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mama是個非常賢惠勤奮的婦女，又因為兩個孩子的歸家而興奮，愈發(fā)閑不住，于是把梁落安和談琛的行李整理出來，收拾出需要清洗的衣物，在衛(wèi)生間鼓搗洗衣機(jī)。

    洗衣機(jī)是今年新?lián)Q的，梁mama還不太會用，于是朝院子里的幾個人求助，叫來了在翻修工作中不太能幫的上忙的梁落安。

    梁落安是非常樂于在mama面前賣弄自己為數(shù)不多的幾項熟練技能的，擺出一種信心十足掌控全局的架勢，讓梁mama往身后站一站，手指在cao作面板上飛速地一通按，洗衣機(jī)滴滴響了幾聲，順利開始運行。

    梁媽在一旁把衣兜翻出來，以防有什么不能沾水的物件，看到梁落安自顧自擺弄洗衣機(jī)，靠近了些，說道：你慢慢來，得教教mama怎么用啊。

    沒關(guān)系，下次還叫我就好啦。

    梁落安非常有責(zé)任心地說道。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畢竟能力越大，責(zé)任就越大。

    總不能一直叫你啊，等你和談琛回去上學(xué)，mama還能不洗衣服了不成？梁媽面露幸福地埋怨。

    梁落安想了想，似乎覺得很有道理，于是只好妥協(xié)：那好吧，下次記得還叫我哦，我來教你。

    他又補(bǔ)充道：還有什么其他事情也可以叫我，我現(xiàn)在是能教談琛做題的人啦，會的很多！傻孩子。

    梁媽笑笑，把手里的衣服放進(jìn)洗衣機(jī)，又去掏下一個褲子口袋。

    梁落安不太喜歡mama說他傻，有點不樂意地撅撅嘴巴，準(zhǔn)備轉(zhuǎn)身走了，這時候突然又聽到身后的梁媽叫他。

    看吧，這么快就又需要我了。

    梁落安有點得意地轉(zhuǎn)回身，看著梁媽，飄飄然的目光很快凝滯沉重起來。

    梁媽手臂上搭著談琛今天穿的褲子，手里捏著個小方塊，熒光粉色在衛(wèi)生間昏暗的燈下依舊亮得晃眼。

    第32章 夜間的惡劣冰雹

    這是什么。

    熒光粉色的安全套包裝在光照下輕微反光，梁媽捏著邊緣的指尖發(fā)白，雖然這樣說道，但語氣聽上去不像是問句。

    幾十年的人生經(jīng)驗讓她無需像詢問新洗衣機(jī)用法一樣，詢問梁落安包裝里究竟是什么東西，甚至無需將目光過久停留，她直直看著梁落安，溫和慈愛的目光難得一見犀利尖銳，好像立即知曉了一切。

    而梁落安并沒有那樣敏銳的觀察能力，不擅長隱瞞，也不擅長說謊，懷著一點僥幸能夠瞞天過海的心思，避開梁mama的視線，毫無意義地盯著衛(wèi)生間墻壁上某處細(xì)小的裂紋，訥訥地重復(fù)：這是什么媽梁媽又看了梁落安一會兒，其實梁落安的表情有很顯而易見的心虛，看上去并不無辜，但大概出于母親從小到大木訥溫吞的孩子的信任，還是沒忍心繼續(xù)與梁落安近乎煎熬的對視，把手里醒目包裝攥進(jìn)手里，胳膊別到背后梁落安看不見的地方。

    梁mama嘴唇緊抿著，額間有因為年齡和情緒共同作用生出的松弛褶皺，呼出沉重的一口氣，繞過梁落安的身體，關(guān)上了衛(wèi)生間的門，又折回來靠近梁落安，用極小的聲音對他進(jìn)行溫柔的審問：兒子，你告訴mama實話，談琛在學(xué)校是不是談戀愛了？啊。

    梁落安愣了愣，嘴巴保持張開，似乎輕而易舉就能說出答案，但是沒有。

    短短幾秒鐘內(nèi)，他的腦海里有一閃而過的遲疑和矛盾。

    如果由著誠實的本性，梁落安該毫不猶豫地點頭，即便是出于良善和道德，梁落安也并不認(rèn)為自己做了什么壞事，并且完全可以無需遮掩地大方承認(rèn)，談琛的戀愛對象就是站在這里的自己。

