。

    謝璟答應(yīng)一聲。

    商定過后，一行人動身去了長山酒廠。

    謝璟在門口看到牌匾的時候，對這個牌子的酒毫無印象。如果說早幾年他在戲班學(xué)藝吃苦，沒有時間喝酒的話，成名之后卻是被帶著跑了不少酒席，跟在九爺身邊的那些年也見過不少的酒，沒理由上一世從未聽過長山這個牌子。

    正想著，就看到一個富態(tài)中年男人帶著一個伙計走了過來，男人穿一身綢緞長袍馬褂，迎面抬手拱起打了招呼：白掌柜，好久不見，近來可好？

    謝璟視線落在他身上，眼睛微微瞇起。

    孫大江，這個人怎么會在這里？

    若眼前這個人真的是孫大江，那他幾年后會在滿洲里投靠日本人搞出了不少的事，再之后卷了錢財一路南下，投奔了九爺?shù)囊粋€對頭。謝璟會記得他是因?yàn)檫@人難纏得很，面上看著忠厚，心底貪婪，出了名的只認(rèn)銀錢不認(rèn)人，賣妻賣女賣祖宗，背了不少賣國罪名，至死不知悔改。

    白明哲同孫掌柜客氣幾句，兩人攜手進(jìn)去。長山酒廠如今成了展示的試點(diǎn)一般，每日都有不少人來，但賣出去的機(jī)器卻不算多，一來開價貴，二來就是孫掌柜和那個日本人還有額外的附加條件，不是所有商家都能承受的。

    白明哲帶那個德國工程人一同來，孫掌柜只看了一眼，笑笑沒說什么。

    白明哲近日勸了不少商家，但大家都不聽他的或者說他越是勸，旁人越是疑心。

    孫掌柜心里有數(shù)，并不阻礙他們看機(jī)器。

    那個德國工程人在車間轉(zhuǎn)了一圈之后，低頭對謝璟說了幾句，比劃得有些大，一會點(diǎn)頭一會搖頭的。

    白明哲咳了一聲，問道：小謝，約翰先生說什么了？

    孫掌柜斜眼留神看他們這邊，也在豎著耳朵想聽一點(diǎn)。

    德國工程師連著說了幾句，句子極長，嘰里呱啦又是一大串。

    謝璟閉眼瞎編：他說還沒看明白，想再瞧瞧。

    孫掌柜：

    孫掌柜：他說的可不止一句吧？

    謝璟：是，都是些機(jī)器的專用名詞兒。他仗著自己記性好，憑空背了一句剛才德國工程師剛說過的話，發(fā)音都一樣，我怕翻譯了孫掌柜也聽不懂。

    孫掌柜見他說洋文心里信了幾分，但總覺得這一臉老實(shí)的半大小子在罵人，只是謝璟神情認(rèn)真，他一時也發(fā)作不出來。

    一旁的德國工程師聽到謝璟那段話，卻是有些激動，繼續(xù)用德語尋找盟友：是不是？小謝你也這樣認(rèn)為的對吧，他們廠子里的機(jī)器都只是樣品，這種根本就沒有辦法生產(chǎn)嗎，這到底是加工車間，還是展示間？如果只是展示，能不能請他們帶我們?nèi)ハ乱粋€地方，我想看看真的機(jī)器。

    謝璟重復(fù)：我想看真的機(jī)器。

    約翰先生：？？

    謝璟沖德國工程師點(diǎn)點(diǎn)頭，又抬頭對身邊兩人翻譯：約翰先生今天早上吃了些涼東西，腸胃不太舒服，想請孫掌柜行個方便，他去去就來。

    孫掌柜不疑有他，讓人帶他們?nèi)チ恕?/br>
    謝璟叫上約翰，說了最流利的一句走，對方以為是去看機(jī)器，高高興興跟謝璟走了。

    這一去，就是半天未回。

    孫掌柜站起來兩次，還是忍不住叫了身邊的其他兩個伙計去找，人是找回來了，但那個德國工程師卻一臉生氣，比劃著要走。

    孫掌柜道：這是怎么了？

    一旁跟來的伙計連忙上前在他耳邊嘀咕幾句，眼睛看著謝璟和那個德國工程師，又很快垂下去。

    孫掌柜重重哼了一聲，看了謝璟又看了看坐在一旁的白明哲，冷笑道：白掌柜，這就沒意思了吧？你讓手下的伙計帶了個洋人在我廠子里四處亂轉(zhuǎn)是什么意思？

    白明哲坐在一旁喝茶，一臉驚訝，轉(zhuǎn)頭問：小謝，這怎么回事？

    謝璟道：約翰先生自己要走，我攔不住。

    德國工程師在一旁聽到提他名字，又憤怒地嚷嚷幾句。

    孫掌柜狐疑，為何又生氣了？

    謝璟道：洋人習(xí)慣不同，我也不懂，許是孫掌柜這里風(fēng)水不好沖撞了。

    孫掌柜：你！

    白明哲先開口道：小謝，怎么說話哪，快跟孫掌柜陪個不是。他這么說著，卻自己先站起來，也沒給謝璟開口的機(jī)會就一臉歉意拱手道：孫兄，你看這次來弄了這么一出事，但你也知道，這洋人是省府那邊送來的，我一時半會還真管不到他頭上，唉，給你添麻煩了，我們先行告辭，孫兄忙，不必遠(yuǎn)送。

    從長山酒廠出來，一上馬車，白明哲就立刻低聲問道：小謝，探查的如何？

    謝璟道：約翰先生說機(jī)器是樣品，不能投入生產(chǎn)。

    白明哲不解：不對啊，我親眼瞧見出了好多酒

    我也是不敢確定，才找了借口帶著約翰先生去長山酒廠外頭轉(zhuǎn)了一圈，別的我不懂，但我知道要釀酒庫房里定然是要存下糧食，長山酒廠小，我轉(zhuǎn)了片刻就找到他們的糧倉，里頭是空的。謝璟頓了一下，道：孫掌柜那些酒并不是這些機(jī)器釀造的，怕是從別處運(yùn)來。

