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荷這才從后面小跑上來，急急說：“夫人您回去吧？奴婢們找就行啦！”

    尤玉璣沒說話，繼續(xù)沿著路邊尋找。雪羽落下來，擦著她冰涼的臉頰，滑進(jìn)她的衣襟里，一片濕涼。

    尤玉璣這才知道下雪了。她抬起臉來，望著紛紛揚揚降落的灰雪，緩慢地眨了下眼睛，遲鈍地反應(yīng)過來——她必須繼續(xù)尋找，不能讓那顆小小的珍珠被這場雪掩埋，否則就更找不到了。

    本就是情緒墮于谷底，再冷靜的心也忍不住顫泣。她開始怪自己，怪自己于賜婚時選錯了人給尤家?guī)砺闊?，怪自己沒有能力讓母親康健，怪自己連父親留給她的東西都護(hù)不住。

    父親離去已一年，死訊傳來的情景仿佛還在昨日。

    父親本可以不去疆場，因為她啊。

    “司國不在，前路還長，幸陳帝廣納降國臣將?！备赣H望著她哈哈大笑，“我女嬌艷，若父親不重新殺出功名，怎將財狼惡鬼驅(qū)離？”

    尤玉璣撕心裂肺地痛著。

    若能夠回到過去該多好，她一定攔住父親，甚至連陳京也不再來。她愿意拿一切換父親的性命。

    忽然一片天旋地轉(zhuǎn)，尤玉璣身子傾晃。她皺著眉，到了這一刻還在告訴自己要撐下去，不可以在外面這樣跌倒。

    她沒有跌倒，就連劈頭蓋臉砸下來的刺骨雪羽也被一把暖黃的綢傘遮住。

    她低著頭望著路邊的積雪太久，長時間地凝視著白色，讓她一瞬間眼前一團白茫茫，什么都看不清。片刻后，那暖黃色的傘面才映在她的眸子里。

    司闕握過來的手很有力量，支撐著她仍舊脊背挺直地端立著。

    尤玉璣慢慢側(cè)過臉，望向司闕。

    司闕抿著唇，正盯著她。他以為她會委屈地掉眼淚，可是她的眼白布滿紅血絲，依舊一滴淚也不曾有。

    尤玉璣皺了下眉，想要拂開他的手。她沒什么力氣，拂來的手也是軟綿綿的。

    司闕望著她，說：“下人們都在看著?！?/br>
    尤玉璣緩緩垂下眼睛，去拂他的手也軟軟放下來。她輕輕吸了口氣，再緩緩?fù)鲁鰜怼Ｋ雷约翰荒茉僭谕饷嬗H自找了，她的身體撐不下去了。她也知道自己沒有力氣走回去。她沉默了一會兒，再次開口：“有勞。”

    她的聲音如一縷煙般又輕又淺，還帶著絲沙啞。

    司闕沒接話，扶著她往回走。

    大雪紛紛揚揚，強勢地為這片天地披上白裝，連風(fēng)也來湊熱鬧，穿過枝杈間，呼嘯嗚咽。暖黃色的傘面下，兩個人的裙擺被冷冽的寒風(fēng)吹得攪在一起。

    司闕握著尤玉璣的手指腹輕挪，壓在她的脈上，不由皺了眉。他抬抬眼，望著曇香映月的房門，眼底浮現(xiàn)了幾分急躁。

    終于走到了門口，他推開房門，手中的綢傘隨意仍在門口，傘上的積雪簌簌而落。

    兩人邁進(jìn)房中，屋里的熱氣撲面而來。可是尤玉璣在外面待了太久，早就凍僵了，竟也一時覺不出來這種溫暖。

    進(jìn)了屋，司闕直接將尤玉璣打橫抱起，將人抱到窗下的美人榻。他快速將屋內(nèi)的兩個炭火盆挪到美人榻旁邊，又去拿搭在椅子上的絨毯，緊緊裹在尤玉璣的身上。

    “冷不冷？”他問。

    尤玉璣沒說話，她抱著膝轉(zhuǎn)頭望向房門的方向。她心里仍記掛著那顆珍珠。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找到。

