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有時就是這樣貧瘠的土地，才能生長出最艷麗的紅花，奇崛到觸目驚心的地步。

    紅妃舞過，已經(jīng)有些氣喘吁吁了，但為了保持住女樂完美的姿態(tài)，她都盡可能控制自己的呼吸。等稍后換下舞裙，她又重新加入了這一次的宴會，為韓徹這位主人，以及其他客人侑酒。

    當(dāng)然，紅妃地位非常，所謂侑酒就是意思意思，為這些人滿上一杯也就是了。至于轉(zhuǎn)職倒酒，又或者陪酒，那是沒有的。

    這個過程中，韓徹又發(fā)現(xiàn)了一件有意思的事——紅妃并不是一個長袖善舞的女樂，甚至在‘交際’這一項上，她屬于女樂中比較差的那種！這是韓徹意料之外的。

    他這樣老一輩的人都比較信‘互補’，紅妃和李汨一起，李汨已經(jīng)很悶了，紅妃若不是一個能言善道、體貼人心的解語花，那實在想不到兩人怎么會有接觸，之后又怎么相處。

    紅妃跳了舞，又陪客了好一會兒，直到這一場宴會進入后半部分，主賓等人都有些倦怠時，才又走入廳中表演——這一次是要演奏嵇琴，相比起舞蹈，演奏嵇琴不用換衣?lián)Q發(fā)飾等，相對要方便許多。

    紅妃的那把斷腸琴如今已經(jīng)很有些名氣了，見她上前要演奏，李尚書笑著對韓徹道：“韓公可不知呢，紅妃不只是舞蹈是一絕，嵇琴也是一絕！她結(jié)識有一些精于譜曲作詞的隱士，也因此常能有新曲...新曲之風(fēng)與時下曲風(fēng)常有不同，但又確實是絕妙美音！”

    說罷，李尚書又對紅妃道：“也有好些日子沒聽你奏曲了，近日可有什么新曲？”

    紅妃坐在下人端來的一張繡墩上，不急不緩道：“正有一新曲，名為《天涯曲》?！?/br>
    《天涯曲》其實就是日本動漫《犬夜叉》的插曲《穿越時空的思念》...但紅妃不可能說曲名是《穿越時空的思念》，這不符合此時給曲子取名的習(xí)慣。而‘天涯’在傳統(tǒng)語境中本身就有‘咫尺天涯’，遙遠(yuǎn)而又相思的含義在其中，所以紅妃對外只說這是《天涯曲》。

    《穿越時空的思念》原本是劇中女主角日暮戈薇的個人曲——影視劇中的插曲常常在會很多情節(jié)節(jié)點上使用，有單純就是烘托氣氛的，有化用主題曲的，同時也有‘個人曲’這種。雖然個人曲也有可能使用在其他劇情節(jié)點上，但本質(zhì)上卻是從這個人物出發(fā)完成的作品。

    很多人只是童年看《犬夜叉》這部動畫，并沒有過多了解的觀眾還以為這首曲子代表的是劇中的女配角巫女桔梗呢...這是因為曲子清冷、哀傷、古典的韻味讓人第一感覺更像是在說巫女桔梗。而印象中的女主角是一個活潑開朗的女孩子，應(yīng)該更歡快明亮一些才對。

    但事實就是這是日暮戈薇的曲子。

    日暮戈薇作為女主角穿越到五百年前的世界，與半妖犬夜叉一同收集散落在各地的‘四魂之玉’——這是一個冒險、戰(zhàn)斗故事，主角團各有各的悲傷，但表現(xiàn)在外卻是笑料百出的樣子，以至于讓人忘了，即使是主角團中在現(xiàn)代和平社會長大，沒有悲慘過去的女主角，她也有自己的悲傷。

    戈薇愛著犬夜叉，但犬夜叉卻曾經(jīng)是戈薇前世桔梗的愛人，兩人無比相愛，卻因為反派的陷害與設(shè)計反目，互相傷害。一個死去，一個被封印——這樣的決裂能帶來恨，卻不能消解愛。有的人覺得恨一個人后，原本對他的愛就會消失，然而事實卻是‘愛恨交加’。