    白明哲臉色凝重，眉頭緊皺。

    白明哲回去之后，找了幾家相熟的客商，問過之后才知道那批日本機(jī)器要了高價，而且還明里暗里討要其他釀酒坊的獨(dú)家配方。

    白明哲連夜寫了信，將探查到的情況寫明，讓人快馬加鞭給九爺送去。

    另一邊，黑河忽然有一陣流言傳開。

    說是省府白家以前做的買賣，是用了洋人的錢，伙同洋人在國內(nèi)轉(zhuǎn)了不少銀子，如今回來是吃了甜頭，想要再用洋人機(jī)器在北地賺上一大筆；也有人說白九爺從省府帶來的百萬銀元里，有一大半是洋人的，是在替洋人做事賺錢。

    自庚子以來，華國人對洋人又懼又恨，和洋人一同賺國人的錢這樣的事，激起不少怨憤，一時間黑河酒廠都被人扔了磚頭，所幸未傷到人。

    黑河酒廠加強(qiáng)巡護(hù)，白天夜里都有人輪值。

    這一日，有人前來拜訪，點(diǎn)名要見方玉柔。

    下頭人來報的時候，白明哲眉頭皺起，換了旁人早趕出去，但這人不行方吉安這位堂兄，可是混不吝的主兒，每次來必打秋風(fēng)，這次怕是手頭又沒了銀錢，想要來要些花用。

    方掌柜的早上剛走，這會兒可能已經(jīng)到了青河縣，要我回去通傳一聲嗎？伙計問。

    白明哲搖搖頭，道：不用，我去瞧瞧。

    方吉安坐在會客廳，捧著一杯茶正在喝，身上穿著衣服又換回了以前的半舊袍子，這會兒正在打哈欠，瞧著沒什么精神。

    第45章 火燒糧倉

    白明哲一走進(jìn)來，還未等靠近就聞到他身上嗆人的氣味，打了一個噴嚏，拿手帕捂著口鼻站在那問道：你這是從哪里來，身上怎么這么大味道！

    方吉安半躺半坐在那，看他一眼，也未起身：我比你年長，有你這么說話的嗎，嫌棄我這窮親戚是不是？他自己低頭聞了兩下，哼道，沒見識過好東西，這是福壽膏，連這都不懂。

    白明哲擰眉，依舊站在遠(yuǎn)處：那是害人的東西，叔父還是不要抽的好。

    方吉安不聽他的，坐在那里磨洋工，也不提開口要錢，只耗著白家大爺不讓他走。

    白明哲陪了一盞茶，就有些不耐煩了，起身道：叔父要是無事就先回去，我這里忙的很，工廠里事情多，招待不周，等會我讓伙計給嬸娘送些錢過去。他頓了一下，站起身看向方吉安道，先說好，這錢我只交給嬸娘留著買米買菜，不是給你抽那玩意兒的。

    方吉安起來給他作揖，比以前還不如，以前多少還有幾分透著酸意的硬骨頭，如今全都泡軟了一般，厚著臉皮又要：我家中孩子多，賢侄再多給些吧。

    白明哲不肯。

    方吉安想了想，又道：我也不是不要臉面的人，要不這樣，你雇我在廠里做事，不拘什么，我都能干。我之前釀酒也有些名氣，要不是酒坊抵出去也不至于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白明哲冷笑：哦，酒坊為何抵出去？

    方吉安支支吾吾，眼睛不落正處。

    白明哲忍了忍，顧念妻子親族情面，沒有發(fā)作出來：您也知道家里孩子多，原本那個小酒坊還有些盈余，我瞧著繼武也算爭氣，所以愿意幫一把，但如今黑河地界就這么大，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我奉勸您一句，好自為之吧！

    方吉安也拿不清他知道多少，被唬了一跳，悻悻走出去。

    因?yàn)橛蟹郊议L輩身份的依仗，他在酒廠里多繞了小半圈，也沒有人敢管。

    謝璟在馬廄里彎腰抓黃豆。

    他早上自己在山上騎馬跑了一圈做訓(xùn)練，騎的依舊是白十四，他偏愛白馬，這會正偷著給它加餐。

    白馬溫順站在一旁，只偶爾晃一下尾巴，用身形遮擋著謝璟。

    黑河酒廠這邊馬廄是新蓋的，極寬敞，一側(cè)堆放了好些草料，還有幾袋黃豆精料，謝璟拖了一袋過來，挑顆粒大又飽滿的捧在手心給白十四吃，一人一馬默默無聲，只有咀嚼的輕微聲響。

    忽然聽到草料堆那有些聲響，謝璟身形未動，抬眼望過去，遠(yuǎn)遠(yuǎn)瞧見一個人過來匆匆在懷里掏出點(diǎn)什么東西放下，慌張看了四周，又走了。

    謝璟動作輕，貓腰過去翻看了一下，卻是一個小孩手臂粗的炮仗筒，信子很長。

    他眼神暗了下，撿起那枚東西，跟著前頭的人放輕腳步追上去。

    白明哲打從中午開始，就眼皮子直跳，兩邊輪換著沒完一樣，鬧得他這心里也有些不安。

    等吃過晌飯，他又特意讓人在車間里四處看了看，檢查機(jī)器一切正常，工人也沒什么異樣，這才略微放心。

    白明哲回到辦公室，不過剛喝了杯茶的功夫，謝璟就來了。

    白明哲對他和氣，問道：小謝，什么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