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真實虛幻世界06

    “叭——叭叭——”

    破舊的鄉(xiāng)鎮(zhèn)公路上，一輛同樣破舊且灰撲撲的客運小巴停在簡陋的站點前，司機略有些不耐煩地抬手按了按喇叭，提醒還沒有上車的乘客抓緊時間。

    宮紫郡驟然回過神來，感覺右手一沉，發(fā)現(xiàn)自己正拎著一個深藍色的雙肩包。

    “宮紫郡，快上車?yán)玻愕仁裁茨?？”車窗被打開，一個扎著馬尾辮的女生從車?yán)锾匠霭雮€腦袋，有些驚訝地看著他，“不是吧，你竟然在發(fā)呆？”

    宮紫郡覺得這張臉隱隱有些熟悉，但也只有一點點。

    他們似乎在很久之前見過。

    “嗯?！?/br>
    懶洋洋地應(yīng)了一聲，宮紫郡站在原地沒動，一邊觀察環(huán)境，對目前的處境做出判斷和分析，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套著馬尾女生的話。

    “這是要去哪兒？”

    馬尾女生愣了一下，隨即夸張地叫起來。

    “宮紫郡，你該不會是燒糊涂了吧？！今天是禮拜天啊，這個時間除了回學(xué)校還能去哪兒？”

    她說著就要把手伸出來摸宮紫郡的額頭，可惜宮紫郡毫不掩飾自己的冷淡，果斷往旁邊移了一步，于是和女生柔軟纖細的手堪堪錯開了。

    “呃，沒別的意思，我就是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燒壞了，”馬尾女生訕訕地解釋，又指了指自己，“那你還記得我吧？我，樊瀟瀟！咱倆是鄰居，還是同班同學(xué)！”

    樊瀟瀟。

    毫無印象。

    宮紫郡略點了一下頭，面無表情地說，“嗯?！?/br>
    “叭叭——”

    司機又按了兩下喇叭，接著不耐煩地開口道，“我說你們能不能上車再聊，一車的人都等著走呢，沒工夫陪你們在這兒演十八相送生離死別??！”

    “什么十八相送?。“矅?，你又亂說話了！”樊瀟瀟有些臉紅，皺著鼻子略帶不滿地說。

    車?yán)锏目諝馐謵灍幔瑤е还煽瓦\車特有的氣味，仿佛是半固態(tài)的一般，將每個人都緊密地環(huán)繞著，即便把車窗打開也很難被涌進來的風(fēng)吹散。

    座位上一共坐著十二個人，有男有女，年齡大約在十二三到十七八歲之間，明顯的學(xué)生打扮，都背著書包，有幾個人還正在捧著書看。

    都是回學(xué)校的。

    而且根據(jù)眾人的衣著和熟悉程度來看，很有可能是同一所學(xué)校。

    宮紫郡走到一排空座位前，把手里的書包隨便扔到里面，自己則在外側(cè)的位置坐下。

    剛一坐下，那個名叫樊瀟瀟的馬尾女生就從前面擰過身子，一臉擔(dān)憂地看著宮紫郡，“你真沒事嗎？”

    “我應(yīng)該有什么事嗎？”

    樊瀟瀟“嘖”了一聲，想說什么，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然后無奈地改口道，“你能不能不要總是這樣，我也是關(guān)心你嘛……算了，知道你心情不好，我原諒你了。”

    宮紫郡看了她一眼，“我看起來像心情不好的樣子？”

    “不像不像，是我心情不好，行了吧？”樊瀟瀟聳了聳肩，一邊把身體轉(zhuǎn)回去一邊小聲嘀咕，“太不領(lǐng)情了吧。”

    宮紫郡無心搭理，干脆假裝沒聽見。

    因為他在思考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自己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隨著思緒扯動，一些記憶如同紅色的爆竹殘片，紛紛揚揚地落進宮紫郡的記憶里。

    青石中學(xué)高一二班。

    周天返校，四點半前就得出發(fā)，因為晚上七點整要上晚自習(xí)。

    從村里到學(xué)校只有這一趟車，司機魏安國也是村里人，以前跟自己的父親是同事，只是幾年前磚廠倒閉，魏安國去鎮(zhèn)上的汽車站找了份新工作，而他的父親……

    想到父親，宮紫郡的表情驟然陰沉下來，眼神也隨之變冷。

    他那個只長了一張好臉的無能父親接受不了自己失業(yè)的事實，索性自暴自棄，天天在家酗酒睡覺，而他那個同樣只長了一張好臉的母親嫌棄丈夫沒用，和他吵過打過，實在厭倦了，不知什么時候和村里的一個鰥夫勾搭上了。

    而宮紫郡自己則因為大部分時間都住校，對家里的情況并不怎么了解。

    直到兩個月前。

    趁著他爸不在家，他媽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肆無忌憚地把鰥夫帶了回去。兩個人正顛鸞倒鳳的時候，被突然回來的他爸當(dāng)場抓獲。

    酒壯慫人膽，多喝上兩杯老鼠也敢砍貓。

    他爸當(dāng)即跑到廚房拿了把平常切菜剁rou的刀，在他媽還罵罵咧咧的時候，干脆利落地把她和鰥夫都殺了。

    兩個人一共中了三十三刀。

    后來警察的尸檢結(jié)果顯示，兩具尸體的致命刀口加起來只有五處，剩下的二十八刀完全是他爸為了泄憤而砍的。

    一邊砍一邊罵，臟話和血rou一起向四周的墻面、向發(fā)黃的房頂迸濺。

    砍完了，他爸在兩灘爛rou中間愣愣地坐了一會兒，然后冷靜地打電話自首，半小時后就無精打采地坐在了派出所的審訊室里，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供認(rèn)不諱。