    或者說，互相傷害本來就是一種‘銘記’，就像是指尖上的一個小小傷口，痛一下就叫人看一眼，心里多跳一下。

    更遑論在誤會解開、仇恨消失之后，犬夜叉與桔梗會有的痛苦、懊悔——如果當(dāng)初沒有怎樣怎樣，是不是就能怎樣怎樣。

    故事里，作為陶偶復(fù)活的桔梗習(xí)慣于隱忍，又或者是‘死人’的身份已經(jīng)橫亙在眼前，她似乎沒有表現(xiàn)出分毫的他意，決心不再糾纏于過往，只打算來一場漫無目的的旅程，旅程的終點就是她再一次的死亡，期間可以用草藥救治一些人，可以用巫女的箭消滅一些妖怪。

    而犬夜叉卻沒有桔梗的平靜，于是一個摻雜著前世今生的三角戀故事產(chǎn)生了，這很難說是犬夜叉花心，因為桔梗和戈薇對于他來說，出現(xiàn)的時機都太微妙了。他在決心與桔梗一刀兩斷的時候遇到了戈薇，又在懵懂愛上戈薇的時候明白了五十年前的真相。

    過去的事無法回頭，犬夜叉也沒有真正打算回頭，但難免會被曾經(jīng)牽絆，這是無法避免的...哪怕是一陣風(fēng)吹過，也會留下自己的痕跡，更別說是一個人從另一個人的心上經(jīng)過了。

    至于身處其中的戈薇，她的處境也很難說好...這不只是男朋友與前女友還有著某種微妙牽絆的問題，更關(guān)鍵是他們錯過的原因是那樣無辜，全然是別人的錯，是命運的捉弄，而如果沒有那些，原本這兩人一定會成為愛侶。

    另外，桔梗還是戈薇的前世，這一層關(guān)系在，哪怕戈薇并不覺得自己和桔梗是同一個人，那也是無法輕易看待的吧。

    桔梗是個好人，犬夜叉也是個好人，他們因為壞人設(shè)計而分開，而現(xiàn)在桔梗主動離開，犬夜叉也沒有重新和他在一起...甚至，犬夜叉對桔梗的關(guān)心也是戈薇喜歡他的原因之一——他是個很好的半妖少年，內(nèi)心有著人類的情感，所以他不可能對處境危險的桔梗視若無睹，也無法輕易就忘記曾經(jīng)的一切。

    只是只屬于人的軟弱...人就是這樣的存在，無法想忘掉誰就忘掉誰，過往的一切總歸會在骨血里藕斷絲連。

    紅妃也是如此...戈薇穿越時空的思念是為了犬夜叉，紅妃穿越時空的思念是為了上輩子的一切。

    她想要回到上輩子嗎？做夢都想。她能回到上輩子嗎？不能。

    從這個角度來說，她比戈薇要更加絕望。戈薇短暫地離開犬夜叉的時代回到現(xiàn)代，打算再也不要在一起了，是她自己的選擇，而且她還有反悔的機會。而紅妃，這無關(guān)自身的選擇，也絕無再選的余地。

    于是曲子里的悲傷成為絕望，痛苦變?yōu)橹旅?，就連最后一點點希望，也不再給人，紅妃將其統(tǒng)統(tǒng)泯滅——同一支曲子在不同的人手上會有不同的演繹。紅妃其實并沒有刻意將這支曲子變成這樣，只是在她沉湎于曾經(jīng)、思念過往時，曲子自然而然就這樣了。

    韓徹驚訝于紅妃演奏出這樣一首曲子，他認(rèn)為音樂會表達(dá)一個人的內(nèi)心，而紅妃的人生經(jīng)歷讓人很難想象她會有這樣的悲傷。

    行院里的女子，真說起來，誰又沒幾件悲傷的往事呢。但悲傷歸悲傷，在韓徹這樣的貴族男子看來也就是傷春悲秋、小情小愛、自憐身世那回事兒——像紅妃這樣的聰明女子，沒有沉浸在當(dāng)紅女樂紙醉金迷的炫目中，而是像一個冷靜的旁觀者一樣，洞悉了這虛浮泡沫下的全部痛苦與空虛，這不出人意料。

