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二人正在討論胭雪繡的金猊圖案，外面?zhèn)鱽硇s的報喜聲，“夫人！夫人！大戰(zhàn)告捷，肜人十四部精兵，一半人馬盡數(shù)被滅，其他部一部分被擒，肜人統(tǒng)領(lǐng)退回去了！季將軍不愧是武將出身，他是我朝的大英雄！”

    此次主持戰(zhàn)場的季同斐威震四方，汝陵城都在歡呼他的姓名。

    胭雪陪同鐘老夫人走出太守府，城內(nèi)來傳信的騎兵一路奔走，一路敲鑼相告，在今日就會飛奔向京都傳遞告捷喜訊。

    鐘老夫人受此氣氛跟著熱淚盈眶，胭雪望著歡呼的人群，聽著他們念道季將軍勇猛，又不免想起謝猙玉，難道他在里面沒有掙到戰(zhàn)功？

    入夜，太守府燈火通明，胭雪同鐘老夫人特意坐在主廳，等鐘老太守回來慶賀。

    果然沒過多久，鐘老太守和沈宣邑走了進(jìn)來，身后還跟著親隨和幾個縣官。

    鐘老太守：“你們先去書房，本官稍后就來?！?/br>
    沈宣邑同他一起留下，在鐘老夫人同鐘老太守說話時，他走到胭雪身旁，“阿胭，你身子可好些了？”

    他知道她生了病，只是跟在鐘老太守身邊忙的腳不沾地，也有好些日子沒見到胭雪了。

    現(xiàn)下一看，她裹在厚毛領(lǐng)中的小臉白的似雪，透著大病初愈的嬌弱之氣，一雙澄澈烏黑的眼珠，如同廊檐下懸掛的清透的珠子，秀氣姝麗的眉眼淡淡的，氤氳著若有似無的霧氣，像仙云環(huán)繞媚嫵的青山。

    沈宣邑看久了，眼中暗藏癡迷的呆在原地，連胭雪回了什么也沒聽清。

    胭雪連著叫他幾聲，才喚醒他的神魂般。沈宣邑不好意思的若無其事的道：“阿胭方才提了什么，咳，不妨再問一遍。”

    胭雪只好重復(fù)道：“阿兄知道前線將領(lǐng)軍士情勢如何，我聽他們都說，這次大捷都是季將軍的功勞?！?/br>
    沈宣邑打起精神和她提起前線回報的戰(zhàn)事，“是這樣沒錯，前面在休整戰(zhàn)場，不日就會回汝陵城了，此次季將軍功勞最大，他……”

    胭雪輕聲應(yīng)道：“哦?！?/br>
    沈宣邑見她反應(yīng)不大，轉(zhuǎn)念一想，笑容也斂了斂，“至于那位謝將軍，軍情沒有提到他的功勞，大概表現(xiàn)平平吧?！?/br>
    胭雪看出沈宣邑對提到謝猙玉時，眼中流露出一絲不滿，便不再提起這件事了，只是她心里沒有同意沈宣邑的話。

    她對謝猙玉的關(guān)注，并非是因?qū)λf情難忘而起的，而是因?yàn)殛P(guān)系所有人生命的這場戰(zhàn)事，她的確會多在意謝猙玉一些，除了對戰(zhàn)事的迷?？謶?，還有對作為將軍的謝猙玉的好奇與敬畏。

    可他那么好強(qiáng)的一個人，怎么會落得表現(xiàn)平平，軍薄沒有登記戰(zhàn)功呢。

    她以為會在軍士回來那天看見謝猙玉，季同斐倒是先來了太守府，身邊除了親隨還有四臧，就是不見謝猙玉。

    并且他回來時臉色很不好，在廳內(nèi)就直接對著鐘老太守大罵他們都打了勝仗，還遲遲沒到汝陵的援軍。

    胭雪路過主廳，就聽見季同斐在呵斥同汝陵城內(nèi)，大多數(shù)人一樣，奉承他是這次唯一的大英雄的縣官，“少放你娘的狗屁，老子需要這些奉承嗎？別他娘的再讓我聽見這些話，你們懂什么，這次要不是謝猙玉鉗制肜人十四部，不讓他們越過漢紹溝的邊線，我大軍早就被那幫聲東擊西的雜種包圍了，到底誰他娘的給老子造勢！”

    “援軍的人呢，姓高的不得好死，我還等他們，再拖下去我方甲士早就被肜人殺得一干二凈！”

    有人弱聲問：“那，那謝將軍怎么沒同您一起回來？”