    曇香映月的下人全被抱荷喊出去找東西，一個人也沒有。司闕命令停云和流風(fēng)立刻去燒熱水、煮姜湯和風(fēng)寒藥。

    他看見尤玉璣一動不動失神，又快步走到里屋，包出一床她的棉被，將尤玉璣整個人又裹了一層，然后再從桌子上取了暖手爐，塞進(jìn)她的手里給她取暖。她不能再這樣寒下去，再好的身體也吃不消。

    “會找到的。”他頓了頓，“我給你找?！?/br>
    尤玉璣轉(zhuǎn)過頭，望向他。

    司闕感覺到了尤玉璣的目光，他慢慢抬起眼睛，回望她。

    尤玉璣沉靜地望著司闕長長的鴉睫徐徐抬起的模樣。一時間，她眼前浮現(xiàn)了許多往昔畫面。她以前很喜歡他慢慢抬起眼睫，用一雙干凈又柔軟的眸子望向她，依戀地喚她jiejie。

    可是，他所有的示弱都是假裝。

    那么，他的示好，又有幾分真。

    第95章

    尤玉璣做了一個夢。夢里，是她十三歲的那一年。一大清早，她跟著二哥從后門離開家，騎著她最喜歡的玄影。

    二哥在前面回頭對她笑：“鳶鳶，小心別跌水里去！”

    她迎著風(fēng)大聲回話：“我才不會！”

    馬蹄踏過沅河，清涼的水花四濺。夏日的朝陽也是暖的，照在濺起的水珠上，映出幾分柔和的光影，打濕她的裙擺與小皮靴。

    穿過了沅河，便是一望無際的草原。

    她俯下身來拍拍玄影的脖子，說：“爭氣點，咱們追上二哥！”

    玄影似乎能聽懂她的話，嘶鳴相應(yīng)。

    她差一點點就能追上二哥，可是看見了牧民趕著一大群牛羊穿過，隔開她與二哥間的距離?？v使她很不甘愿，也不得不急急拉住馬韁。

    二哥隔著咩咩叫的牛羊，沖她大大哈笑。

    放牧的老爺爺對她笑，他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衣裳。

    “二哥你賴皮！這不公平！”她彎著眼睛笑，朝陽柔軟的光影吻上她眼角彎起的弧度。

    “哈哈哈，鳶鳶不生氣，這個給你！”二哥從馬車的背囊里取出一本書冊扔給她。

    她好奇地打開，發(fā)現(xiàn)是闕公主新寫的幾首詞。顧不得再拉著二哥賽馬，她讓玄影放慢速度，悠閑地在草原上走走停停，她手指頭指著書冊上的文字，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下去。

    她一邊讀著闕公主的新詞，一邊想著可以改成舞曲……

    只讀了兩遍，她便背下來了。

    二哥在前面催，讓她快些。她拍了拍玄影，快馬趕上去，開開心心地跟著二哥去看摔跤比賽。

    那天很熱鬧。

    她站在人群里，跟著叫好跟著笑。

    有人將她認(rèn)出來，笑著邀約：“來比劃比劃？”

    她不用說話，二哥一個橫目望過去，起哄的人立刻一邊向后退一邊說自己是在說玩笑話。

    “鳶鳶！”江淳使勁朝她招手，她擠過人群，將懷里捧著的酸棗奶糖塞給她一大把。

    酸酸甜甜的。

    晚霞燒滿天時，她才依依不舍地跟江淳告別，跟著二哥回家?；丶业穆飞?，她與二哥說說笑笑，說著后日還要去。邁過院門，看見板著臉的大堂兄，她立刻收了笑，規(guī)矩地問好。

    “又逃課，把昨日先生的文章抄三遍！”

    她低眉順眼地應(yīng)下，轉(zhuǎn)而邁著歡快地步子往里走。

    “阿娘！我給你摘了沅河旁的好些花！可好看啦！”

    她扒著門往屋里望去，看見父親正在給母親簪花。母親回身望過來對她笑，溫柔似水：“今晚有你喜歡的梔餅哦。”

    父親也望過來，笑著說：“快去把你那張小黑臉洗干凈！”

    “是！”她背著手往外走，迎面遇見嘉木。嘉木還小小的一個，小短胳膊小短腿，他仰起小臉，奶聲奶氣地抱怨：“阿姐出去玩又不帶我！”

