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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妃死的那一年 第58節(jié)

    楚明玥沉思不語,薄如蟬翼的紅綃長褙在她身后垂下,針腳整齊、靈栩的刺繡在金色的日光下盛放。

    她穿過百香四溢的小道,在涼亭的石凳坐下,手指撐著額角若有所思。

    “數(shù)月的雪若是造成雪災(zāi)、瘟疫,倒確是天罰,但本宮聽聞那連月的雪只對洛京的百姓取暖有影響,且朝廷沿街發(fā)放了木炭,未曾聽說有人因那場雪喪命?!?/br>
    半夏接著道:“是現(xiàn)在半城人忽然長起了濕疹,且都反反復(fù)復(fù),他們把長濕疹的源頭歸到了今年雪下多了?!?/br>
    楚明玥聞言,忽而一笑,這么個說法倒是有趣,歷來天災(zāi)都是要餓殍遍野、尸山血海的,眼下濕疹雖是刺癢難耐,卻未有失命。

    且天罰是為懲戒暴君,元啟帝在位三年,雖殺不少人,可做的一樁在一件件都是百姓得利的事。

    “朝廷年初才和那些遠藩諸國開通商路,這些對于百姓們都是利惠之事。”楚明玥道。

    甜兒端過來切好的桃子,還有兩盤早前她們在外邊鋪子買的蜜餞、點心。

    楚明玥在兩個彩釉瓷牒之間猶豫一霎,挑了塊花生酥,輕咬一口,酥香醬甜,有細細的粉渣掉落在地上,惹來路過的螞蟻。

    半夏悶悶道:“都是些眼皮子短的,凈看到些和他們不相干的。那些人說陛下如今妄信妖道,在皇宮里開壇煉丹,是要學(xué)暴戾秦皇,妄圖與天齊壽,這才惹怒天神,引來懲戒?!?/br>
    楚明玥撩眼看她,似笑非笑,“你替他說話?”

    半夏一聽連連跺腳,“奴婢是怕這件事越傳越廣,最后連累到郡主。這些人傳起閑話來,是怎么離奇怎么編排。”

    “這倒是?!背鳙h指尖敲著瓷碟邊沿,煞有介事認真點頭,“再來一出,可就不能誅妖妃了,得改成誅郡主,光是氣勢上就弱一大截,不如妖妃的名頭響亮。”

    “郡主,您怎還有心情玩笑。”丹秋遞上干凈的帕子,給楚明玥擦凈指尖沾著的花生酥碎。

    楚明玥思索幾息,方才正色問道:“開壇煉丹是何事?”

    “具體的奴婢也不清楚,都說陛下南巡回來帶回宮一個妖道,在大明河宮架起丹爐,日日爐火燒得旺?!?/br>
    “有這事?”楚明玥斂眸,猛地想到今日見陛下,他的面色委實過于蒼白,下唇帶傷,“莫非是陛下圣體有恙,連太醫(yī)亦束手無策,竟要從那些偏門冷道里尋生機。”

    幾個姑娘皆搖頭。宮里的事,她們?nèi)缃褚仓跎佟?/br>
    如峰似黛的眉逐漸壓下,楚明玥臉上漫不經(jīng)心的神情分分收起,逐漸變得嚴肅。

    用膳時,宣珩允忽然似魔怔般的胡言亂語,以及規(guī)勸他綿延子嗣亦未有駁斥,如今想來,她越想越覺得,他今日行徑過于詭異。

    “崔旺一般何時來給玉獅子送rou干?”楚明玥問。

    甜兒回答道:“有時是崔大監(jiān)親自過來,有時會讓別人送來,往常每三四日就會送來新鮮rou干?!?/br>
    三四日,楚明玥等不了。

    “想辦法往宮里遞個消息,請崔大監(jiān)來府上喝杯茶。”

    “是?!钡で飸?yīng)下。

    她辦事穩(wěn)妥,此事適合她來做。

    “郡主,您這是擔(dān)心陛下?”半夏的聲音和表情都明顯透出不甘,跟著楚明玥這么久的人,是打心里不希望郡主和陛下再有瓜葛。

    第55章 55、55

    蟬鳴響罷一曲, 驟然歇下。涼亭里陡然一靜。

    丹秋亦不作聲,只留一雙耳朵等待楚明玥給話。

    甜兒跟著楚明玥回京有段時間,這其中故事也早已理得明白。

    她們都不愿楚明玥再對那人表現(xiàn)出一分情意。

    楚明玥明澈的眸子輕輕一轉(zhuǎn), 打三人臉上掃過, 嗔道:“本宮就該罰你胡說八道,丟了楚家人的氣度。”

    她起身拎了拎衣襟, 往花園里看一圈, 玉獅子趴在一棵桃樹上舔毛, 就隨它留在了花園,而她款步往寢房回,折騰半晌, 她有些乏了。

    她沒有要以“楚家人”這三個字來給自己的齷齪心思做掩護。方才,楚明玥是當(dāng)真認真思索了, 她確定自己此舉問心無愧, 絕無半點私欲。

    臘月至今,快半年,再回望,楚明玥憑空生出瞬息隔世的錯覺。就仿佛, 對那人的感情早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若不是半夏問起, 她怕是此生都不會再回望那些年的荒唐南柯。