    季同斐臉色陰沉無比，他轉(zhuǎn)過身，卻沒想到同主廳外面的胭雪對上視線。

    胭雪聽見季同斐頓了一下，眼神變的復(fù)雜，盯著她道：“在后方，休整大軍，同后面的隊(duì)伍一起回來?！?/br>
    等姍姍來遲的援軍進(jìn)入太守府后，胭雪又有幸見到了季同斐破口大罵的場面。

    而說好的同收尾的軍士一起回城的謝猙玉，軍士盡數(shù)陸續(xù)進(jìn)程，他卻一直沒有出現(xiàn)。

    胭雪不認(rèn)識同季同斐吵架的人是誰，只聽見他罵對方，“樊康德，你就是高斌的狗，誰他娘傳遞密報，指認(rèn)他通敵，故意引精兵送死。大戰(zhàn)告捷，你敢同我說要帶他回去問責(zé)，誰給你的膽子，你敢跟端王府作對，跟我作對，你得問我們帶的兵答不答應(yīng)！”

    “我告訴你，損失的四萬將士，都是為了保護(hù)百姓保護(hù)你們而死的，你敢無憑無據(jù)說謝猙玉故意陷害他們，你找我要人你有本事，自己去漢紹溝尋去！什么什么意思，聽不懂？明白說與你聽，端王世子、圣人親封的鳳環(huán)將軍下落不明，你去找，去??！”

    胭雪從未見過脾氣算好，就是不羈性子的季同斐發(fā)這樣大的火氣，他的話更是讓人心中一驚。

    屋內(nèi)季同斐無意間生氣的朝胭雪瞥過來，愣了片刻，又馬上冷冷哼了一聲。

    胭雪經(jīng)含山小聲叫喚，才驚覺自己蹙起眉，按著心口，里頭悶鈍的好像有把鐵錘，時不時的往心上撞，鈍痛而無聲。

    第80章 燙手山芋。

    季同斐看見那道身影無情的離開, 竟也不進(jìn)來問問，謝猙玉到底如何了，只覺得這女子, 果真薄情。

    但凡知道曾經(jīng)的舊情人出了事的，總該問上一問, 不管是抱著懷恨在心的心思，還是抱著念念不忘的心思, 面上總得打探打探吧。

    可這女子，不過是雙眉顰蹙，面露幾分動容, 之后就變的無動于衷, 緩緩轉(zhuǎn)身走了。

    作為謝猙玉的好友, 在季同斐看來, 胭雪當(dāng)初可是個奴婢, 在謝猙玉的庇護(hù)之下才能好好活著，她無依無靠無權(quán)無勢，沒有智慧才學(xué), 空有一身美貌, 博得謝猙玉的寵愛，她的命就比其他下人好了。

    比起沒日沒夜的干活，辛苦受累, 動輒被管事懲罰打罵，或是日日靠著微薄的銀兩沒有地位的下人, 胭雪身份雖沒提上來，但她享受到了謝猙玉給她的優(yōu)待。

    吃穿不用愁，精細(xì)的養(yǎng)著她，許多東西下人都沒得食, 金銀珠寶不少她，還幫她恢復(fù)了身份，這可不是小恩小惠，這是救命之恩。

    沒有謝猙玉，她哪能做她的鐘氏貴女？不管情感上如何糾葛，旁人眼里都會是這么想的，他待她已經(jīng)夠好了。

    雖然她的身世叫人唏噓，可這就是命，要怪，就該怪天道不公，怪她父親怪她繼母，還要怪鐘家和她母親。謝猙玉哪里對不起她呢？

    婚事講究門當(dāng)戶對，身份講究嫡庶尊卑，即便不娶她，那謝猙玉幫她恢復(fù)身份，讓鐘家平了她的冤屈，就已經(jīng)算是抵消了她的情意。

    若要是以得失來判，那么季同斐所想的，就如同大部分男子想的一樣，讓她恢復(fù)身份幫她懲治段家，不比還她情意更有分量嗎。

    而現(xiàn)在，謝猙玉落難了，她聽聞了消息卻不聞不問的就走了，那這情意未免也太淺薄了些。

    胭雪走到半路，才愣愣的回過神來問：“季將軍說的，你們也聽見了？”春月和含山點(diǎn)頭。

    春月還記得在京都書局，自家小姐被謝猙玉威脅糾纏的事，“小姐何必?fù)?dān)心那個人，他這般對你，難道你對他還有情？”