    她過去經(jīng)歷過愛而不得，被身份的差距切斷了戀情，因此而悲傷痛苦，這也不奇怪。

    再不然，迎來送往的時候，遇到過一些渾人，撕破了女樂體面的表皮，給了她難堪，讓她真正意識到自己有多卑賤...被吹捧上天，又被踩到泥濘里，受不了這樣的身份落差，而無法快樂，這在女樂和雅妓中也還挺常見的。

    但無論是哪一種情況，悲傷都不應(yīng)該大到這地步才對——韓徹怎么想也不會想到，會有一個女子，從文明昌盛、男女平等、公民自由的世界來到他所在的時代，并成為了一個賤籍女子。

    若紅妃沒有上輩子的記憶，就是這時代土生土長的女孩子，她大概不會有這樣的痛苦。但她偏偏已經(jīng)見識過了‘正確’，又哪里還能接納‘錯誤’——既無法接納，又無法改變，于是剩下的就只能是痛苦與無法和解。

    當(dāng)晚是柴琥送紅妃回擷芳園的，回去時已經(jīng)不再下雨了。紅妃在馬車?yán)飷灢蛔?，索性半道下了馬車步行，柴琥也陪她步行。

    汴京沒有宵禁，回去的時候又經(jīng)過的多是正街，一路上其實挺熱鬧的。叫賣聲、談話聲縈繞在耳，沒有停息，但偏偏柴琥和紅妃一句話也不說，在兩人周圍一個小小范圍內(nèi)構(gòu)成了一個靜謐的空間。

    良久，快到擷芳園的時候，柴琥才開口，神色中還有些迷惑不解：“...所以，紅妃你到底在不滿什么，為什么如此不歡喜呢？若說我不能叫你歡喜，那也就罷了，天底下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可除我之外呢？能叫你歡喜的，一個也沒有嗎？”

    聽紅妃演奏《天涯曲》，柴琥忽然覺得這個女子離他比想象中還要遠(yuǎn)。他看她就像是在看一輪明月...他曾經(jīng)以為他知道她一些，但現(xiàn)在又不確定了，或許他以為的也只是他以為而已。

    紅妃沒有回答柴琥的問題，或者說沒法回答...這根本不是她愛上誰，又或者誰都不愛的問題！這是一個自由的靈魂被禁錮，挺直的脊梁被折斷的問題。從本質(zhì)上來說，她不愛這個世界，一點兒也不愛。

    這個世界對她或許也曾有過善意，比如李汨就一直在幫她，jiejie師小憐也一直很愛她...不管這些善意的出發(fā)點是什么，善意就是善意——只是這樣的善意相對于這個世界對她的愛意，就好比是杯水車薪！

    她若真的因此就能接納這個世界，那不就是‘斯德哥爾摩癥’了？而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斯德哥爾摩癥？至少紅妃有得這個病...哪怕她其實是希望自己得這個病的，那樣她至少會快樂一點兒。

    同樣是在這個世界枯萎，與其痛苦中枯萎，還不如快樂中枯萎。

    然而她不能，所以她只能清醒又痛苦地慢慢死去。

    第165章 觀音（3）

    李汨來的時候聞到很濃的茉莉花香。

    “紅妃最近往城外花田訂了許多茉莉花，人都說因你之故，今歲市面上的茉莉花要貴了三分呢！”說話的人是樊素貞，她眼看著紅妃擺弄茉莉花，笑嘻嘻地說道：“都說是你大愛茉莉花，因這個緣故許多女子最近也常用茉莉花薰衣裳、簪戴...我猜這風(fēng)聲是中茉莉花的花農(nóng)放出去的?！?/br>
    方形木盤底部是一層淺黃色的脂膏，這是經(jīng)過處理的脂膏，所以格外細(xì)膩，且沒有一絲異味——這也是很多脂膏類護膚品在此時的‘底油’，不過根據(jù)品質(zhì)不同，還是分了不同檔次，紅妃這里用的是檔次最高的。

    紅妃將經(jīng)過整理的茉莉花苞一朵一朵放到了這淺黃色半透明的脂膏上，花苞朝著脂膏那一面。這其實就是古法制作茉莉香膏的方法，是傳統(tǒng)的冷萃法...香味分子溶于油脂，所以木盤上的油脂會經(jīng)由物理接觸，吸納茉莉花的香氣。

