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謝病春的目光恰好和他撞在一起。

    只見，謝病春微微一笑，氣定神閑。

    這張鋪了四個月的大網(wǎng)在此刻終于被緩緩收緊，露出龐大的一角。

    “赦免明德九年后，二十年來所有因諫言而牽連的讀書人?！?/br>
    第42章

    一場大集議直到午時末才匆匆結(jié)束。

    從西北韃靼,到東南倭寇，再到空了一半的浙北一代官員的安排，最后才輪到九月的秋闈。

    人人都痛恨司禮監(jiān),可又人人恨不得依附司禮監(jiān)。

    別看世人如今對謝病春口誅筆伐，恨不得吐一口口水,可若真的讓他們有機(jī)會接觸到這位高高在上的掌印大人,更多的是虛與委蛇,阿諛奉承。

    前任司禮監(jiān)掌印黃興在任時，更有甚者，朝堂一品大員當(dāng)眾認(rèn)他為親爹，手下徒子徒孫各個都有官員伺俸。

    但謝病春與此前所有掌印不同,他只是牢牢占據(jù)著司禮監(jiān)。

    既不想高祖身邊的那位大掌印，一心為國,勤勤懇懇,至今談起都令人稱贊，但也沒有像黃興那般大肆斂財,廣交大臣。

    他更多的時候只是沉默地站著,喜怒不定,陰晴難測，就像今日朝議，他提出大赦后,對其余事情并不太關(guān)心,反而是封齋和內(nèi)閣兩排爭得面紅耳赤。

    謝延自爭吵不休中抬頭看向謝病春。

    “不要吵了,人選的折子都各自遞上來?！敝x延頗有威嚴(yán)地拍案定板。

    “今日廊下有午膳,諸位大人不妨用過再行離去?！?/br>
    綏陽見大門打開，恭聲說道。

    一側(cè)的小黃門連忙迎著諸位大人去了隔壁抱廈用膳。

    “掌印留步?！?/br>
    小皇帝坐在寬大的龍椅上，還未脫去稚氣地眉目沉靜穩(wěn)重,盯著離去的眾人，突然出聲說道。

    這是謝延第一次在集議后留人，連著謝病春都頗為吃驚。

    他這一出聲，連著鄭樊都停了腳步。

    “送諸位去抱廈用膳?！?/br>
    謝延冷靜吩咐著，綏陽很快便親自出馬，扶著鄭樊去往隔壁。

    “鄭老這邊請，今日御膳房特意備了閣老最愛吃的芋泥燒雞，甜糯得很。”

    “多謝綏公公體恤，老朽一介殘骨那勞公公費(fèi)心。”

    綏陽恭敬說著：“奴婢瞧著鄭相的身子骨還硬朗得很?！?/br>
    一行人有說有笑地離開了。

    他們心知是小皇帝有話和掌印私下說，可偏偏只能看著謝病春斂眉拱手站在堂下，哪怕心里抓耳撓腮，不得不滿腹心事地離開。

    “萬歲?！闭朴⌒卸Y。

    謝延動了動身子，自龍椅上跳了下來，慢吞吞走到案桌前：“掌印為何對兩地軍務(wù)和浙北一代官員的填補(bǔ)并不發(fā)表意見?！?/br>
    他站在高高的臺階上，堪堪與書案持平，但少年帝王早已不知不覺中初露鋒芒。

    “內(nèi)臣并無意見?！?/br>
    謝病春冷靜答道。

    “可封齋都有意見?！?/br>
    他咄咄逼人地問道。

    謝病春抬眸，沉吟片刻后反問道：“萬歲想要內(nèi)臣有意見？”

    謝延下了臺階，走到謝病春面前，兩人隔著不遠(yuǎn)不近的位置，這是一個能在戒備和信任中徘徊的距離。

    “是人便會有意見，且娘娘說你目前可信，我自然是信你的?！蹦暧椎娜f歲先一步開口說道，隨后又特地強(qiáng)調(diào)著，“我是信娘娘的?！?/br>
    謝病春眼波微動，眼下那點(diǎn)紅色淚痣頓時生動起來，鼻息處淡薄的陰影被一掃而空，聞言輕笑一聲：“若是內(nèi)臣有意見，萬歲便聽?！?/br>
    “可也可以考慮進(jìn)去?！敝x延背著手，在高階上來回走動著，龐雜繁瑣地龍袍套在身上，一副自持穩(wěn)重地小大人模樣。

    “若是我們的意見，萬歲都不喜歡，那又如何？”

    謝病春此刻并不想一個司禮監(jiān)的掌印，冰白的面容被籠罩在微亮的日光下，長長的影子被斜長地拖開，直到落到謝延的身側(cè)，沉默安穩(wěn)。

    謝延不知為何突然生出一種面對老師的感覺，不由站在原處，認(rèn)真皺眉思考。

    若是都不滿意怎么辦？

    那就換人。

    可，這些大臣他還認(rèn)不全。

    謝延第一次萌生出一種不受控制的不安感，那層朦朦朧朧的薄紗被謝病春突然撕開，露出一個龐大猙獰的體型。

    他在這一瞬間，明白自己正在駕馭一個龐大大物。

    謝病春沉默地看著他，似乎在出神，又似乎只是隨意地落在這一處，漆黑的眸眼暈著光，銳利向上的鋒芒被悉數(shù)籠罩，令人看不清神色。

    “所以要如何？”謝延一本正經(jīng)地問著。

    謝病春垂眸偏首，所有的光便都落在他的側(cè)臉上，聲音平淡冰冷，就連夏末正午烈陽都驅(qū)散不得。

    “秋闈在即，萬歲何必急于一時，天子門生才是百姓之福?！?/br>
    謝延陷入沉思。

    謝病春沉默地站著。

    一時間殿內(nèi)寂靜無聲。

    “萬歲，娘娘送的午膳到了?！遍T口，小黃門殷切地說著。

    謝延倏地回神，目光凝重地看著站著的人，隨后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掌印以后也要多多提出意見?！?/br>
    謝病春淡淡地應(yīng)了一聲。

