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珩允突然想刻薄得問她一聲，可否知道自己不過是一個影子，下一刻，他嗤笑一聲，心覺無趣，亦落寞。

    他也已經(jīng)沒有資格置喙這些。

    “朕自會給他活路。”宣珩允冷不丁道，他這次過來，本就是要給那孩子一個去處，“你的兒子有福分，他日后由昭陽郡主照拂?！?/br>
    那個女人突然抬頭，掙扎著要站起來，站了一半又跌倒在地，她平靜的表情突然開始猙獰，似爪的指骨伸向宣珩允，撕心裂肺喊道：“不！那是我的兒子，不能給她，不能給她！”

    她好像變得不清醒，又像是清醒著的，一遍遍地喊“不能把我的兒子給她”。

    宣珩允胸腔里的怒火逐漸平息，他饒有興致打量伏倒在地的女人，“原來你什么都知道。”

    “她不能搶走我的兒子！”女人愈發(fā)的瘋癲，開始向宣珩允爬過去，一直爬到宣珩允腳邊，她吃力地?fù)P起頭，艱難地露出一個難以形容的笑容，像是解脫，又像是自嘲，“他說，你搶了他的一切?！?/br>
    奉化帝的兒女們，死得最干凈的是恒王府，此刻，最后一個與他有關(guān)系的女人，亦死在了宣珩允面前。

    宣珩允緩慢的瞇了瞇眼，盯著地上的女人，他派黑衣騎暗查過，老六這個無名無份的外室，是被搶來的，未免節(jié)外生枝，恒王背著她殺死了她的父母和兩個兄弟。

    地上這個女人，走完了她荒唐又可憐的一生。她渾渾噩噩、瘋癲半生，也未想明白大宛最高貴的皇族，何故要自相殘殺。

    宣珩允忽而低笑一聲，他站在光線昏暗、充斥著污濁氣味的房子里，表情沉郁，那雙本該蠱惑、漂亮的桃花眸底，升騰起冰冷的厭世。

    在這一刻，他在心底感慨，十九叔宣祉淵的智慧。

    他的手上，沾著最多的就是宣家人的血，每一個宣氏子孫，都被禁錮在自相殘殺的囚籠里，滿身血債斑斑。

    宣珩允抬腳跨過女人正在冷卻的尸體，崔旺隨后翻出塊白布蓋在那個女人身軀上。

    他掀開打著補(bǔ)丁的門簾，跨過門檻，站在外面的時候，太陽終于墜入云層，日光穿透云簇束束灑下，變成燦紅色。

    他看到眼前的光束之下，四散著似蜉蝣的浮沉。他驀然發(fā)現(xiàn)，他如今的一切，都像是獨(dú)之于他的詛咒。

    他經(jīng)營算計謀取的一切，都是錯的。而他幡然醒悟想要珍惜的，卻在漸行漸遠(yuǎn)。

    他的目光散落在滿院荒蕪里，直到他喉根灼痛、腥咸在心口翻涌，腳步聲喚回他渙散的意識。

    那個孩子抱著一包桂花糕回來了。

    宣珩允讓開門口的路，讓那個孩子進(jìn)去，他的視線和長生撞上，眸底一晃，他驚詫于這個瘦小孩子眼睛里的死寂。

    他給長生留了告別的時間，但他佇立許久，卻未聽到屋子里傳出哭聲。

    “她活著也是受罪，不如死了解脫。”

    宣珩允轉(zhuǎn)過半身，看到這個孩子不知何時站在了他的身后，正面無表情的打量他。

    “你是來帶我走的嗎？”他仰頭問。

    宣珩允默然幾息，點了下頭，轉(zhuǎn)身大步朝外走，這個酷似恒王的孩子身上，充斥著沮喪、毫無生機(jī)的氣息，讓他想起上一世的自己。

    長生跟在他身后，崔旺彎了彎腰作勢要抱著他，他卻未停下腳步，而是加快腳步跟緊宣珩允。

    “你要帶我去哪里？”

    宣珩允沒有回頭，突然問：“你方才背的文章是誰教你的？”

    “是先生。他每日上午過來，還有一個新來的老人，今日正好回去了?！?/br>
    行至門外，照夜白湊過來對著宣珩允噴氣。宣珩允翻身上馬，長生站在下邊，仰頭看著他。