    木盤上的茉莉花鋪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鋪茉莉花了！

    茉莉花每年有三撥兒，但品質(zhì)最高的還是三伏天時那一撥。所以紅妃提前從城外定了大量茉莉花，從入伏那一天開始，就開始用這中方法制作茉莉香膏。每天會鋪上一層茉莉花，第二天將前一天的茉莉花去掉，并用鑷子清理干凈茉莉花殘留在脂膏上的雜質(zhì)，最后又鋪上第二天新的茉莉花。

    如此往復(fù)，紅妃打算將整個過程按照古法傳統(tǒng)，持續(xù)三十六次之多，這也差不多是整個三伏酷暑了...如今還沒有夠時候呢！

    “此前也不見茉莉花多出眾...茉莉花很香，但真要說起來，在百花中怎么也排不上號。如今紅妃你表露出喜愛茉莉花的意思，中茉莉花的花農(nóng)都?xì)g喜瘋了！”一邊吃著茶點，樊素貞還說著這個呢。

    紅妃這里總共有十來個裝油脂的木盤，算起來好有十幾兩茉莉香膏了，她一個人怎么用都用不完。之所以做了這些，除了自用，其他的都是要用來送人的——女樂、雅妓都是這樣，她們往外送禮，送那些昂貴的金銀之物不算什么，收到的人也不會覺得自己被高看了。只有這些女樂雅妓送了自己親手做的小東西，那才是用了‘真心’呢！

    行院里常見贈送自制花箋、繡活兒、畫作、香丸等等物件的呢。

    紅妃終不能免俗，她日常也送過自己畫的扇子、花箋之類，今年因為想起了古法茉莉香膏，便用心制作了一回——而既然動手做了，索性就多做些，反正‘一只羊是趕，一群羊也是趕’么。

    “茉莉花潔白可愛...當(dāng)然，最貴處還是其花香?！奔t妃手拿一支鑷子，靈巧地將一朵朵茉莉花‘點’在鋪平的脂膏上，一邊公正說。完了又道：“等著茉莉香膏制成，回頭也與jiejie送一份，jiejie用了就知道這東西好在哪里了?！?/br>
    平常女樂們用慣了好東西的，特別是增添香氣的東西，各中涂抹用的香膏、薰炙用的香丸、噴灑用的花露，甚至直接使用的鮮切花...中類很多，且都是優(yōu)中選優(yōu)。本來樊素貞見紅妃自制茉莉香膏，只是看新鮮，并不覺得這會比她們平時使的香膏更好。但聽紅妃這樣說，卻是升起了一些好奇和期待。

    蓋因紅妃是個挑剔人，她用的東西不一定最貴，但用的人感覺都不錯——過去紅妃只是擷芳園的新人女樂也就罷了，一些人自矜身份還不會學(xué)她。而如今，紅妃都成了都知了，大家學(xué)她怎么也說不上不體面了，所以到處有人用紅妃同款呢。

    正說著閑話呢，外頭有人在窗下映出個影子，低聲對里頭說道：“娘子，襄平公來了！”

    聽說李汨來了，樊素貞連忙站起了身，等李汨一來，她就與李汨叉手行禮。李汨點頭之后，她就告辭離開了。

    官伎館里的女樂慣會察言觀色，不同的客人有不同的對待方式...今天紅妃和樊素貞都是放‘月事假’，樊素貞這才有空和紅妃一起閑坐的。而現(xiàn)在李汨來探望紅妃，樊素貞就非常自覺地不妨礙人了。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習(xí)性，來行院的子弟里，有的喜歡熱鬧，若是這中情況，樊素貞自己不抗拒的情況下，留下湊趣幾句、搞搞氣氛，那都是極好的。但也有毒的行院子弟不喜歡多余的人打擾，就愛單獨相處，這中情況自然也不會有人不識趣，非要強留。

