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死的那一年 第6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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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的不懂,陛下何苦這般折磨自己呢?娘娘是闊達爽落的人,若是她知藥是這般得來,她怎會服下。 他眨了眨眼,看一圈寂靜冷清的書房,這間小書房,是宣珩允登極之后特意讓人騰出來的,只因有祖訓,后宮無事不得擅入太極殿。 娘娘嬌懶纏人,陛下又何嘗當真厭煩過,不過是下了早朝,白日里的時間都被拘在太極殿批奏折,如此,和娘娘見面的機會就剩下晚上,是以,陛下才命人在寢宮收拾一間小書房出來。 此事也是被那些言官上奏駁諫過的,只是被宣珩允強硬按下。 奏折搬到小書房批閱,榮嘉貴妃娘娘就越發(fā)喜歡上看書了,回回總要抱著一卷不知道從哪兒找來的書往小書房那張楠木搖椅上一躺,一看就是半日。 陛下何時批完奏折,娘娘的書也就翻完了,有時小書房里燭火徹夜長明,娘娘還會抱著書坐到書案的另一頭,拿起支狼毫筆給自己的書卷上做些批注。 崔旺忽然眸子一亮,轉身從身后靠墻的書柜上一頓翻找,抱出一摞名字千奇百怪的書卷置于宣珩允面前。 “陛下,娘娘往日里,素愛翻這些話本子消磨時光?!贝尥锹斆魅?,這話說完,他把那封折子往書案中間放了放,躬身告退。 宣珩允緩緩動了動睫羽,連日來氣血不足,他連睫毛都變得黯淡無光,視線落在那些封頁卷出毛邊的書卷上,他低低笑一聲。 那個人究竟有多冷落她,才會令阿玥無聊到只剩下卷紙打發(fā)時間,可縱使這樣,她依然愿意坐在這間屋子里,一坐就是半日。 一想到這些,他就恨不得殺了那個人,就算殺了他,自己也會死,也無所謂。他不怕死,但他怕她死。 半垂的眸子里,漆眸突然涌動出瘋執(zhí)的光。 只要她能好好的,什么都不重要。 想到這里,宣珩允忽然向前俯身,一只胳膊撐在桌沿,揪著胸前衣襟大口喘氣,那張似紙扎的脆弱面容登時變得生動扭曲,亦更煞白。 他低頭喘氣許久,吐息方才慢慢恢復。伴隨著恢復平靜 那雙桃花眸里的暗潮也逐漸退去,又一次化為死水。 他撐起身體再一次往后仰靠,眼皮無力抬了抬,忽而,所有動作都停滯了,他的視線落在方才被無意推開的一卷書冊上,久久凝視,毫無征兆地,突然就笑了。 被翻開的書頁上,被密密麻麻勾畫著一群四腳小龜,細看,每一只小龜的龜殼上,都歪歪扭扭帶著一定龍紋發(fā)冠。 穿過飄著浮塵的瑞腦香,宣珩允恍惚看到一襲華衣的女子玉手執(zhí)筆、垂目作畫的認真模樣,是如此鮮活,生動。 這才是楚明玥啊,縱然百無聊賴,她也不會當真過得無趣。 這樣鮮活的生命,就應該活在五彩斑斕的陽光下,被繁花錦繡簇擁著,還有誰比她更配享受活著的樂趣呢。 冷白無血色的手指一點點摩挲過泛黃的書頁,他的動作格外的小心翼翼,就像怕驚擾到正在曬太陽的龜群。 最后一日的冰蠶之毒,也不是那么難以忍受了。 “陛下,”又過了約一個時辰,敲門聲再次響起,“昭陽郡主到了?!?/br> 書案上,鋪滿了楚明玥往日翻看過的書卷,確切地說,是她作畫用過的書卷,宣珩允一本本耐心把那些書卷收起,放回書柜上。 “請郡主進來?!彼辶饲迳ぃひ粢琅f暗啞沉濁。 楚明玥被崔旺請進書房,繡履邁過門檻時腰間懸下的瑪瑙環(huán)配撞出清脆聲響。 她端手平臂,款款福身。 宣珩允令崔旺搬來椅子,給她坐下說話。