    說罷她被含山拽了下，春月不服氣的癟了癟嘴。

    卻不想胭雪當(dāng)著她們的面點(diǎn)頭，“你們知道，我怕是這輩子，也再不會遇到像他那樣的人了，這情自然還是有的，有情歸有情，我也自知，我們二人不適合在一起?！?/br>
    “我大抵是念著舊情念著別人好，比念著別人對我壞要多的人。若是仇人，我自然是拍手稱快的，可我與他，又不是仇人。且，他出了事，你們難道忘了，他也是這次戰(zhàn)場上保家衛(wèi)國的將軍，方才季將軍也說了，沒有他，汝陵城也危險的很，大家靠著這場勝仗，能過個安穩(wěn)的年，也有他的一半功勞。你叫我去對這樣一個人幸災(zāi)樂禍，我實(shí)在是做不出來?！?/br>
    她的情意，是念在謝猙玉曾經(jīng)待的好，如果沒這些好，這份情就像風(fēng)箏的線，飄飄蕩蕩，不知什么時候就斷了。要愛憎分明，也要分的清事理。

    她和他也只是前緣盡了，不代表他出了事，她就真的能鐵石心腸什么感覺也沒有，那不是喜歡，那不過是為自己的感情，爭一場輸贏罷了。

    哪怕他是將軍，是尊貴的端王世子，可他也是親自與人在戰(zhàn)場上廝殺過的，戰(zhàn)場刀劍無影，哪會管他是什么身份，光憑他在戰(zhàn)場的戰(zhàn)績，也不該得到這樣的對待。

    而她所能做的，也只有為他這個人感到擔(dān)心罷了，等他人能平安歸來，她也可以在心底祝他榮耀加身，并無別的念想。

    前頭怎么吵，胭雪是聽不到了，她也沒有特意叫誰去關(guān)注這場消息，只想知道謝猙玉的人到底找回來沒有。

    在汝陵城的百姓慶賀中，逐漸迎來了元首，也就是年節(jié)。

    那天夜里，在遠(yuǎn)離汝陵城之外的漢紹溝山脈，千里之遙的山頂上，一個盔甲渾身沾滿烏黑血跡泥灰塵土，修長偉岸透著蕭殺和強(qiáng)悍之氣的身影，坐在馬背上對著汝陵城的方向，與那看不見的漆黑山林遙遙對望。

    皎潔清冷的孤月懸掛在上空，不遠(yuǎn)處靠著戰(zhàn)馬歇息的軍士也不敢生火，怕引來得知大軍回城，去而復(fù)返來尋他們報仇的肜人部隊(duì)。

    他們連說話，都特意壓低了嗓子，“我數(shù)過日子，就是今夜，今夜一過，那就是元首了。京都百姓這時應(yīng)當(dāng)都在家里守歲吧，你們說，在這山頭，能看見京都嗎，再不濟(jì)，能瞧見汝陵上空的煙火嗎？”

    “隔著十萬八千里，你怕是癡人說夢，別說京都，在這里汝陵上空的鳥都看不到?！?/br>
    反駁的人被人踹了一腳，“干什么，難道我說的不對，老牛盡他娘的做夢，在戰(zhàn)場還想著歸家過節(jié)呢，我看他就是軍心不凈，該好好說說他，免得跟人打起來的時候也想著京都，分了心……”

    “你這愣頭青，叫你別說了，將軍在那呢！”

    幾人看向山頭那道在月色照耀下，無形中顯得有些過于寂寥的背影，紛紛閉上了嘴。

    然而過了片刻，還是有人低聲道：“也不只老牛一人想家，我們沒家的，倒是想起咱們待過的別院。要不是主子，咱也沒這個機(jī)會?！?/br>
    “跟著世子咱不后悔，只要大難不死，還愁不能加官進(jìn)爵嗎?！?/br>
    “噓，別說了，有動靜?！?/br>
    剛才還在歇息的軍士紛紛散開，隱藏在林子各處，謝猙玉拽著韁繩轉(zhuǎn)身，就聽見手下派出去查看肜人蹤跡的軍士騎著馬，一躍出了灌叢，聲音緊張暗藏驚懼，“將軍！來了！”

    其他人更不必問是什么來了，氣氛瞬間僵硬成死局。

    謝猙玉聽見手下的軍士不約而同的呼吸粗了不少，岌岌可危的局勢昭示了如今處境的危急。

    肜人為了報復(fù)謝猙玉帶兵深入十四部，殺了他們大半精兵，哪怕被打退了，卻視他為死敵，剩下軍力都盯著謝猙玉和他的兵打。

    鑒于謝猙玉之前領(lǐng)兵對抗肜人精兵，同樣損耗了不少尖兵，又一時回不去長陽關(guān)與季同斐他們匯合，沒有糧草等軍需，相當(dāng)于是一幫孤兵，比不上剩下的肜人部隊(duì)，源源不斷的圍剿，將他們逼的離長陽關(guān)越來越遠(yuǎn)。

