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準確來講，是中心的那個東西，看起來有些奇怪。

    唐九容無法準確稱呼，而只能用東西來稱呼的原因，是因為尚飛花的原型正處在虛實之間，它看起來很痛苦，發(fā)出人類的尖叫和獸類的嘶鳴，它的周圍好像變成了一個黑洞，看起來讓人畏懼而難以接近。

    但是一個一個的魂魄卻排著隊掉入那黑洞，神情幸福，就好像是前往極樂世界。

    她怎么了？唐九容問。

    季滿庭道：她想要逃出來。

    啊？

    季滿庭的面孔上流露一種像是嘲諷又像是同情的神情：很顯然，這世上不是所有事都能如她所愿，她想要無所不能，但是現(xiàn)在連自由都失去了，她想要逃脫輪回，但是這是上天給她的新的任務(wù)，顯然她沒辦法推脫。

    唐九容似懂非懂，或許是因為她也沒有認真聽，她剛才略一走神，父母的魂魄就從她眼前消失了，她的目光掃過一個個魂魄，希望能夠再次找到。

    顧銀盼心滿意足地抓著唐九容的手，又有些擔憂地望向了渺渺。

    渺渺眨著眼睛，纖長的睫毛遮掩不住她清澈的雙眸，她不會說話，但是此時她的目光似乎透露出這樣的含義我信任你。

    顧銀盼摟著她的脖子，用臉頰蹭著渺渺的耳朵，像是表達親昵的動物，渺渺由此變得安心，她看著處在中心不斷掙扎的尚飛花，實際上這個人也讓她覺得熟悉，但是這種熟悉又夾雜著畏懼和不安。

    心底深處似乎有個小小的錨，在這個對她來說全然陌生的世界指引著她，于是她雖然什么都不記得，也知道，她有一個想見的人。

    那個人一定也等著她。她如此確定。

    第232章 再見

    我們可以走了，我們解決不掉尚飛花，但是尚飛花也出不來，她估計得掙扎個不少年，我們還是各回各家。

    哦還有，說起來，涂山被尚飛花殺了，這個我有說么。

    季滿庭這樣聊家常一般地和顧銀盼說著這件事的時候，唐九容又看到了父母的魂魄，她于是走過去，季滿庭原本還有些奇怪，待順著唐九容的目光看見那兩個魂魄的時候，聲音頓時卡住了。

    實際上唐九容的父母，對她來說也有一定的分量，人們時常以為如果生命足夠漫長，一些短暫的時光會顯得無足輕重，但是實際上在漫長生命中，能留下足夠印象的也只有很少一部分人，那么與這些人相關(guān)的記憶就是重要且珍貴的，她還記得那個時候她所偽裝的身份是一個離婚大齡女人，沒有工作沒有房子沒有存款，認識她的人難免以此對她指指點點，只有唐父唐母完全不在乎此事，把她當成了真正的朋友。

    她不自覺也走近，看見唐九容的模樣，卻停住了腳步。

    此時此刻，唐九容一定也想單獨對父母說幾句話，或許自己不該去打擾才是。

    正這么想著的時候，她看見顧銀盼已經(jīng)跑到唐九容身后去了。

    唐九容實際上十分忐忑，這種忐忑讓她不知道該說什么，父母微笑地看著她，看上去仿佛還在她的面前，但是這畢竟只是魂魄了，復(fù)活？這件事她從前或許想過，但現(xiàn)在看了那么多人為了復(fù)活所搞出來的幺蛾子，她也覺得萬事萬物都有規(guī)律與定數(shù)，還是不要輕易去打破來得好。

    竟然能在此時此刻看見父母的魂魄，對她來說，已經(jīng)是意外之喜了。

    而且，他們是清醒的，他們認識自己。

    剛剛從超脫于萬物的狀態(tài)中回來的唐九容，原本其實還有些陷在那種狀態(tài)之中，如今卻徹底重新腳踏實地了，她一步步上前，千言萬語堵在嘴中，正不知該如何說出來的時候，身后傳來顧銀盼的聲音。

    你在看什么??？

    唐九容一愣，隨即覺得莫名有些不好意思。

    是是我爸媽。她小聲道。

    乍一聽到，顧銀盼還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她是天地靈氣孕育，無父無母，過去也從未覺得父母有什么重要的，是在常世與唐九容相處之后，又看了那么多小說電視劇，才漸漸明白了所謂骨rou親情，雖然也不是完全能感同身受，卻也知曉對唐九容來說，父母是非常重要的。