    自這日之后的兩日, 丹秋應(yīng)著楚明玥的吩咐,想著法往宮中遞消息,卻遲遲未等來崔旺。

    第二日傍晚時分,有薛家派人來遞了帖子, 邀昭陽郡主到府上吃酒。

    楚明玥回京以來, 起初數(shù)日, 京中權(quán)貴尚持觀望態(tài)度, 畢竟她休了當(dāng)今陛下的流言彼時正塵囂直上,沒人想得罪當(dāng)朝天子。

    后來,元啟帝一聲“皇姐”從江左傳至洛京,諸人心中了然,只當(dāng)二人已冰釋前嫌,私下嘆一聲皇權(quán)之下,果不然私情算甚。

    她雖不再是當(dāng)朝皇妃,可依然是先帝親封的昭陽郡主,綏遠軍主帥唯一的女兒。是以,后來的日子里,京中后宅女眷遞帖拜訪之人絡(luò)繹不絕。

    送來府上的賞花品茶之請?zhí)询B如山,然所有拜訪邀請一應(yīng)婉拒。

    有那膽大心高的貴族青年不知從宮里哪個宮人口中聽了一耳朵,用華麗精貴的檀木盒裝了滿滿一盒夜明珠送過來,禮盒怎么送來的,又怎么拿回去。

    至今,楚明玥并未在一眾京貴女眷中正式露面,只是日日帶著府里人養(yǎng)花逗貓玩投壺,而這次送來的請?zhí)难覅s不同常人。

    請?zhí)偷降臅r候,楚明玥正坐在圈椅里看長生站在被圍起的沙坑里練扎馬步,只見長生雙腿半屈,臉上汗珠瑩瑩泛著天邊霞光。

    沈季走過去,提腳一腿踹在他膝窩上,長生撲通跪在了細沙上。

    楚明玥瞧著,染著丹蔻的如玉纖指下意識扣緊

    扶手,身子向前傾了傾,終是忍著沒沖過去制止,練法沒錯,是長生身子骨弱,缺少鍛煉。

    夏兒引著一身靛青色衣衫的中年男人來到楚明玥跟前,那人雙手抱拳行了一個士兵的禮,“參見郡主?!?/br>
    他雙手把請?zhí)偷匠鳙h眼前,恭敬講明來意。

    “薛伯父得了嫡孫,這酒是要吃的。”楚明玥讓半夏收下請?zhí)?,又讓甜兒帶人到前院喝茶,送請?zhí)娜诉B聲謝恩,后跟著甜兒離開。

    “是薛副將嗎?”半夏擰眉往不遠處沙場看著,“奴婢怎么記得,早在四年前,就跟著郡主和將軍去薛府吃過一回滿月酒呢,似乎也是得了孫子。”

    半夏口中的薛副將是定遠侯當(dāng)初的得力臂膀,薛炳貴。后來,就在定遠侯要為其請封之時,他突然負荊請辭。

    原是發(fā)妻早亡的他,準備續(xù)弦了,可續(xù)弦何故要請辭離軍帳,綏遠軍所有人那時都不得其解。要知道彼時邊疆早已無戰(zhàn)事多年。

    直到春暉公主向奉華帝請旨下嫁,眾人才恍然大悟。

    春暉公主是奉華帝眾多兄弟姐妹中的一個,在皇親國戚中本無足輕重,只因其早年喪夫,一直獨居洛京。

    大宛民風(fēng)算不得迂腐,下嫁、再娶皆是喜事,并不會惹來非議,只是縱使門可羅雀的公主下嫁之人,也是萬不能再參軍行政。

    無人知道這八桿子打不著交集的二人是如何走到一起的,只是薛炳貴自此成了皇家女婿,富貴閑人。

    楚明玥往口中放一顆葡萄,“大約是春暉公主和上一任夫婿的兒子吧,如今亦尊薛伯父一聲父親?!?/br>
    半夏細觀手中請?zhí)?,帖封燙金描花,用的是千金難買的白竹紙,她“嘖”了一聲,“果然,就算是平日里不顯山不露水的公主,那也是皇家人,皇族的體面是有的?!?/br>
    楚明玥睨她一眼,輕聲嗔她:“又胡言亂語。春暉公主的母妃也曾受寵過,可惜早亡,本宮幼時到宮中請安,見了她也曾見禮喚一聲皇姑姑。”

    不過是皇恩倏爾不在,人也就逐漸遠離政權(quán)中心了,時間久了,容易被遺忘掉。

    “那郡主這次宴請,您去嗎?”丹秋問。

    楚明玥思忖片刻,道:“去,阿爹不在,薛伯父這杯酒,本宮自然要替阿爹去嘗嘗?!?/br>
    她頓了頓,忽然問道:“兩年前,花家小六可是嫁給了薛伯父的幼子?”

