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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人狀 第50節(jié)

    林氏懇切道:「在座的都不是外人,我也不必隱瞞。除了書坊的生意,我還入股了幾個鋪子,這些年攢了些積蓄,初衷是為了懸賞尋找溪客,如今溪客也找到了,這些為尋找溪客而預(yù)備的銀兩就當(dāng)是酬謝送給恩公?!?/br>
    江進酒死活不肯收下,林氏感動不已,翹起拇指贊道:「恩公真不愧是江湖俠客,仁義君子。」

    青檀忍俊不禁。江進酒看著她,突然間想起一件往事,頓覺芒刺在背。

    林氏身體虛弱撐不了太久,陪著江進酒聊了會兒天,吃了些飯,蓮波便扶著她回房間休息。

    剩下的四人都是好酒量,邊吃邊聊,喝完了整整兩壇酒。

    江進酒聽見外面此起彼伏的炮竹聲,不禁嘆道:「白發(fā)催人老,青陽逼歲除啊?!?/br>
    張夼立刻道:「江頭兒正當(dāng)壯年,那有白發(fā)!」

    青檀好心建言:「師父還是盡快成親吧,再拖拖可就真的老了?!?/br>
    江進酒哼道:「沒大沒小,你還是多cao心自己吧。」

    酒已喝完,人也盡興,眼看時辰不早,他帶著張夼和衛(wèi)通告辭離開。

    三人意氣風(fēng)發(fā)走到街口,張夼掏出一個錦盒遞給江進酒,「江頭兒,阿檀讓我交給你的?!?/br>
    江進酒一看正是林氏要送的酬謝,不由氣道:「我說了不收,你沒聽見???」

    張夼一怔,「我還以為你是客氣?!?/br>
    江進酒沒好氣道:「敢情我在你們眼里就是見錢眼開,愛財如命是吧?」

    張夼摸摸鼻子,呵呵干笑,「沒有的事。江頭兒是該省的省,該花的花,絕不是摳貨?!?/br>
    江進酒氣哼哼地一把搶下盒子,「你們先回去,我去還給她。」

    青檀和蓮波帶著書香墨香正在庭院里放煙花,聽見門外有人叩門,便把手里的煙花交給書香,打開大門。

    江進酒站在外面,一臉不悅道:「我說了不收,你當(dāng)我客套呢?!?/br>
    青檀回頭看了看院子里的蓮波,反手把大門關(guān)上,對江進酒道:「師父,剛才當(dāng)著衛(wèi)通和川哥的面我不方便講。我要退出風(fēng)喉,留在幽城陪我娘。日后不能再替師父辦事了,這筆錢就當(dāng)是我孝敬師父的?!?/br>
    江進酒先是一怔,隨即自嘲道:「你說的好像是要拿一筆錢來要買斷你我的師徒情分?!?/br>
    青檀忙道:「當(dāng)然不是!師父對我恩重如山,那是一筆錢能買斷的事?這是我和阿娘的一點心意。」

    「恩重如山……」江進酒低聲重復(fù)了一遍,愧然一笑,「說來慚愧,我收留你,教你武功,原本也心思不純。」

    青檀心里一動,沒有吱聲。

    江進酒苦笑:「你那么聰明,不會猜不到我買下你的原因是什么。」

    青檀輕輕點頭,「我知道。師父是因為我水性好,買下我教我武功,想讓我去古墓里替你取東西?!?/br>
    「沒錯?!菇M酒愧然道:「你娘一口一個恩公地感激我,還送我這么大一份厚禮,我要是收下,可就真是沒臉沒皮不知廉恥的畜生?!?/br>
    「師父別這么說?!骨嗵茨抗馓故帲溉私杂兴叫?。師父不論出于何種目的將我買下來,你教我武功,養(yǎng)育我成人,這份恩情已經(jīng)蓋過那個目的?!?/br>
    「不,」江進酒有些動容,「阿檀,有件事我一直恥于出口,扎在我心里很多年?!?/br>
    青檀默了默,「你是說墓室中的那具孩童尸骸嗎?」