    她笑著捏捏嘉木柔軟的小臉蛋，在心里感慨再過兩年弟弟就可以幫她抄書了。

    ……

    尤玉璣睜開眼睛。

    夢境里的一切是那樣美好，又是那么真實。如今看來遙不可及的美好，不過是她過往尋常平凡的一日罷了。

    “夫人，您醒了？”枕絮擔(dān)憂地望著尤玉璣，“怎么燒得這么厲害也不說呀?！?/br>
    尤玉璣眼中的笑意慢慢散去，有些舍不得從夢中醒來。她想要坐起身，枕絮趕忙扶起她。

    枕絮在美人榻邊坐下來，端起小幾上的風(fēng)寒藥，輕輕吹了吹，說道：“剛剛好，快把藥喝了?！?/br>
    尤玉璣將藥碗接過來，沉默地將碗中湯藥全都喝了。

    枕絮瞧著都覺得苦，可尤玉璣偏偏連眉頭也沒皺一下。枕絮接過空碗，趕緊將之前準(zhǔn)備的蜜餞遞過來：“那么苦，快吃塊蜜餞壓一壓?！?/br>
    尤玉璣將蜜餞接過來，才后知后覺口中染了苦。之前喝藥時，她竟是沒覺得這藥有多苦。

    “夫人，大夫說您這場風(fēng)寒來得急，又來勢洶洶?？傻煤煤灭B(yǎng)一養(yǎng)。”枕絮瞧著尤玉璣神色，知道她不舒服大概不想說話，也不多說，起身去倒了杯溫水遞給尤玉璣，“夫人，多喝些熱水也好讓身體里暖和起來?！?/br>
    在溫暖的屋子里待了這么久，尤玉璣凍僵的身體早就緩了過來，可是身體里面卻還是涼的?？v使她不想喝水，還是將水遞過來，一口一口喝下去。她不能這樣病著，還有好些事情等著她，她得快點好起來才行。

    屋外狂風(fēng)大作，猛烈地拍打著窗戶，窗紙被擊出嗚咽的聲響來。尤玉璣轉(zhuǎn)頭望過去，明明還是下午，外面天色卻很暗。

    “我怎么睡在這里？”她問。

    枕絮嘆了口氣：“因為您病了唄。我請了大夫回來，就見您躺在美人榻上睡著了。我還以為您昏過去了，嚇?biāo)牢伊??！?/br>
    枕絮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

    尤玉璣低頭望著裹在身上的絨毯和棉被，暖手爐躺在一邊。她逐漸將睡著前的事情想起來了。

    是司闕將她扶回來的。

    是他給她裹了棉被，挪了炭火盆，又塞了暖手爐。他還說……

    尤玉璣心里咯噔一聲，她趕忙由坐變跪，挪到窗前，用力將窗戶推開，外面的風(fēng)雪夾著嚴(yán)寒一下子灌進(jìn)來。

    枕絮驚呼了一聲，急忙說：“夫人您開窗做什么？不能再冷著呀！”

    她不敢直接去關(guān)窗，趕忙跪在美人榻上，將落在美人榻上的棉被裹在尤玉璣的身上。

    尤玉璣遙遙望向窗外。

    烏云密布，籠罩了日光，風(fēng)雪讓天地都變了顏色。不多時，她竟真的看見了司闕的身影。寒風(fēng)吹卷著他的裙擺，風(fēng)雪中的身影顯得一場纖細(xì)，人早已雪滿鬢。這樣大的風(fēng)雪，撐不住傘。綢傘被他收起，握在手中。

    司闕也看見了尤玉璣，遠(yuǎn)遠(yuǎn)望過來。

    外面冰天雪地，從窗口散出來的柔和光芒是另一番天地。他一步步走近，兩個人的距離逐漸拉近，近到晦暗的天色和風(fēng)雪不能遮掩相望的目光。

    司闕收回了目光。

    尤玉璣關(guān)了窗，緩緩坐下來，輕靠著墻壁。

    枕絮已經(jīng)先一步走到門口，迎上司闕，想要幫忙拂去他身上的積雪，司闕抬了抬手，阻止了她的動作。

    他朝著尤玉璣走來，帶進(jìn)來裹著風(fēng)雪的寒氣。

    尤玉璣抬起頭，安靜地望著立在身前的他。

    司闕什么也沒說，只是在她面前攤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