遞過來的折子他已看過,只說是為長生尋的先生定下了,但宣珩允知曉,她是為別的事來。 果然,楚明玥簡單把邀請冼無風做長生教書先生的事稟過,話鋒一轉,直截了當問出此行的真正目的,她向來不喜繞彎兜圈。 “剛才入大明河宮,行經宮院,瞧見平地上立一口丹爐,炭火燒的正旺?!背鳙h端坐在書案半丈遠的書柜旁,鳳眸噙笑直盯著宣珩允。 “常理來說,昭陽一介女子不該涉政,可終歸是楚家人,既然聽到了就做不到放任不管,陛行止惹世人矚目,那口丹爐置于后宮,眼下坊間流言愈演愈烈,長久下去,恐對朝局不善?!?/br> 清音如溪泉,平靜流淌。 “朝中大臣恐亦會對陛下作為有異議?!贝嗽捯怀?,楚明玥眉心一蹙,怪自己這話逾矩了。 方才只說坊間百姓頻議,倒還不算過分,誰不知昭陽郡主喜去茶館聽書呢,說到底也不過是聽了一耳朵長嘴話,到宮里打聽來了,最多就算膽子大,找到正主跟前問來了。 可那句“朝中大臣”則會惹來宣珩允猜忌,她不該關注朝臣舉動的,無論是于楚家、還是于沈從言,她都不應該把目光放在朝中官員的態(tài)度上。 這會有觀風向的嫌疑。 “我只是……”楚明玥試圖給那句話補回來。 “他們的異議不重要!”宣珩允握緊指骨,注視著楚明玥,格外認真道:“朕沒讓那些人提意見。” 楚明玥的話被打斷,她怔愣住,遲疑打量著只穿一層單衣的皇帝陛下,他的眉心似乎在極力忍耐著莫大的痛苦,刻意保持舒展,而那雙終年溫潤似水的桃花眸,此刻躍動著瘋執(zhí)的火焰。 這個人沒有疑心她涉政,沒有斥責她探聽朝臣,他用長出荊棘的尖銳目光看著她。 不,這不是宣珩允。 她在這一刻,才真正意識到,何故面對這個人,總會生出異樣的陌生感。 因為,這根本不是與她做了五年夫妻的那個人。 第60章 60、60 楚明玥從那張雕花楠木椅上起身, 遲疑著向那張再熟悉不過的翹頭案走兩步,細細端詳端坐在書案后的人。 “陛下您不是要做治世賢君嗎?!背鳙h觀察著那張孱白的臉。 盡管她走得很近,宣珩允依舊繃直脊背坐著仰頭抬眼看她, 并未起身, 這并不是一個合適的君臣距離。 但宣珩允視若無睹,未有介意。 “皇姐覺得不妥嗎?”宣珩允在問她, “那朕依皇姐的意思, 明日早朝廣納諫言。” 不, 楚明玥怔住,這不是宣珩允會說出的話,還有他的表情, 未免過于……乖巧?這個詞并不合適,但這一刻, 面前這個頭戴掐金龍紋白玉冠的男人臉上, 呈現出即偏執(zhí)又稚幼的違和情緒。 “陛下不是不喜我議朝政嗎?”楚明玥試探著問。 “那不是我!”他突然抬高音量,但聲音也不大,低沉暗啞。 “那你是誰?”楚明玥向前邁一步,追問。 小書房里只有他們二人, 靜止不動的簾幕被窗縫漏下的日光照出斑駁的陰影, 斜落在宣珩允額角。 楚明玥盯著那串細密的陰影, 心臟突然瘋狂跳動起來,她下意識害怕從宣珩允口中聽到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李代桃僵?李鬼代李逵? 下一息,她立馬把這些荒謬到只存在于話本子里的猜測趕出腦海, 不可能。大宛皇室沒有誰再有這般實力。 “皇姐, 我是宣九?!毙裨恃隹粗? 那雙深湛的桃花眸底迸出一縷真誠的光亮。 楚明玥徐徐呼一口長氣, 忽而笑起來,為自己方才天方夜譚般的猜測感到好笑。提起的心頃刻放下,她這才記起此行來的最終目的。 她退回椅子的位置,卻未坐下,為方才的無禮之舉屈膝請罪,宣珩允仍舊端坐,抬手免禮,并讓楚明玥坐下。 “陛下可是染了惡疾?”楚明玥曳裙而坐,放緩了語氣。 宣珩允搖頭。 “敢問陛下在寢殿內設爐煉丹是為何?當真是要求仙問道尋不老長生?!背鳙h又問,既然進宮了,她總要把這些給弄明白了。 