    “崔旺?！毙裨蕟疽宦?，崔旺抱起長生，一起坐在另一匹馬背上，兩匹馬順著來時的路往回走。

    “我們?nèi)ツ睦?？”長生喊了一聲。

    宣珩允雙腿輕夾馬腹，回答：“給你一個重新來過的身份?！?/br>
    不知道長生有沒有聽懂，但他一路都未再講話。

    塵土一路揚(yáng)起，兩匹馬穿過朱雀門，蹄生急迫，最終停在定遠(yuǎn)侯府門前。

    門前守衛(wèi)不識皇帝，長矛相錯將人攔下。

    崔旺欲掏玉牌，被宣珩允攔下，只說拜訪昭陽郡主，請人通傳。

    楚明玥手持一把輟翡翠的銀剪刀，正在修剪花園里的醉心花。

    這是大宛同遠(yuǎn)藩通商之后，剛傳至洛京的新花種，花朵顏色淺淡似層層暈染，花香持久醉人，洛京的百姓家里，無不開著幾株。

    銀剪一開一合，枯萎的花瓣落地。

    抬起的手臂上，刺金鸞紋的緋紅綃紗繡滑下，露出一截纖白似月的手臂，只是手臂上，散步著幾顆紅疹。

    半夏手上托著澆花用的鴨嘴壺，她的腕骨上也零星露出幾顆紅包，“郡主，回來也有些日子了，這紅疹遲遲不見好，怎還愈發(fā)癢上了。”

    她空出一只手隔著衣料在胳膊上撓幾下，“要不讓奴婢去找個太醫(yī)來瞧瞧？”

    楚明玥打量著滿枝花瓣，笑吟吟道：“這事不勞太醫(yī)，你去街上找家醫(yī)館，讓他們給開一些藥膏回來。”

    “是?！卑胂膽?yīng)聲。

    這時，門口守衛(wèi)被丹秋帶著過來，稱門外有客拜訪。

    楚明玥歪著頭想了想，也沒想出來這時會是何人來訪，讓讓人把客請進(jìn)前邊正廳，自己回房凈了手，這才往前院去。

    “眼看太陽都要落山了，這時候會是誰來？”半夏跟在她身后擰著眉梢。

    “會不會是柳娘子來京了?！钡で锶粲兴嫉馈?/br>
    楚明玥一哂，“柳jiejie可不會等著外面人傳報?！?/br>
    待楚明玥一只繡履邁進(jìn)正廳，臉上笑意順斂，她在正廳站定，福身見禮，“陛下怎的親自駕臨，也未讓人事先傳旨。”

    宣珩允腳尖邁出一步，又生生把心底那份迫切的渴望壓下，面前的人，不知何時就會病入膏肓，他不能讓她再生不悅，楚明玥的病是他克制自己欲望的枷鎖。

    “皇姐無須多禮?！毙裨示S持著皇帝該有的模樣，與楚明玥保持禮距，“朕知皇姐這些年一直照拂這孩子，如今他母親病故，朕就把他帶來了?！?/br>
    楚明玥詫異抬眼，這才看到宣珩允的身后站著長生，她的心跟著一緊，原來他一直都知，她救下了六爺?shù)暮⒆印?/br>
    “陛下知長生是誰?！背鳙h沒有疑問，只是笑著陳述。

    宣珩允斂眸看了看身后，“這孩子未入宗牒，無妨，皇姐心善，照顧他們母子多年，是以，朕猜想皇姐大抵和他是有情意的?！?/br>
    他坦蕩承認(rèn)楚明玥這些年做得事，他一直都知，且是默許，這些年，他默許長生母子活于人世。

    楚明玥忽然就笑了一聲，可笑這些年她竟以為將這件事瞞得很好，原是一直就在他眼皮下，她忽然愕然看向宣珩允，不知他今日過來，要如何處置長生。

    “陛下帶長生來此，是何意？”楚明玥問。

    “長生。“宣珩允頓了頓，“作個乳名挺好。他如今無父無母、無姓氏，無身世，朕想，皇姐若不嫌煩，就讓他來侯府陪皇姐吧。”

    楚明玥蹙了蹙眉，不解望著他。

    宣珩允淡笑，“定遠(yuǎn)侯一生英勇為國，他的英名該有延續(xù)，他日若這孩子爭氣，配得上三跪楚家祠堂，就讓他進(jìn)去給侯爺磕個頭。”

    第48章 48、48

    “陛下的意思是, 讓長生記入楚家？”楚明玥幾番遲疑，始終不明宣珩允此舉用意，她疑惑注視著那雙漆黑不見底的眸子, 試圖讀出他的用意。

    他不是忌憚楚家兵權(quán)嗎？

    定遠(yuǎn)侯病故, 楚家無子，綏遠(yuǎn)軍兵權(quán)遲早收歸他手, 今日, 他帶著一個體內(nèi)流淌宣氏血脈的孩子過來, 要為楚家延續(xù)香火。