    江進酒慢慢點了點頭。她聰慧無雙,果然已經(jīng)猜到了。

    那個死掉的孩子是他的一個夢魘。人年紀(jì)大了會變得心軟。每每回憶往事,他都充滿愧疚和悔恨。

    青檀嘆了口氣,如實道:「我有時候忍不住氣師父,也是因為這件事一直扎在我心里。」

    如果她不是運氣好,也會死在墓室里,變成另外一具尸骨。

    江進酒酒后血熱,心想既然已經(jīng)挑明,那就索性將埋在心里多年的秘密都傾倒出來,一吐為快求個心安吧。

    「那孩子功力不夠,打不開墓門,被困死在里面。我不死心,后來費盡心血找到了苗神谷段氏后人,斥重金買了一顆神力丹,吃后內(nèi)力猛增,強行破開墓門不是問題。」

    江進酒說到這里,停下來,艱難地咽了口唾沫,這件事壓在心里數(shù)年,卑劣到讓人難以啟齒。

    「可是,吃了它會短命。段氏后人說服過神力丹的人,沒人活過三十六歲?!?/br>
    活不過三十六歲?!青檀驚詫地看著江進酒,澄澈清麗的眼眸里印著他充滿羞愧的臉。

    江進酒低頭不敢看她,「雖然你沒吃那顆神力丹,但我每每見到你,都覺得心里有愧?!?/br>
    一支煙花伴著尖銳的呼嘯聲沖上云霄,砰的一聲在半空中炸開,映著青檀略顯青白的臉。她沒想到江進酒居然會這么對她。

    她無法自控的想到了佛貍,他替她吃了那顆神力丹。倏忽之間,累積在心里多年的怨惱消散了一大半,甚至生出一些遺憾和憐惜。算起來,他最多只有十幾年的壽命。

    她啞著聲問:「師父,我一直想問你,你為什么一定要拿到那個鐵匣?墨家早已式微,南越王甚至都將趙犀視為騙子?!?/br>
    江進酒看著夜空,長長吐出一口酒氣。

    「入風(fēng)喉者,大都是賤民出身,我父親大字不識一個,替人干活的時候,聽見私塾里在誦讀將進酒,便給我取名江進酒。他一輩子窮困潦倒,卑賤低微,為了一口吃的可以給人下跪舔他的鞋面。我看見那一幕的時候,就對自己發(fā)誓,不擺脫賤民身份,不攢下足夠的財富,我絕不成親生子,我不能讓我的兒子也成為賤民,我更不能卑賤如狗地過完一生?!?/br>
    「賤民想要出人頭地,除了參軍便是做風(fēng)喉。朝廷以歲貢買平安,靠軍功翻身不大可能,我便做了風(fēng)喉。我比幽州府的任何一個風(fēng)喉都拚命,因為我一心要立功拿封賞擺脫賤籍。當(dāng)我無意中打聽到南越王古墓的時候,我沒有上報給領(lǐng)頭,我想私自拿到那個鐵匣,立一個大功?!?/br>
    「我懷疑那個鐵匣里放的不僅僅是墨家的東西,還有傳世玉璽。聽說前朝最后一位皇帝在城破時將傳世玉璽交給了守城的墨家巨子。趙犀號稱墨者,極有可能玉璽在他手里?!?/br>
    青檀終于明白江進酒為何要執(zhí)著于那個其貌不揚的墨家鐵匣。如果真有玉璽,獻(xiàn)給圣上,那真是居功甚偉。

    為了古墓中可能會有的玉璽,他不惜送進兩個徒弟。青檀傷心自嘲的笑了下,「那個鐵匣被我弄丟了,我會替師父找回來。」

    江進酒搖了搖頭,「阿檀,那東西對我來說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我年近不惑,和二十年前的想法已經(jīng)截然不同。我已經(jīng)脫了賤籍,立功和封賞對我來說,不過是錦上添花,我現(xiàn)在只想晚上睡一個好覺,白日喝一壺好酒,身邊坐著我的兄弟和朋友。當(dāng)我摸著良心的時候,覺得它還在?!?/br>
    青檀默默地看著他。他不是好人,卻也不夠壞,因為良心還在,于是問心有愧,于心難安。