    “掌印和娘娘吵架了？”臨出門前，謝延忍不住問出口。

    他并未露出太大的情緒，就像是隨便的一聲詢問。

    謝病春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絲冷笑，隨后一字一字地說道：“并、無?！?/br>
    ————

    謝病春出了乾清殿，還未走遠(yuǎn)就聽到背后傳來一聲熟悉的聲音。

    “掌印請留步。”

    背后假山處走出一人，正是明笙。

    明笙大概是一直在等人，額間已經(jīng)冒出細(xì)汗，本就書生氣的面容并未因?yàn)槟觊L而消退，反而越發(fā)斯文沉穩(wěn)。

    他是大周所有夢想要出仕的讀書人標(biāo)桿。

    位居內(nèi)閣，紫袍加身，門生遍布。

    人人都猜測鄭樊致仕后，他就是下一任閣輔。

    謝病春見了人，并未說話，只是抬眸掃了他一眼，神色冷淡。

    明笙嘴角笑意僵硬，隨后不得不繼續(xù)開口：“幾日前，內(nèi)人入宮時誤入你和太后的事情，實(shí)屬誤會?！?/br>
    謝病春眉間未動，卻又莫名覺得譏諷。

    “我那女兒自小在府邸便驕縱慣了?！泵黧蠠o奈說著，“還請掌印不要同她計較?！?/br>
    謝病春轉(zhuǎn)著手中的銀戒，慢條斯理說道：“自然不會。”

    “掌印大人有大量?！泵黧闲φf著，話鋒一轉(zhuǎn)，自然說道，“既然已經(jīng)誤會解開，我府中之人也該讓我領(lǐng)回去才是?！?/br>
    “誤抓的丫鬟今日早上已經(jīng)讓錦衣衛(wèi)送回去了?！敝x病春淡淡說著。

    明笙眉心一簇，繼而猶豫說道：“我還有一個妾侍?！?/br>
    “她乃太后生母，性格膽小柔弱，還請掌印手下留情?！?/br>
    謝病春身量極高，身形消瘦，一旦居高臨下，半闔著眼看人時，便總是帶著沁冷的逼人審視。

    “錢沁?！彼p聲念了一聲。

    明笙臉上的笑意頓時斂下，單薄狹長的鳳眼微微瞇起：“掌印雖是內(nèi)臣，但依舊男女有別，她是我明家妾侍，還請掌印自重。”

    謝病春呲笑一聲，抬眸，露出銳利冷淡的眉眼，可細(xì)看去卻又滿是譏諷：“所求于己，自重而立，明相不反省自身，有違諸多讀書人的推崇?！?/br>
    “掌印何必倒打一耙，因?yàn)槟锬锼忌感那?，我才讓?nèi)人帶著錢氏入宮，結(jié)果誤被掌印當(dāng)做丫鬟擄走，掌印不立刻犯人也罷，反而說些似而非似，有辱女子名聲的話，未免太過分?！?/br>
    明笙嘴角緊抿，不悅說道。

    “錢森與你有一書之恩，當(dāng)年松江府華亭縣大水，你母親染病去世，你年僅七歲，有幸被當(dāng)時還是嘉興府錢家收養(yǎng)，留在內(nèi)院讀書?！?/br>
    謝病春緩緩說著，就像戲臺上念著念白的幕后人，配的的是樹枝搖曳的聲音，說的是平靜無波動的故事。

    明笙臉色微變，他一旦不笑時，整個人便顯得有些孤高尖聳，格外不好相處。

    “同年十二月，錢家最小的那位小娘子因自小體弱多病，隨祖母在山上修養(yǎng)，錢家無論男女，三歲便要啟蒙，這位小姑娘體弱，祖母體恤，拖到五歲才回家讀書，此番回家一為過年，二為入學(xué)?！?/br>
    “這些事情我并不感興趣?！泵黧蠀柭暣驍嗨脑?，“哪怕掌印如今誰也不放在眼里，但肆意扣留明家妾侍，傳出去不怕天下人指責(zé)嗎。”

    “你強(qiáng)求恩師女兒為妾，尚不怕天下人指責(zé)。”

    謝病春伸手，緩緩彈去明笙肩頭的一片葉子，揚(yáng)眉，輕笑一聲，“我，又怕什么?！?/br>
    明笙咬牙反駁著：“掌印何必拿這些道聽途說的話來激我，我幼年家貧，父母早逝，全靠族學(xué)扶持，我沒去過嘉興，也不認(rèn)識什么錢森?！?/br>
    謝病春聞言，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

    “自然，錢森拒絕你求娶錢沁的要求，你明笙自詡少年天才，過目不忘，十二歲便是浙江解元，自然是咽不下這口氣的?！?/br>
    嶙峋復(fù)雜的假山陰影落在兩人身上，好似一座大山壓著他們，空氣沉悶而窒息。

    緊接著又聽謝病春話鋒一轉(zhuǎn)，一向冰冷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琢磨的笑意：“你以為他勢利，嫌你窮困潦倒，卻不知他看不上的一直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