    他和談琛談戀愛，沒有危害到任何人，并且讓他感到非常開心，那種開心比很小的時候成績沖進(jìn)班級前列的程度更甚，是梁落安非常珍惜的感覺。

    梁落安承認(rèn)自己不聰明，所以不能理解正義理論中某種強(qiáng)行分割有情人的奇怪法則，但他知道，世界上更多的人都是這樣奇怪。

    即便在梁落安的印象中，mama的模樣總是善良溫柔的，但很多看起來溫柔的人被觸碰奇怪法則的刀子剖開皮囊之后，靈魂也會穿出尖銳的刺，把坦誠勇敢的擁抱者傷得鮮血淋漓。

    在慈愛的母親面前，一個聽上去并沒有那樣苛刻的問題，像是緩慢逼近的一把利刃，讓梁落安變得有點膽怯。

    他無法確定自己是否能夠像小時候分享成績進(jìn)步的快樂一樣，與mama分享戀愛的快樂，于是思慮過后，梁落安還是垂下眼睛搖了搖頭，蹩腳為難地告訴梁mama：我，我不知道。

    外面似乎刮起風(fēng)，呼嘯聲從門窗縫隙飄進(jìn)來，梁落安忽然感到遍體生寒，肩膀輕微地瑟縮。

    梁mama的聲音很低，連風(fēng)聲也無法掩蓋，只能徒增氣氛的凝滯寒冷。

    她又問梁落安：你們平時不是總在一起嗎？如果談琛談戀愛，你應(yīng)該是第一個知道的。

    mama梁落安可憐兮兮地叫，像是懇求或掙扎，我，我真的不知道。

    沒有女孩兒跟談琛走得很近嗎？梁mama換了種比較好回答的問法。

    沒有，沒有吧。

    梁落安咬了咬嘴唇，生怕mama不相信一樣，補(bǔ)充解釋了一些細(xì)節(jié)：是有女孩兒給談琛遞過情書，但是談琛沒有跟她們談戀愛。

    因為那么多情書里，談琛只牽過梁落安的手；那么多想靠近談琛的人，他只跟梁落安擁抱接吻。

    似乎因為梁落安的回答總是含糊其辭，梁mama沒能得到什么信息，于是沒有繼續(xù)詢問，把談琛的褲子放進(jìn)洗衣機(jī)里，讓梁落安出去，那枚安全套仍被她藏在身后的手心里，在梁落安轉(zhuǎn)身出門后便下落不明。

    梁落安走到院子里，驚魂未定，或許是因為寒流真的來了，室外溫度變得更低，他的身體有點發(fā)抖。

    談琛和梁爸正把棚架上的磚瓦重新調(diào)整位置，發(fā)出忙碌的石料碰撞和摩擦聲。

    梁落安走過去，想要告訴談琛剛才發(fā)生的事情，但看他們的工作進(jìn)度，恐怕梁爸一時半會兒不會離開，于是落安只好站在一邊看著，忍受寒冷似的半蜷縮著身體，心事重重地沉默。

    棚架終于被修整完成，三個人一起進(jìn)屋，梁爸和談琛說話，講著新修補(bǔ)好的棚架，正好可以擋一擋天氣預(yù)報說的今晚的冰雹。

    他們笑著，談話間似乎有種大功告成的輕松。

    除了跟在最后、一語不發(fā)的梁落安。

    談琛，談琛。

    或許是吹了太久冷風(fēng)，梁落安的嗓子有些疼，聲音也打顫，即將進(jìn)屋時，他小聲地叫住談琛。

    談琛回頭對他攤開手掌，示意自己手上太臟，于是先去了衛(wèi)生間清洗。

    梁落安只好跟上去。

    梁媽還在衛(wèi)生間里，談琛也沒有出來。

    梁落安站在衛(wèi)生間門口，心臟幾乎超負(fù)荷地跳動了整整一分鐘，讓他有種毫不夸張的身心俱疲的感覺。

    洗衣機(jī)運作起來聲音很大，一直嗡嗡地傳出來，蓋過偶爾出現(xiàn)的低沉交談聲，把安靜的空氣和梁落安的心緒全部攪成泡沫泛濫的一團(tuán)糟。

    他覺得自己再多等一秒，可能就要口吐白沫心臟病發(fā)，急切地伸手想要拉開衛(wèi)生間的門時，卻抓了個空。

    門被從里面打開，梁媽站在門口，看不出情緒，可她的面無表情本身就是一種非常不妙的表情。

    不知道是不是洗衣機(jī)發(fā)出噪聲過大的緣故，身后的談琛看上去異常沉默。

    mama。

    談琛沒事，mama有事找談琛說一說。

    梁mama打斷了梁落安，語氣平平的，可是梁落安太熟悉了，這是暴風(fēng)雨前的寧靜。

    哦。

    梁落安茫然無措地應(yīng)聲，身體僵硬，仿佛被釘在原地，怯怯地為談琛求情：mama，你不要太重地批評談琛吧，他在學(xué)校表現(xiàn)真的很好，也沒有犯什么錯誤。

    mama只是有話想和談琛講，你看電視去，不用cao心。

    說罷，梁mama路過門口的梁落安，去了談琛臥室的方向。

    談琛沉默地跟在后面，稍稍抬頭看了眼梁落安，又重新低垂著眼睫，帶著周身遍布的寒意走過。

    梁落安茫然地發(fā)覺，冬季最冷的時刻似乎來臨了。

    洗衣機(jī)的提示音滴了幾聲，巨大的噪聲驟然停歇，空氣中冰粒敲擊窗玻璃的細(xì)密聲音浮現(xiàn)出來，一顆一顆，像砸在梁落安心臟表面，有種接近麻木的鈍痛。