    江進酒慚愧道:「你我?guī)熗揭粓?,你替我做了很多事,有幾次差點送命。我真的很對不起你。今日說這些話,不是求你原諒,是讓自己的愧疚少一些?!?/br>
    青檀壓下心里的不平和難過,澀澀一笑,「師父,即便是我吃了神力丹,我也不會埋怨你。比起在鄧瘸子手里飽受欺凌毫無反手之力,淪為玩物任人宰割,我寧愿短命,也要強大。」

    她灑脫地笑了笑,「人生苦短,誰又能知道那一天是盡頭。如其茍且偷生的活到老死,還不如痛痛快快活到三十歲。我命由我,一日抵得上一年,一年抵得過一生。就憑你教我武功這一點,我一輩子都要謝你?!?/br>
    江進酒心里一震,以他對青檀多年的了解,她的這番話是發(fā)自內(nèi)心,并非虛偽作態(tài)。

    青檀揚起下頜,看向夜空,「我找到了母親和jiejie,不論怎么樣,我得感謝你。我是個恩怨分明的人。恩就是恩?!?/br>
    第57章 57

    元日大朝會上,蕭元盛不巧又遇見瑜貞。避無可避之下,蕭元盛只好上前行禮,無論心里對這個驕縱無恥的女人如何厭惡鄙薄,礙于她公主身份,不能得罪。

    瑜貞對百花樓的事心里有些怨氣,揮手令內(nèi)監(jiān)宮女退開,又對蕭元盛身后的容丘和趙嘉道:「我有話要單獨對使君說,你們退下?!?/br>
    兩人無奈只好避開數(shù)步。

    瑜貞沖著蕭元盛冷冷一哼:「你前日對我以下犯上的罪怎么算?」

    不過是推開她而已,居然還有臉來興師問罪,蕭元盛壓著心里的厭惡,躬身行禮道:「臣不想讓公主清譽受損,迫不得已才動手,請公主恕罪?!?/br>
    「清譽?」瑜貞冷笑:「我才不在乎。我只想痛痛快快過一天算一天。誰知道我還能在京城再待多久?!?/br>
    瑜貞破罐子破摔的樣子,看來圣上已經(jīng)決心讓瑜貞和親。所以她才不顧身份,使出下作手段來逼他就范。蕭元盛突然想到趙嘉的話,蔡源從中作梗,圣上只求長生,收復(fù)河間希望渺茫,倒不如利用和親這個機會,讓瑜貞去挑起事端。

    他心意一決,語氣突然變得關(guān)切,「公主可是因為要和親北戎而煩惱?」

    瑜貞挑眉打量著他,「你從哪兒聽的消息?」

    「臣也是來京之后才聽說。臣以為圣上不會答應(yīng)?!?/br>
    瑜貞自嘲一笑,「我也以為父皇不會答應(yīng)。」

    一開始她聽到消息,壓根沒放在心上,認(rèn)為北戎在癡人說夢,父皇絕對不會答應(yīng)。直到天子把她召進宮里,親口對她說了這事。她才意識到自己在父皇眼中,并沒有她想象的那么重要,隨手就可以送出去。

    蕭元盛看看左右,低聲道:「臣愿替公主分憂?!?/br>
    瑜貞挑釁道:「怎么分憂?你娶了我?」

    蕭元盛意味深長道:「公主沒聽過和親也有李代桃僵的么?」

    瑜貞一怔,「你的意思是,找個容貌相似的女人替我和親?」

    蕭元盛怎么可能落下話柄,點到即止,隱晦含蓄地暗示道:「和親必從朔州出關(guān),臣身為節(jié)度使,屆時可替公主效犬馬之勞,任憑公主差遣?!?/br>
    瑜貞一陣心神蕩漾,「貞劭,我沒想到你會為我這么做?!?/br>
    蕭元盛道:「臣不便多言,此事公主切勿對任何人提及?!?/br>
    瑜貞嬌嗔道:「我知道,我才不傻,貞劭你放心吧?!?/br>
    蕭元盛道:「臣留在京中的這段時日,還請公主勿與臣來往,以免引人生疑?!?/br>
    一箭雙鵰,也可避免這段時間再被她sao擾。