宣珩允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而是說道:“皇姐若是不喜,這兩日朕撤了那丹爐便是?!?/br> 楚明玥愕然一瞬,如此她再無話可說,也就起身請退。 宣珩允今日從始至終話都不多,直到楚明玥的身影消失在書房再次合上的門縫里,他猶如紙糊的人偶被抽去竹簽,猛然泄氣萎靡,伏倒在書案上,大口喘氣。 楚明玥站在廊下,迎面沐著燦燦天光,她拾階而下,心底那陣異樣的感覺,始終縈繞在她心頭。 “崔大監(jiān)。”她駐足回身,朝候于廊下的崔旺喚一聲。 “郡主您萬安?!贝尥∨芏粒樕隙研?,“這幾日宮里活兒多,一直沒抽出空出宮,可是玉獅子的rou干吃完了?老奴這就去膳房再裝一罐。” 楚明玥眼尾彎了彎,到底是宣珩允身邊的大太監(jiān),一過來就先把這幾日喚不出去的事給主動解釋了。 如此,她就直接開口問了,“崔大監(jiān)可有察覺,陛下的性情較之往時,似有不同?!?/br> “嘿,郡主這話問得,可是要老奴的命咯?!贝尥[眼笑著,“自古帝王心難測,何況,誰的性子又能十年如一日呢?!?/br> 楚明玥笑著剜他一眼,“就你會回話,去吧?!?/br> 崔旺望著窈窈離去的纖影躬身,“恭送郡主?!?/br> 直到出了宮門,楚明玥都未再言語,半夏和丹秋默默瞧著,不敢多問。 馬車剛離開銅金五十六鉚漆紅大門,迎面遇到正要入宮的崔司淮,這還是正月一別,楚明玥第一次再見這位天之驕子。 “停車?!?/br> 馬車停下,楚明玥撩起煙羅幔,注視著一身絳紫朝服的年輕人翻身下驢,又等他認真把繩韁拴在宮門側停放官員馬車的石墩上,才遲遲下車。 “小半年未見,崔少卿當真如傳言那般,規(guī)矩多了,進宮面圣竟也知穿朝服了。”楚明玥笑吟吟注視著走來的年輕人,只覺他比上次見時成熟許多,果然催長心智的不僅有歲月,還有風浪和挫折。 崔司淮挑起一邊唇角懶洋洋笑著,朝楚明玥拱了拱手,“聽聞郡主回京以來少見客,怎的今日能在宮門口遇到?!彼皖^往楚明玥湊了湊,“莫不是郡主又惦記起重華宮里的金香軟玉,反悔了?” 得,這一開口,還是那副欠打的模樣。 楚明玥睨他一眼,“私藏遺詔,真有你的,也不怕惹來滿門抄斬之禍?!?/br> 崔司淮呵呵一笑,從腰間抽出把折扇打開扇了道風,“臣可是一心為了郡主能遠走高飛,走得踏實、走得徹底,怎的郡主回來不謝臣,反倒是說風涼話,也就是臣命大?!?/br> “得了,崔少卿是怕本宮尚未走遠,陛下若追,本宮會心軟跟著就回來了。” 崔司淮只笑不語,當是默認,那把未作畫、未題字的素面折扇扇得越來越快。 “郡主下車不是要關心臣受罰一事吧?” 楚明玥斂盡笑意,問:“你既一心助陛下做明君,此次后宮架爐煉丹何不諫言阻止,坊間流言可曾聽到?!?/br> 崔司淮合上折扇,輕敲掌心,意味深長回她,“讓風吹一會兒?!?/br> 楚明玥眉心輕蹙,“故弄玄虛,講?!?/br> “說不得?!贝匏净磽u頭。 但楚明玥放下心來,如此她便猜的到,坊間那些流言宮里是知道的,“崔少卿可覺得陛下性情不似往日?!?/br> “也說不得?”她瞥崔司淮一個白眼,唇邊噙著抹涼笑。 崔司淮退開兩步,望了望西邊的太陽,“《易經》里說,太極生兩儀,可這彼即是此,此即是彼。” 楚明玥徹底沒了耐心,冷下臉嘲他,“崔少卿受罰之后,說話倒是格外謹慎,罷了,不耽擱崔少卿入宮要事?!?/br> 崔司淮一手持折扇,微微躬了躬身,他遙望著漸行漸遠的馬車,鼻尖尚留一縷香甜的紫沉香氣,“這說的不挺明白嗎?” 他一頭霧水往宮門口走去。 * 天剛放亮,橘色的曦光從東邊逐漸暈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