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死的那一年 第1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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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陽光很好,她攀著云梯,把玲瓏小手伸向屋檐折角處的蜂巢。她仿佛還能聽到蜜蜂繞身時“嗡嗡嗡”的聲音,還能感受到被阿爹抱在懷里時,阿爹衣上堅硬硌人的護甲。 丹秋輕手輕腳幫她蓋好毯子,半夏無聲熄滅幾盞燈。 燭光柔黃徐暖,高低錯落,映得滿室富貴琳瑯,似是廣寒神女側(cè)臥錦繡,被攏在星輝里。 大約是怕驚醒夢中月神,半夏、丹秋惦著腳尖行至屋外,關(guān)門的動作小心再小心。 雕花朱門合上,留一室濃墨重彩的麗影,如夢似畫。 宣珩允再來到重華宮時,天已黑成漆墨,唯有地上一層銀雪泛出凜冽微光。 大雪如棉似絮,干擾著半夏的視線。 狹長宮道上,一點柔黃的光從盡頭漸行漸近,隨著那盞鎏金八角宮燈走來,長身玉立的身影漸漸清晰。 他那身玄色大氅上落著一層薄雪。 半夏守在重華宮門口的雙翅飛檐下,懷里揣著一個大號銅金手爐,待一看清來人,她如釋重負。 郡主料事如神,說陛下今夜會來,果然就來了。 她在心里腹誹,白日里聞得合離一事,還能再回到太極殿處理完當(dāng)日政務(wù),誰家郎君能有這番穩(wěn)湛心性,世人都贊陛下是治世之君,要她說不過是寡義薄情。 治國之上,是好皇帝不假,待郡主不善,也真不冤枉他。女郎們總想找一個端方大義的郎君,可那份端方大義是朝外的,女郎嫁過去,是內(nèi)人。 “拜見陛下?!卑胂那ヮh首見禮,借著檐下兩盞明燈,她看清陛下的珠白繡金緞面靴仿佛是濕透了,竟是一路踏雪走來的嗎。 宣珩允溫聲應(yīng)下。 “哎喲,有勞半夏姑娘等在這里。”崔旺揚起聲調(diào)喊一聲,他向來會說話,“可是貴妃娘娘派你來宮門口等咱們陛下的?” 半夏站直身體,低頭回應(yīng)??v使她敢在心里把宣珩允咒罵一萬遍,可當(dāng)人真站在她面前,周身君威蕩蕩,她尋常一身短刺登時就不爭氣的軟了。 “那咱就進去吧,這外頭怪冷的。”崔旺如尋常笑呵呵的,“有勞半夏姑娘引路?!?/br> 崔旺換左手挑著鎏金八角宮燈的短手柄,右手超前一展,“陛下您快進去吧?!?/br> 被玄色大氅罩著,趁得宣珩允本就冷白的膚色愈發(fā)的白,就連唇色都快成白色了。半夏抬頭飛速看一眼,心念肯定是凍得狠了,該! 眼看宣珩允超前邁出步子,半夏下意識后退一步立馬頓住不再挪動,“陛下恕罪,請陛下回吧?!?/br> 宣珩允一怔,顯然始料未及。 崔旺趕緊輕輕推了推半夏胳膊,眼皮子直抽抽,“這說得是哪里話,陛下是來看望貴妃娘娘的,半夏姑娘莫要犯混,快進去通稟,好讓貴妃娘娘準(zhǔn)備準(zhǔn)備迎駕?!?/br> “崔大監(jiān)見諒,不是奴婢不讓陛下進,是主子特意叮囑奴婢等在這里,陛下若來了,就告訴陛下一聲,主子乏了,已經(jīng)歇下。” “這,貴妃娘娘這是何意?”崔旺放低聲音,但顯然在場三人都能聽到。 宣珩允冷眉肅目,未言語。他的睫羽密又長,垂眼覆下時,把眸底情緒擋得嚴(yán)實 “主子說,今日折月殿,話已盡、怨兩清。” 