    瑜貞一口答應(yīng),暗自竊喜。只要不嫁給那個北戎老頭兒,隱姓埋名躲在朔州也沒什么,不過只是失去一個公主的名頭而已,有蕭元盛在,她依舊有舒適奢侈的生活。等父皇駕崩,太子登基,她再尋個機會回京城來。

    蕭元盛擺脫了瑜貞,長舒一口氣。帶著趙嘉和容丘,前往霖陽宮。

    沈從瀾昨夜并未參加宮宴,今日入宮參加大朝會,才從同僚口中聽聞昨夜宮里發(fā)生「仙人顯靈」的奇觀。他素來不信鬼神,聽聞之后率先想到的是,仙人先在幕布顯形,隨后消失無痕,這和仙人信半個時辰后變?yōu)闊o字天書有異曲同工之妙。難道這一幕仙人顯靈也是人為cao縱?可是禁衛(wèi)森嚴(yán)的宮廷,和位于曠野之中的青天塔,不可同日而語。

    背后cao縱一切的人究竟如何才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出宮闈,且在眾目睽睽之下呈現(xiàn)這一奇觀?他究竟用意何在?

    大朝會結(jié)束,沈從瀾被一眾官員團團圍住,紛紛向他詢問打聽青天塔上的神仙。他正愁如何脫身,忽有太監(jiān)過來傳口諭,圣上召見。圍在身邊的官員立刻讓開一條路,沈從瀾定了定神,跟著太監(jiān)進入內(nèi)殿。

    明黃色御座上坐著天子趙鎮(zhèn),站在他右側(cè)的是一位身穿鶴氅的道人,沈從瀾未敢細(xì)看,掃了一眼衣服,斷定他就是玄一真人。

    天子例行公事地問了兩句稅負(fù)和收成,話題轉(zhuǎn)到青天塔的仙人狀。

    沈從瀾已經(jīng)猜到天子是要詢問這個,便從自己到任之后接手溫秀才的那樁案子說起,一直到剛剛結(jié)案的鬼園枯井案和洪英七年綁架案。

    言簡意賅地講完案情,他又加了一句,「這三樁案子,環(huán)環(huán)相套,有一些玄乎其乎的巧合。溫秀才偷了喬娘子的那件外袍,偏偏就扔到了鬼園的枯井中,否則井里的尸骨也不會被發(fā)現(xiàn)?!?/br>
    玄一捋著長須道:「看來這就是天意,冥冥之中有神仙施法才讓陳年舊案顯露出來?!?/br>
    天子又問沈從瀾:「青天塔你可親自去過?」

    「回稟陛下,微臣曾親自登臨。」

    「你說說看,塔內(nèi)是何情形?」

    沈從瀾稟道:「古塔年久失修,平素人跡罕至。不知何時起,塔內(nèi)最后一層階梯變成了十八級鐵釘板。微臣曾派人查過,無人知曉鐵釘板的來歷和出現(xiàn)時間,彷佛是一夜之間憑空出現(xiàn)的?!?/br>
    「塔頂逼仄,只能容三四個人,當(dāng)空懸有投送仙人狀的木箱。若想投仙人狀,必要踩在鐵釘板上。仙人狀投進木箱后便不知所蹤,投仙人狀者三日內(nèi)會收到仙人信。」

    「如何收到仙人信?」

    沈從瀾略一遲疑,「有人親眼所見是神仙派青鳥送的信。」

    天子聽罷,沒有繼續(xù)問詢,目光投向玄一。

    玄一早已摸透天子的心思,立刻道:「陛下,貧道想前往幽城一趟,親眼看看青天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