    “是的?!卑胂幕氐溃骸皟赡昵?,郡主吩咐奴婢準備了厚禮送過去?!?/br>
    楚明玥悠悠嘆一口氣,心念正好去瞧瞧花小六。

    當(dāng)年,也曾是閨中手帕之交,不,應(yīng)該說是遛馬之交合適,也曾跟在威名揚京城的昭陽郡主身后打馬聽曲。

    上一任國子監(jiān)祭酒花家六個女兒,唯有幼女不學(xué)女德、不會花紅,整日跟在楚明玥身后胡作非為。

    后來,昭陽郡主成了榮嘉貴妃,出宮不便,這些舊交總是見面不便,如今楚明玥倒是有了大把時間,可往日的伙伴或娶妻或嫁人,總是再難尋幼時的大把閑逸時光。

    喜宴是兩日后,這兩日,丹秋依著楚明玥的囑托又往宮里遞了三回消息,皆聯(lián)絡(luò)不上崔旺,得到的回答皆是“崔大監(jiān)在陛下身邊伺候著,寸步離不得?!?/br>
    而坊間流言大有愈演愈烈之勢,茶館子里的說書先生這幾日賺得笑不攏嘴。不僅是京中,經(jīng)過無數(shù)日夜的發(fā)酵,“天罰”一說就像夏日的涼雨,在百無聊賴的蟬鳴陣陣中很快傳遍大宛的東南西北。

    有人從荒誕中品讀離奇的皇家密辛,末了,喝一口碎葉苦茶呸一聲妖妃禍國。有人于暗處擺放棋局,棋子落在縱橫交匯處步步經(jīng)營。

    兩日后,楚明玥的雙鸞油壁車離開定遠侯府,后邊,是數(shù)輛馬車拉著諸多賀禮。

    而皇宮里,接連數(shù)只黑羽鳥先后從大明河宮的小書房里飛出,院子里的丹爐,火焰仍舊燒得旺。

    突然,“啪”一聲響,從緊閉著大門的屋子里傳出。

    “哎喲喂,陛下您喚奴才一聲,讓奴才來做?!笔卦陂T外的崔旺聽到響聲,一臉擔(dān)憂推門進去,就看到那臺實木翹頭案前,那盞翠玉筆洗摔落在地面上,碎成三塊兒,旁邊,掉落幾支狼毫筆。

    宣珩允的右胳膊肘撐著桌案,瘦削細長的手指尚維持著執(zhí)筆的姿勢,指尖顫抖不止。

    今日是他冰蠶入體第六日,體內(nèi)火毒正焚燒心肺。

    他著一襲珠白緞面薄衣,里面一層素白里衣早已被汗濡濕。

    方才,他正手執(zhí)狼毫筆批閱奏章,突然更猛烈的熱潮從他的胸腔肺腑里騰起,這股熱浪就仿佛地府里的幽冥之火直竄神臺,將他圍在火心,guntang的炙烤讓他恍惚聞到皮膚燒焦的味道,燒得他每一根頭發(fā)絲都是痛的。

    崔旺蹲在地上,手腳麻利把碎瓷片收進桶中,又起身凈了手,拿起覆在冰盆里的冷帕過去,“陛下,您用冷帕敷一敷?!?/br>
    他只往案后瞧一眼,心就跟著打顫。

    他似乎看到陛下周身都隱隱在冒著熱氣。不過是他進來這一會兒的功夫,陛下被汗浸濕的衣襟再一次被他自己的體溫蒸干了。

    宣珩允接過冷帕擦了擦額角淌下的汗,冷帕再交回崔旺手中時,真真就冒著白霧。

    “丹秋又往宮里遞話了嗎?”他問。

    “是。”崔旺把帕子放回另一個水盆中,“奴才若是再不去,丹秋姑娘怕是會去找張首領(lǐng)咯。”

    宣珩允一手撐著額角,沉重喘.息,“你囑咐他一聲。”

    “是。”一想到張辭水那張嘴,崔旺眼皮子跳了跳,他抬眼看了看,“陛下,娘娘估摸著是要問院子里那口丹爐之事,何不讓奴才去應(yīng)對一二,總好過避而不見?!?/br>
    宣珩允半闔眼,眉心因為疼痛深鎖,他氣息明顯不勻,低啞的聲音格外慢的說道:“她聰慧,你撒了謊,她一眼識破。挺過明日……”

    他向后仰了仰身子,靠在椅背上,挺過明日,他就有精力解決暗處的魑魅魍魎。

    “明日……”崔旺的聲音不由自主緩下來,“還是讓太醫(yī)院的人都過來吧,奴才,奴才不放心吶陛下。”

    宣珩允闔著眼,喉嚨輕輕滾動一下,不知是不是應(yīng)聲。他整個人都呈現(xiàn)出一種病入膏肓的黃昏之感,是暮年時了無生機的狀態(tài)。

    “他篤定朕活不過第七日的寒火毒?!?/br>
    過了許久,宣珩允忽然沉沉低喃,他無力勾了勾唇角,冷笑一聲,原來他知道這是為他而設(shè)的陷阱。

    只是這個誘餌確實為他所需,縱然知是陷阱,他亦跳得義無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