    楚家的香火燒得旺，可是要讓宣家世代皇帝睡不踏實的，何況這個孩子的身世, 另有乾坤。

    一個手握兵權(quán)、且流有宣家血液的楚氏后人，百年后若是想揭竿而起, 單血脈一說就已立穩(wěn)半只腳。

    宣珩允用溫潤似水的目光凝視著楚明玥, 淡淡一笑，“朕是這個意思，當(dāng)然，若是日后皇姐覺得他不夠聰慧, 朕再從其他宣氏旁支里挑一個機(jī)靈的孩子, 一定要當(dāng)?shù)闷鸷顮斠皇劳！?/br>
    楚明玥思忖片刻, 察覺自己屬實猜不透宣珩允的意圖，也就不想繞這些彎彎，直接開口問道：“陛下就不怕他年，楚家后人會對宣家皇位不利？”

    宣珩允聞言不惱, 接下來的舉動更是出乎楚明玥意料。

    他忽然抱手朝著門外俯身一拜, 笑看楚明玥道：“是朕的錯?！?/br>
    楚明玥挑眼望他。

    “請皇姐原諒。往日, 是朕狹隘自負(fù), 辜負(fù)了侯爺?！毙裨恃赞o誠懇，又不殷切，始終維持著足以令楚明玥感到安心的帝王態(tài)度。

    “往后，若朕有犯糊涂的時候，還請皇姐不吝點撥。”

    話說到這份上，楚明玥也無從拒絕，就把目光移到他身后的長生身上，“長生，若是以后都跟著我，你可愿意？”

    “她還會活過來嗎？”長生仰頭看她，那張沾有灰塵的臉上，神情始終平淡。

    楚明玥先是蹙動眉心，接著意識到他問的是他母親，到底是孩子，想來他是認(rèn)為她真的死過，又復(fù)生了。

    “不會了。”楚明玥斟酌著語氣回答他：“她解脫了?！?/br>
    長生垂下眼，頭慢慢低下去，未有立即說話，楚明玥耐心等了幾息，他點頭說了聲“我愿意跟著你”。

    楚明玥幾步走到長生跟前，拍了拍他肩膀。

    她的肩臂擦著宣珩允胸前衣料而過，本是無心之舉，然而撲入鼻息的紫沉香過于香甜，于剎那間消融了宣珩允為自己筑起的高墻。

    他周身繃起的那根弦“嘭”一聲斷裂，原本平穩(wěn)的心臟瘋狂的跳動起來，就連呼吸都跟著急促。

    他有多久沒有擁她入懷了。宣珩允握緊掩于袖下的指骨，拼命讓自己鎮(zhèn)定，可是胸前的衣襟下，愈發(fā)guntang灼人。

    那里，貼著心口的位置，他細(xì)心包著他們二人的同心發(fā)結(jié)，那是成親當(dāng)夜，唱祝詞的嬤嬤從他二人發(fā)梢剪下的兩縷發(fā)絲。

    楚明玥曾經(jīng)無比珍視，細(xì)心保管，但她離宮的時候，把那個檀盒留在了重華宮。宣珩允一手按于胸膛，目光不由自主落在楚明玥纖白的后頸。

    大概是他的目光過于灼熱，如有實質(zhì)，正寬慰長生的楚明玥頓感如芒刺背。

    楚明玥回頭看過去。

    宣珩允瞬間斂眸，掩盡眸底的暗色潮涌，萬轉(zhuǎn)思緒于一息間層層退潮。

    “那就讓這孩子在楚家住下吧，是善文善武，日后都找了人挨個教一遍，憑他喜好學(xué)?！?/br>
    清音似泉，有著平復(fù)心境的神效。他頷首撫了撫長生發(fā)頂，如此，和楚明玥之間的距離便唯隔著一個六歲稚童。低眉斂眸間，勾勒出流暢鋒銳的下頜輪廓。

    “皇姐肯收下他，是這孩子的福分?！表獍朕D(zhuǎn)，猛地落在楚明玥袖襟下不慎露出的半截皓腕。

    “這是怎么了？”氣定神閑之姿終于破功，宣珩允一把抓過楚明玥手腕，推著她袖角往后，露出瑩白似玉藕的香膩肌膚。

    但他此刻又再無心貪戀別的，指腹滑過楚明玥肌膚上的點點紅色，抬眼往門外喊道：“崔旺，快宣太醫(yī)！”

    被他這一聲喊，楚明玥回過神兒來，面有不悅抽回手腕，轉(zhuǎn)身走出幾步，“不過尋常濕疹，陛下言重了。”

    雖說如今當(dāng)他一聲皇姐，可到底隔著往日關(guān)系，這般親昵的動作仍是令楚明玥感到不適。

    而宣珩允的失態(tài)不過一霎，楚明玥清冷的聲音猶如一盆冷水將他潑醒，他于瞬間恢復(fù)得體神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