    而唐九容的父母對她來說也是非常重要的。

    那些小說里都是這么寫的，要是父母不同意的話，感情就很容易黃掉。

    她頓時緊張起來，都沒看清眼前的靈魂是誰，便磕磕巴巴道：爸爸爸mama好。

    說完她定睛一看，看見站在眼前的是兩個七八十歲模樣的老漢。

    唐九容無奈拉了她一把，把她拉到自己的身邊，又往前了幾步，開口道：認錯了，這才是我爸媽。

    唐父唐母看著唐九容，看起來好像在發(fā)呆，直到唐九容開口叫了爸媽，唐母才道：真的是九容啊，我看著是有點像，但是沒敢認。

    唐父點頭道：是啊，沒敢認。

    唐九容以為是自己修行后氣勢有異，便說：可能是因為我修行了，所以有了些變化。

    唐父一愣，道：你修行了？

    唐九容想起來，當初就是為了復(fù)活母親，父親加入了輪回教，想要追尋修仙之法，現(xiàn)在聽到女兒居然開始修行，或許會覺得不快。

    她忙說：是因為因為我后來遇見了她，她看我有修行的天賦，便引我入了修行之路。

    唐父唐母看上去更驚訝了，目光移到顧銀盼的臉上，但似乎不敢多看，馬上又挪到了唐九容身上。

    顧銀盼暗道糟糕，難道是剛才自己那愚蠢的舉動令唐九容的父母對自己產(chǎn)生了懷疑？

    她忙開口道：我是我我是很厲害的。

    唐九容忍俊不禁，笑出聲來，頓時覺得自己輕松下來了。

    她看著父母的面孔，發(fā)現(xiàn)他們一點都沒有變，他們投向自己的目光，就像是過去那樣充滿愛意。

    她剛才怎么會覺得，父親會因為自己開始修行而感到不快呢，真是奇怪的想法啊。

    唐父當然沒有不快，他有些吃驚，又有些高興，笑道：沒想到看來是過了很久了，有幾百年了么？我和你母親有意識，卻只有很短的一段時間呢。

    唐九容一愣，隨即明白過來，唐父大概認為自己能成長到找到死去的他們，是修行了很久了，仔細想想，也是意外波折不斷，若非是正好有要建立輪回的這件事，她連父母的魂魄，也是絕不可能再見到了。

    想到這，她下一句說出來的話語幾乎要哽咽了，她強行忍住，道：沒幾年，實際上才六七年。

    這下唐父唐母都驚訝起來：那你是

    唐九容道：都是師父教的好。她指著顧銀盼說。

    顧銀盼見話頭終于引向自己，忙道：是的是的，是我教的但是我不是師父！

    唐母這才道：這位仙子你是認識的呀。

    唐九容無奈：她不是我拉過來的么？

    唐母道：她漂亮的跟仙女一樣，我還以為她是帶你來的引路人什么的呢。

    顧銀盼笑的合不攏嘴：是么？是么？

    唐九容道：你們腦補的也太多了。

    唐父在一邊笑，道：你媽盡喜歡胡說八道。

    在這理論上連時間都混亂的地方，唐九容忽然感覺到了吹拂而過的風。

    唐父唐母望向了尚飛花的方向，尚飛花的某個頭顱漸漸匍匐到了地上，兩只眼睛變作了兩個漆黑的旋渦，像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入口不，或許不是像，那就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入口。

    唐父道：我們要走了。

    唐九容感覺到了熟悉的眩暈，那是她得知父母死訊的時候感受到過的，世界變得寂靜，只有腦內(nèi)在嗡嗡的轟鳴，但是與那時不同，這一次她很快平靜下來，她很想去握一握父母的手，但是那是魂魄，她知道自己無法觸碰。

    于是握住了顧銀盼的手。

    唐父唐母似乎意識到什么，半晌，唐父的臉上露出的復(fù)雜的神情，他開口道：我以前一直擔心，我養(yǎng)的白菜會被豬拱了，沒想到

    唐母附和著點頭：是啊，沒想到，她居然會拱白菜了。

    唐九容：

    顧銀盼茫然道：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唐母看著顧銀盼，臉上不禁露出滿意的笑容來，顧銀盼連忙回以微笑，開口道：mama好。