    當(dāng)天傍晚消息傳遍了全鎮(zhèn)。

    懷著孕的班主任一臉慘白地把宮紫郡從枯燥的數(shù)學(xué)課上叫出去，因為害怕所以連和他目光接觸都不敢；半禿頂?shù)慕虒?dǎo)主任同樣驚魂未定，盡管他已經(jīng)很努力讓自己的表情顯得沉痛，可眼睛里閃過的全是審視。

    校長悲痛地看著他，幾次欲言又止，最后還是開口告訴他，他媽偷漢，他爸殺妻。

    那時的宮紫郡沉默許久，然后“哦”了一聲，茫然地站在原地。

    這種程度的巨變令他不知道應(yīng)該做出什么反應(yīng)，他只知道從今以后自己的人生已經(jīng)徹底改變了。

    “宮紫郡，周五留的物理卷子你寫了嗎？”

    回憶被一道聲音打斷，一個個頭較矮，戴著眼鏡的男生從前座轉(zhuǎn)身，神色關(guān)切地問。

    “……”

    宮紫郡沒有回答，因為他壓根不記得還有這回事。

    見他這樣，男生了然地點了點頭，隨即從自己書包里把卷子拿出來遞給他，“給你?！?/br>
    “干什么？”宮紫郡反問。

    男生被他問得有些懵逼，呆了片刻才愣愣地說，“給你抄啊。沒寫完作業(yè)要被罰站的，所以你抄我的吧。”

    又來了。

    又是這樣。

    從家里出事那天起他就開始收到這種莫名其妙的善意和關(guān)心，而且隨著時間推移還有愈演愈烈的架勢。

    不對勁。

    他記得……不，他什么都不記得，但他感覺應(yīng)該不是這樣的。

    絕對不是這樣。

    “我不想寫，”宮紫郡說，故意將寫滿答案的卷子抽過來翻了翻，接著又扔了回去，惡劣地挑眉笑了一下，“不然你替我寫？”

    男生明顯遲疑了，但僅僅過了片刻他便下定決心般點了點頭，“行。那你把你的卷子給我?！?/br>
    行。

    行個鬼??！

    一股巨大的煩躁和厭惡從心底涌起，有那么一瞬間宮紫郡甚至覺得自己會動手打人，但這種近乎暴虐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轉(zhuǎn)眼就如同薄煙消散了。

    宮紫郡全然忘記了自己剛才的心情。

    他又恢復(fù)到先前那種平淡的狀態(tài)，把自己的書包扔了過去，語調(diào)也仍舊懶洋洋的，“自己找。”

    *

    車開了近一個小時，終于在下午六點前最后停在了青石中學(xué)的校門口。

    十幾個學(xué)生陸續(xù)下車，在宮紫郡不耐煩的目光中逐一和他道過別，這才三三兩兩地結(jié)伴往自己的宿舍走去。

    宮紫郡想起自己的宿舍在三樓最里面，很簡陋的六人間，地方狹小，沒有多余的家具，唯獨三張黃色的課桌在中間一字?jǐn)[開，上面放著六個新舊不一的熱水壺。

    宮紫郡推門進去時發(fā)現(xiàn)宿舍里已經(jīng)有一個留著寸頭的男生回來了。

    頓了一下，寸頭男生的名字立刻浮現(xiàn)在宮紫郡的腦海中。

    張磊。

    和名字一同浮現(xiàn)出來的還有自己平時和張磊相處的畫面，雖然不是多么親近的關(guān)系，但也能稱得上還不錯。

    又或者說，自己跟整個宿舍和班級，甚至整個年級的人都相處得還不錯。

    想到自己竟然是一個人緣很好的人，宮紫郡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對這一點不置可否。

    聽到動靜，張磊回過頭看了看，然后笑著說道，“你回來了啊。呃，物理卷子寫了嗎？你物理不太……我是說我寫完了，你要看嗎？”

    宮紫郡抬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你也寫完了啊，那英語呢，英語卷子要看嗎？”首戰(zhàn)失利，張磊頗有些遺憾的樣子，繼續(xù)熱情地推銷著自己的作業(yè)。

    見宮紫郡還是沒反應(yīng)，張磊抬手撓了撓頭，接著朝著桌上的熱水壺指了一下，“呃，都不看啊，也行吧，下次你想看了跟我說啊，千萬別客氣。哦對，我?guī)湍愦蜻^水了，滿滿一壺，你盡管用吧?！?/br>
    出于直覺而非禮貌，宮紫郡認(rèn)為自己應(yīng)該說點什么，于是就敷衍地說了聲“謝謝”，之后便在張磊受寵若驚的表情中走到自己的床邊躺了上去。

    他既不累也不困，只是很困惑，心里持續(xù)泛出一陣難以言喻的失落與空茫，用一種非常隱晦的方式提醒他似乎將什么非常重要的人和事忘記了。

    無論怎么努力都想不起來。

    宮紫郡難以抑制升起一股煩躁的情緒，本能地想要使用暴力，想要去破壞些什么。

    正在這時，宿舍門又被推開了。

    一顆腦袋從外面探了進來，是隔壁宿舍的郭林濤。

    “那個，教導(dǎo)主任找你?！惫譂q豫了一下說道，“我剛才在教學(xué)樓門口碰見他，他讓我轉(zhuǎn)告你晚自習(xí)前去他辦公室一趟。”

    宮紫郡“嗯”了一聲。

    “還有十五分鐘，你還是現(xiàn)在就過去吧?！惫譂又?，他面露擔(dān)憂地看著宮紫郡，“要不然我陪你去吧？要是那老頭想找你麻煩的話……”

    “那你去也沒用?！睂m紫郡冷淡地說，翻身起來就朝門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