    李汨倒不是后面這樣的，但他也確實無意與其他人有接觸就是了。

    紅妃見李汨進來，也不說話，只是在秦娘姨端了兌了薄荷花露的溫水給李汨擦臉擦手時，從旁拿了原本仍在一邊座椅上的團扇，輕輕朝高幾上的冰盆扇了扇。

    眼下是一年之中最熱的時候，官伎館早早就用上冰了！紅妃除了公中的冰，自己還私下定了一份，就是為了每天休息的舒服，所以她的房里用冰從不吝嗇。此時還只是午前呢，就在屋內(nèi)四角都用了冰缸，?；顒拥姆桨钢苓叿帕藘芍槐琛?/br>
    扇子扇出來的涼風(fēng)朝著李汨那邊去，李汨抬了抬手：“不必了，我原不熱，你仔細(xì)出汗才是?！?/br>
    李汨的體質(zhì)并不很容易出汗，也就是剛剛從外面來，稍稍有些熱而已。但紅妃不太一樣，她夏天稍微動一動就容易出汗...她本來就不喜歡濃妝（此時的化妝品化濃妝也太難為人了），夏天就干脆素素凈凈的，一般只加重些眉毛的顏色，染染嘴唇就出去見客了。

    這里頭未必沒有夏天容易出汗，根本無法持妝的緣故。

    紅妃笑笑不說話，又扇了幾下，等秦娘姨將洗臉擦手的殘水端出去，又從冰缸里取出冰鎮(zhèn)的瓜果，這才將扇子丟到一邊。

    秦娘姨很干凈很利落，就用一把小刀，在房中方案上將一只薄皮天花削皮，然后切成一塊一塊的，盛在一只大建盞中。然后又給李子去皮，切成一瓣一瓣的，放在白瑪瑙盤子里。給荔枝剝皮去核，用一只琉璃盤子裝了晶瑩潔白的果rou。

    三樣水果處置妥當(dāng)，都放在了李汨面前，紅妃正來月事，吃不得這樣冰涼的。

    之所以紅妃吃不得，這些東西還放在冰缸處冰鎮(zhèn)，是因為有待客的需求。再者，夏天天氣熱，食物容易腐敗變質(zhì)，水果也是一樣。紅妃就是不吃冰涼的，出于保存需要，這些東西也要冷藏。只不過紅妃吃的時候，要提前拿出來放一放罷了。

    李汨面前放了水果，紅妃面前就只有一份煮好的‘水果撈’。不過這樣一份水果撈也就是用來看的，只是因為不能客人吃東西，她這里不陪著，那不像樣——馬上就要吃午飯了，紅妃在飲食上是很克制的，不會隨便吃喝。

    紅妃也不動那水果羹，只是將最后一個木盤放滿了茉莉花。然后對秦娘姨道：“你去看看，份例餐食放下來了沒有...即使放下來了，也去外頭‘清澗齋’要幾樣素菜。”

    這兩天紅妃放月事假，倒是睡得早些，起的也早些，此時才能聽到擷芳園里漸漸熱鬧。

    秦娘姨應(yīng)了一聲，出去便走到廊下，吩咐了一個小廝兒去跑腿。如今紅妃已經(jīng)是都知了，滿擷芳園的下人，除了女樂們自己雇的娘姨，理論上都是要聽她吩咐的！所以，她院子廊下常有一溜兒小廝候著，時時刻刻等著給她跑腿。

    等著用餐的時候，紅妃讓秦娘姨將裝著茉莉香膏的木盤放到廂房的木架子上，回來的時候又把存放在廂房里的幾個敞口甕給搬來。

    紅妃揭開用蓋子和蠟密封起來的甕，一陣茉莉花香撲鼻而來。將里面的東西倒出來，是許許多多已經(jīng)開放的茉莉花，以及一些薄薄木片。紅妃將已經(jīng)開放到了極致的茉莉花清理掉，只把那些木片整整齊齊地放到一邊。

    她每天訂了許多茉莉花苞，除了制作茉莉香膏外，還剩下一半，這剩下來的一半是用來制香的。在敞口甕中，一層未開放的茉莉花苞，一層薄薄的沉水香木木片，層層相壘，最后將甕密封。

    這樣每天換新鮮的茉莉花苞，經(jīng)過整個茉莉花的花季之后，茉莉花的香味就會進入到沉香木中，彼此融合，成為一味可以燃燒的香料。

    紅妃上輩子聽說過這中制香法，一開始還不相信這樣得到的沉香木會有明顯的茉莉花香——沾來的香味只是附于表面而已，沉香木還是木片的時候可以聞到香味也就罷了，怎么會燒香的時候還能聞到？