    唐母不禁單手摸了下臉，感嘆道：好直接的姑娘，真好，我滿足了。

    唐父面露期待，唐母推了他一下，道：你害羞什么，都已經(jīng)是死人了。

    唐父張口欲言，卻還是說不出口。

    唐九容無奈，道：爸媽，你們搞什么。

    這時顧銀盼福靈心至，道：爸爸好！

    唐父哎了一聲，露出了滿足的笑容。

    這時季滿庭走過來了，看見這其樂融融的一幕，有些詫異，有些茫然。

    這場景與她想象的不同。

    接受至親死亡是一件多么艱難的事呀，他們這些半只手觸及天道的修行者，為了這件事把全世界攪了個天翻地覆，唐九容難道不想么？

    她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唐父唐母看見她了，沖她點了點頭。

    她遠遠看著，也微微頷首，露出笑容。

    然后她聽見唐父對唐九容說：這是季滿庭真正的樣子么？好像是少了點以前那種江湖騙子的味道。

    季滿庭：

    像是某種隔閡被打破了，她走近，無奈道：我聽到了。

    唐父道：那么遠都聽的到？你果然很厲害啊。

    季滿庭道：比你想象中厲害多了，說出來嚇死你。

    唐父笑道：我已經(jīng)死了啊。

    像是在車站告別，汽笛聲終于還是響起來了。

    尚飛花的六只頭顱被壓到了地面上，眼睛化作旋渦，通往另一個方向，余下兩只互相挨著，似乎精疲力竭地微微半闔著眼睛，她太累了，她終于還是沒有辦法反抗。

    唐父道：我們得走了，我有種感覺，早點投能投個好胎。

    他拉上唐母，往旋渦走去，直到最后，也沒有再回頭過。

    季滿庭想：真奇怪啊，他們居然也沒有提過想要復(fù)活這件事，就這樣坦然地奔赴死亡了。

    你沒有想過復(fù)活他們么？季滿庭終于還是沒有忍住問出了這句話。

    唐九容道：想過。

    季滿庭一愣。

    唐九容道：可是看見他們之后，就知道他們不需要了，那么有些事發(fā)生了，就讓他發(fā)生好了。

    季滿庭本來想說我有一個辦法，但是最后沒有說出口，只點了點頭。

    我們走。唐九容拉著顧銀盼，顧銀盼領(lǐng)著渺渺，眾人往出口走去，突然身后傳來虛弱的聲音，尚飛花道：你們等一等

    顧銀盼警惕回頭，摟住了渺渺的脖子，她以為尚飛花是還對渺渺圖謀不軌。

    尚飛花卻沒有看渺渺，她盯著唐九容，道：我想你是個正直的人。

    唐九容挑眉：還行。

    一只巨大的頭顱靠近她，在眾人的緊張之中，它往地上吐出了一只還在跳動的，靈氣四溢的鮮紅rou塊，看上去像是一個心臟。

    唐九容沒有聽到先前季滿庭說的話，一時有些茫然，季滿庭和靳順娷卻在一瞬間意識到了，這是涂山的心臟。

    尚飛花疲憊道：你能不能把九尾狐的心臟，帶給蘇輕雪呢。

    第233章 再見

    唐九容神情不變，心中卻不是不吃驚的。

    她沒有聽錯么？這是九尾狐的心臟？

    她當然記得她們先前一直追尋蘇輕雪，就是為了她手中被封印了的啄山，而靳順娷想要的，就是啄山的心臟。

    她不自覺望向靳順娷，又聽到尚飛花道：如果沒有這心臟，她馬上就要死了，所以

    她似乎筋疲力竭，說話速度極慢，唐九容望著眼前的頭顱，原本可怖的鮮紅色的巨大雙眼，此時顯得死氣沉沉。

    你正看著我的眼睛。尚飛花突然說。

    唐九容一愣，便又聽見她說：你看著我的眼睛，很容易被我精神控制，你知道么？

    唐九容卻沒有移開目光，尚飛花既然這么說了，想必是不會對她這樣做了。

    尚飛花收回頭顱，周圍突然升起了厚重的濃霧，眾人開始看不清周圍的景色，而尚飛花的聲音從濃霧中傳來

    把心臟帶給她然后告訴她，我希望她能來此地見我。

    唐九容又望向靳順娷，見靳順娷完全不看她，就又望向了季滿庭。

    季滿庭笑道：先收下，我們出去再說。

    唐九容道：我我可以知道蘇輕雪怎么了么？

    她沒有去過東壁，一直呆在方壺，雖然從太平那里知道了尚飛花復(fù)活，卻也不知道復(fù)活的具體條件到底是什么。

    季滿庭看著唐九容，恍惚之間又覺得自己看見了玄銀素，但是看著看著，她又不得不承認唐九容和玄銀素不同，玄銀素想必不會征求自己的意見，所以當初對方為自己做了那么多，自己卻一直不知道。

    她沉默半晌，道：她是尚飛花的祭品，喪失了幾乎所有的壽命。

    唐九容聞言，立刻了然，她知道九尾狐的心臟有什么作用，它能令普通人長生，增加修士的生命，蘇輕雪失去了所有壽命，所以尚飛花希望她吃下九尾狐的心臟，那樣蘇輕雪就不會死了。

    還挺感人。唐九容暗想。

    她的余光瞥著靳順娷：那我既然拿出去了，就真的會帶給蘇輕雪的。

    靳順娷突然望向她：你是不是在看我？你什么意思？

    唐九容立刻收回目光，把心臟收進儲物袋中。

    周圍的霧氣濃的像是磨砂玻璃，她已經(jīng)完全看不清這大廳中的魂魄了，就好像用這濃霧，將生者與死者分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