半夏自始至終低著頭,不敢再抬頭看一眼。但她感覺,陛下周身氣壓急劇下沉,是比這深夜寒雪更冷的存在。 她的腳尖動了動,兜頭罩下的破天寒壓懾得她差點忍不住向后退開。 可是宣珩允面容平靜,他如一潭深湛不見底的湖水,湖面結(jié)下厚冰。 他緩慢悠長的吐息,把胸腔骨血里急劇翻涌的潮汐壓下,維持出儒雅、明理的那個人。 殘破不堪的靈魂從十二歲的軀體里醒來,他用清默少言偽裝,把看過血腥殘忍的半個魂魄藏進見不到光的最深處。 面具帶了十載,見不得光的陰翳半魂蠢蠢欲動。 “即是如此,不擾貴妃休息?!毙裨势届o開口,清越的嗓音夾著幾分暗啞,“轉(zhuǎn)達貴妃,朕既允她此生不添后宮,斷不違諾?!?/br> 白日里返回太極殿,他強迫自己保持冷靜,就如這三年梳算朝堂那般,把楚明玥近日所有反常行為在腦中抽繭剝絲,最后歸出緣由、結(jié)果。 光華場誤會她是始因,禁足令她心有怨氣,又誤信他要納陳家姑娘入宮,徹底惹惱她。 既是誤會,總能解開,她不愿見,便給她時間冷靜,她總不會當(dāng)真狠下心舍離他。 雪下得愈發(fā)綿密,狹長的宮道上幽幽泛著冷光,松綿的雪毯上步履漸遠。 * 臘月十九,這天是定遠侯祭日。 連下近半月的雪終于停了,霧靄沉沉的天一朝放晴,只是冬日的陽光煞白耀目。 楚明玥的雙鸞油壁車從正德門離開,朝定遠侯府去。車未至府門,便瞧見人潮接踵而至,都進了定遠侯府,絲毫不見蕭條落敗之相。 沉寂一年的定遠侯府又熱鬧起來,只是府門兩側(cè)重幡似雪,門前掃凈積雪的青磚空地上,擺著一方貢桌,桌上香爐里貢香繚繞,奉著的是定遠侯楚將軍的牌位。 往來過客,不論出身,凡愿給定遠侯上柱香者,皆可登門入府討碗熱茶喝,若是不急敢路,還能坐下聽一段洛京名角金吉梨園班子的秦腔《滿江紅》。 楚明玥一直記著呢,她的阿爹喜歡熱鬧。 去年定遠侯病逝,時因未出先帝國喪,喪事從簡。再加正是宣珩允舉國廣推新政、撤銷藩王封地治理權(quán)之時,朝局一時動蕩。 楚明玥恐綏遠軍主帥病逝消息傳至邊疆,再引邊疆動蕩,若塞外趁虛而入發(fā)動戰(zhàn)爭,介時內(nèi)憂外患,這對彼時的宣珩允來說,無異于雪上加霜,是致命的。 故而楚明玥秘不發(fā)喪,只給上京的故交下了帖。 三朝守疆,一朝去了,悄無聲息就下了葬。直到去年七月,諸藩政權(quán)盡數(shù)收歸宣珩允手中,定遠侯楚將軍病逝的消息,才訃告天下。 大宛數(shù)百年,宣珩允成了這個國家將中央集權(quán)做到極致的唯一帝王,那些外遷封地的皇子們,徹底成了無兵無權(quán)的閑散王爺,而為他助力的楚明玥,成了禍國妖妃。 怨嗎?自然是怨的。 只是已然做好準(zhǔn)備切割過往大步向前看的楚明玥,根本不想再給過去一個眼神。 這兩日,重華宮的金鉚朱漆大門緊閉,未放宣珩允踏入半步。 作者有話說: 下一章明天晚上24點更新,不用熬夜等,早點休息,睡醒再看~ 第17章 17、17 素色簾幕掀開,不著點飾的素凈纖手自車內(nèi)伸出,楚明玥扶著丹秋的手臂緩緩下車,順勢把懷里的玉獅子讓進丹秋懷里。 “先把它帶進去,就放本宮往日的閨房。” 玉獅子“喵嗚”一聲,伸長脖子在楚明玥正要收回的手背上蹭了蹭。 丹秋應(yīng)一聲,抱著玉獅子先進府。 楚明玥今日換上一襲絳紫衣賞,就連裘披都是深色,滿頭烏發(fā)盤起,被一支式樣簡單的白玉簪挽著,未著紅妝的面容少了嫵媚雍容,顯出女兒不染脂粉的稚純。 楚明玥在定遠侯的牌位前站定,手持三柱香舉過眉心,跪地匍身長拜。