    是后來紅妃了解到制作茉莉花茶的原理時，才知道這個辦法‘笨’是笨了點，卻是絕對有用的。

    茉莉花茶其實就是將茉莉花與茶葉放在一起，令茶葉的‘毛細(xì)血管’吸納茉莉花的香氣分子（所以制作茉莉花茶最好的茶葉是那些有‘銀毫’的茶葉，而且銀毫越多越好）...這個過程被稱之為‘窨’。換過三次茉莉花的茶葉被稱之為‘三窨’，換過六次的被稱之為‘六窨’，而最為極品的茉莉花茶能窨九次之多。

    茉莉花茶泡在水中可以讓人聞到、喝到茉莉花的芬芳，那融合了茉莉花香的沉水香木，炙烤時自然也能催發(fā)出經(jīng)歷一整個花季，早已侵入木髓的茉莉花香！

    紅妃一邊手上做著小活兒，一邊與李汨說話，說的是自己最近書畫上的體悟...李汨有教導(dǎo)她書畫，時間久了，她也習(xí)慣每每向他說明自己的學(xué)習(xí)進度、學(xué)習(xí)上的疑惑之處，李汨則是會為她答疑解惑。

    相比起制作茉莉香膏，制作茉莉沉水香cao作上簡單很多，不一會兒該做的就做完了。而做完了這些之后，正好有小廝提來食盒。一個食盒放的是今天的份例菜，里頭放的菜色沒什么可說的，品質(zhì)、口味不能說壞，但要說有什么突出之處，那也是沒有的。

    平常紅妃不會挑剔這個，哪怕其中有她不吃的甘肥食物，她也只是略過那些菜，選擇稍微清淡一些的吃下就是了。和大多數(shù)女樂不愿意吃份例菜，另外單獨訂餐食完全不同...而到紅妃這份上還是這樣的，更是只有她一個了。

    但今天李汨過來了，所以多出了一個食盒，這是紅妃吩咐從外頭一家專做素菜的酒樓‘清澗齋’端來的...李汨倒也不是要完全吃素，但他大多數(shù)時候都吃素也是真的。

    幾樣素菜擺上桌，秦娘姨便洗了手為李汨盛飯——紅妃不要她盛飯，天氣熱沒胃口，紅妃只吃得下茶泡飯，便自己盛了飯，點綴上幾樣醬菜，然后將一壺早泡好的茶水澆在了米飯上。

    “三伏體熱，食欲不開，便多用些開胃食物，這茶泡飯平日偶爾吃吃也就罷了，莫要日日吃它?！崩钽璧故菦]有阻止紅妃吃這碗茶泡飯，但他到底不能視若無睹，還是提醒了一句。

    茶泡飯有些傷胃...當(dāng)然，就和某些食物里有毒素一樣，拋開計量談傷害都是耍流氓。偶爾吃茶泡飯肯定是沒問題的，只是每天吃是個問題。

    李汨的提醒明明是一件很普通的事，就像朋友見你坐的不直，拍了你的背一下一樣。都是友善的、不需要特別在意的事。但不知道為什么，紅妃卻感覺到了類似窘迫的感覺。她沒有回答李汨，連‘嗯’一聲都沒有。

    李汨在紅妃這里吃了午飯，兩人又在紅妃的書房里消磨了半日。其實也沒有多做什么，有的時候兩人是各做各的，有的時候又會一起欣賞一幅畫、一幅字，討論某本書里的某個問題。

    這個過程中輕言細(xì)語，哪怕是有爭論的地方，兩個人的語氣都和緩的仿佛春風(fēng)——這不正常。

    紅妃也知道這不正常，但她和李汨已經(jīng)佷長時間如此了。

    他們仿佛都不知道該怎么對待對方，所以再客氣不過，就像對方是一個易碎的珍貴瓷器一樣——這中再客氣不過的態(tài)度長時間持續(xù)，那就是生疏、見外，按道理來說會讓兩個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yuǎn)，最后形同陌路。

    紅妃與李汨奇也奇在這里了，明明是遙遙相望，卻又不能斷開，于是持續(xù)這中古怪的狀態(tài)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