    在這種消耗下，任謝猙玉帶的兵再強(qiáng)，也有吃不消的時候，尤其這次跟著他出來的，有一部分還是他自小就挑了，送到別院培養(yǎng)的下屬。

    他進(jìn)了軍營這些人也一樣被選了進(jìn)去，能活下來的多數(shù)都是他的人，這也是他的優(yōu)勢，唯一能讓他們聽命的，只有謝猙玉。

    無聲的催促中，所有人都在等待他下令，謝猙玉冷硬的聲音如同一道驚雷，化作主心骨敲在眾人心上，“我雖不能保證能讓每一個軍士回到京都城，但絕不會讓你們尸骨流落到肜人手里。想活的，敢的，有骨氣的，就陪我打這最后一戰(zhàn)，讓我等死戰(zhàn)到底，不辱我京都兒郎的身份！”

    片刻，活到最后的軍士們抱著誓死而歸的決心，氣勢如虹的回應(yīng)，“死戰(zhàn)！死戰(zhàn)！”

    謝猙玉回頭徐徐望一眼天上的孤月，眸中殺意染紅了瞳孔，他信他命不該絕。

    他大仇未報，怎么能死？

    那汝陵城，還有他想見的人，像根草，又像浮萍，生生不息，如斯堅(jiān)韌的那個人。

    元首過后不久，春日的驚雷便在上空響起。

    驚蟄春耕，草木漸深，夜里簌簌的雨水從綠葉上滑落，在庭院中滴答的響個不停，等到了白日，地上便殘留了一地的花瓣落葉，和雨水積累成的淺灘。

    天色微亮之際，屋內(nèi)漸漸傳來響動，含山拉開簾子進(jìn)來，就看見胭雪坐在榻上，一雙已經(jīng)養(yǎng)的玉白細(xì)膩的手輕輕按壓著額頭上的xue位，一邊問她，“含山，昨天夜里你可有聽見什么聲音？”她剛起身，容色有種慵懶舒卷的嬌艷。

    含山走近，代替她的手，替她揉了揉額頭兩邊，“昨夜下了場大雨，雷聲不斷，小姐也聽見了？”

    胭雪點(diǎn)頭，面露擔(dān)憂的道：“原來是真的，我還以為是我做的夢呢。這雨下了多久，我那片藥田會不會灌了這么多雨水，全都遭殃了?！?/br>
    含山：“小姐要是擔(dān)心，等晴了差人去看一看。”后面的話便沒說了。

    胭雪出門時，剛坐上馬車，就看見外面來了人，管事的領(lǐng)了對方進(jìn)去，那人腰上還掛著隸屬京都管轄的身份牌子，身上帶了刀和隨從。

    模樣并不陌生，胭雪前日才見過一回。

    春月扒著窗子，在門口人消失不見后，才同胭雪道：“元首都過去了，這都開春了，京都派來的人源源不斷，人還是沒找到?！?/br>
    “這位謝世子不會真的出了事……”

    春月聲音越來越小，接著嘆氣，“好好的將軍，怎么就成了導(dǎo)致全軍覆滅叛逃的將領(lǐng)呢?！?/br>
    聽她說起某個失蹤已久的人，胭雪漸漸的有些失神，回憶起驚蟄之前發(fā)生的事。

    季同斐領(lǐng)著大軍回了京都復(fù)命，謝猙玉遲遲沒有出現(xiàn)在長陽關(guān)，汝陵城也不見他的身影，不知他到底是死是活。

    而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這場戰(zhàn)事雖打贏了肜人，可是也損失了很多軍士，這比上面預(yù)想中損失要大，回去還得問責(zé)。其中還有人告密，指認(rèn)是謝猙玉在交戰(zhàn)時作出了錯誤的策略和抉擇，才導(dǎo)致朝廷的兵馬損失良多。

    更有甚者，還告他這次戰(zhàn)事并未盡心盡力應(yīng)對，和季同斐一起并未對肜人趕盡殺絕，是抱著放肜人回去的目的，好等他們卷土重來，一方是為了讓圣人看重他，到時好讓他再次領(lǐng)兵作戰(zhàn)，多立幾次功勛，另一方則是為了暗中私吞朝廷派來的軍需金銀，戰(zhàn)事拖得越久，能貪到的好處就越多。

    胭雪方才在門口看見的那幫人，便是京都派來的，奉旨要帶謝猙玉回去的人，只是不確定他到底是不是還活著，幾番到太守府，要求鐘老太守派守備軍，到漢紹溝那邊尋人。

    如今，這已經(jīng)是第三撥人了。

    胭雪隱隱約約從鐘老太守那里知道，這幾波人勢力都不相同，端王派來的人也曾登過太守府的門，因?yàn)橹浪c謝猙玉有舊，還詢問過她有沒有謝猙玉的消息。

    這方人態(tài)度還算好，另一方朝廷派來的，則是一副要拿謝猙玉回去問罪的態(tài)度，已經(jīng)當(dāng)他是階下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