她的額頭觸在堅硬冰冷的青磚上,久久未起,有水珠打濕睫羽,一滴一滴砸落,在青石磚上洇出一小片深色。 十五歲那年,奉化帝金口玉言,指楚明玥是其認(rèn)定的太子妃。 那日深夜,定遠侯喚楚明玥出閨房,曾正色問她,“閨女,你若不愿嫁入皇家,就告訴為父,為父就是拼著忤逆抗旨,也去求陛下收回成命。” “阿爹,女兒愿意呀?!背鳙h的笑聲像初夏的泉水從山澗流下,叮咚叮咚,她才沒有那些尋常女兒家的嬌羞怯軟,她脆生生回答,“阿爹,待過兩年,女兒就告訴你他是誰?!?/br> “好,好。阿玥大膽地去,皇家媳婦的路再難走,都有阿爹給你兜著?!?/br> 時至今日,楚明玥終于明白那夜阿爹眼中藏在堅毅之后的疼惜是何意。 阿爹,女兒錯了。 但女兒不怕,女兒可是定遠侯楚將軍的女兒。 再抬頭,楚明玥臉上亦是堅毅不屈,那雙鳳眸里明亮澄澈。 “郡主快起來吧,地上太涼,侯爺會心疼的?!惫蛟诔鳙h身后的半夏、丹秋起身,又去攙楚明玥。 楚明玥抬手制止,又朝著牌位再一叩首,自行站起,手中貢香入香爐,落下兩抹香灰。 她攜著半夏、丹秋站到一旁,無聲注視著候府門前的人來人往,不斷有路人躬身朝定遠侯的牌位三拜,楚明玥心中欣慰。 楚將軍三朝守疆,一世清名,不能被做女兒的連累。 白晃晃的日頭行至正中,府里咿咿呀呀的唱詞,也唱罷進入休場。 楚明玥以楚家人的身份在府門口一站就是近兩個時辰,誰說楚家沒人了,當(dāng)她楚明玥是死的嗎。 “郡主,這到正午飯點,想是大家都去吃飯了,我們也進去吧,您一站這么久,當(dāng)心身子。” “好,本宮若不按時吃飯,阿爹準(zhǔn)要罵本宮?!背鳙h唇角掛笑,眸底水光一閃而過,“走,我們回家。” 半夏和丹秋左右跟在兩側(cè),踏上石階。 “呸!妖妃。” 楚明玥剛踏過三臺石階,聞聲身形一頓,冷笑一聲轉(zhuǎn)身俯視著兩尺外頭戴湛藍儒巾的書生。 呵,這種人終于來了。 “哪里來的狂妄豎子!”半夏一聽直接就炸,這種拜高踩低的人讀哪門子的書,若是府里生猛家將還在,這種手無縛雞之力的弱雞根本不敢打侯府門前過。 老侯爺病逝,楚明玥一人一包金珠子遣散了府里下人。好些家仆都是被楚將軍親自提點過拳腳功夫的,往那里一站,個個像一座小山。 不等主子發(fā)話,半夏挽起袖子就要沖過去揍這個黑白不分的書生。 楚明玥平靜觀望,未出聲制止。 半夏掌風(fēng)迎面劈下,書生不躲不閃,挺了挺胸迎著。 “好了?!背鳙h朱唇輕挑,露出三分贊許,算這眼瞎心盲的書生尚有幾分風(fēng)骨在,“半夏,不得無禮?!?/br> 掌風(fēng)在書生面門前停下。 半夏惡狠狠瞪書生一眼,轉(zhuǎn)身退至楚明玥身前。 楚明玥的目光掃過書生腰間的招文袋,“你是那日在光華場三問陛下的書生?!彼玫氖强隙ㄕZ氣。 “是又如何?!睍艨张?,“光天化日,你還能殺了我不成,大丈夫不畏jian人,死有何妨,吾自橫刀向天笑!”1 “呵?!?/br> 楚明玥被書生最后一句話逗笑了,她眉眼一彎,抬步邁下臺階朝書生走去,半夏要攔著,被楚明玥抬手制止。 她一步步朝書生走去,清泉一樣的笑聲在這凜冽寒冬,化作鋒利的冰刺,從四面八方向書生刺去。 書生看著楚明玥一步步走近,明明是纖瘦嬌弱的女兒身,且人并無橫眉冷目,他偏被懾得忍不住想要往后退。 清悅的笑聲傳入他耳中,化成血淋淋地譏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