    正如早有預(yù)報的那樣，夜間下了一場惡劣的冰雹。

    第33章 取暖是相互的事情

    客廳里，電視機(jī)開著，梁落安坐在沙發(fā)上，眼睛茫然無神地倒映屏幕里變換的光影。

    他拿著遙控器，手指以某種機(jī)械性的固定頻率按下按鍵，總是在切換頻道，一輪又一輪，好像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心儀的節(jié)目，又或許是因為他現(xiàn)在總是心神不寧地關(guān)注談琛的臥室，根本沒有注意電視上正在播放些什么。

    梁爸坐在一旁，老花鏡幾乎架到鼻頭，用標(biāo)準(zhǔn)的中老年人姿態(tài)緩慢地擺弄手機(jī)。

    察覺到電視屏幕的畫面一直沒有固定下來，他抬起頭看了眼仍在切換頻道的梁落安，有些不悅地皺著眉頭出聲提醒：落安，看電視就好好看，不要一直換頻道。

    哦，知道了。

    梁落安勉強(qiáng)將注意力拉回電視機(jī)上，執(zhí)著地又按了兩下遙控器按鈕，跳過過于聒噪的購物頻道，電視屏幕最終停留在了動物世界。

    低沉磁性的男聲正在講述動物的冬季童話，電視屏幕里白雪皚皚，冷風(fēng)把動物光潔柔美的皮毛吹出層次。

    梁落安聽到風(fēng)聲，生出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

    他不自覺看向窗外，電視機(jī)的聲音掩蓋了冰雹砸到窗戶上的細(xì)碎噪音，只能透過窗戶上的薄薄哈氣看到一片灰白的顏色。

    同樣的，他無法聽到談琛房間里正在進(jìn)行的對話內(nèi)容，也無法穿透房門看到談琛現(xiàn)在的表情。

    電視里講到冬去春來萬物復(fù)蘇，可真正的冬天還沒過去，梁落安卻開始模仿小動物。

    他穿著毛衣，踩著毛拖鞋下地，把門打開一條縫，冷空氣立刻像刃一樣從門縫里擠進(jìn)來。

    梁落安的臉感到輕微的刺痛，但還是推開門，畏寒地縮著肩膀走出去。

    冰雹四處墜落的聲音明晰起來，輕重緩急的白影模糊視線，堅硬的冰晶里混著略微輕盈的雪，粘在梁落安的毛衣上，被他輕輕捏起來，在指尖捻了捻。

    冰涼濕潤的觸感并沒有帶給梁落安什么感觸。

    他又不是為了出門挨凍看雪。

    談琛房間的窗簾拉得嚴(yán)絲合縫，雖然有微不足道的光線透過，但已經(jīng)足以隔絕謹(jǐn)慎的窺探。

    梁落安只看到冷漠的窗簾影，看到院子里覆蓋著一層頹暗灰色的地面，還有掉光葉子的檸檬樹，被冰晶描了一層銀邊，好像枝干枯萎，取而代之是發(fā)芽的雪。

    指尖融化的冰晶很快也消失了，梁落安無功而返，關(guān)掉電視機(jī)，懨懨地回到自己臥室。

    其實他沒有睡覺的心思，躺在床上輾轉(zhuǎn)難眠，視線望著天花板的某處放空，杞人憂天地想象談琛會怎樣被mama責(zé)備。

    mama會問談琛關(guān)于安全套的事情嗎？她會發(fā)現(xiàn)牽涉其中的人其實是談琛和自己嗎？談琛會用謊言的方式向mama解釋這件事情嗎？mama會因此感到憤怒或悲傷嗎？梁落安抱著被子，無助地思考，越是思考就越是慌亂。

    他感到實在難以忍耐，于是偷偷溜出去一趟。

    客廳黑漆漆一片，梁mama似乎已經(jīng)和梁爸爸回了房間，但還沒有睡，門縫里透出一點光線。

    梁落安躡手躡腳地靠近，聽到時隱時現(xiàn)的交談聲。

    他只聽見零星幾個年輕、收斂和犯錯誤之類的詞語，以及重復(fù)出現(xiàn)的談琛的名字。

    聽到這些似乎會出現(xiàn)在檢討書中的詞語串聯(lián)到一起，梁落安感到有些忐忑。

    他看到談琛的房間依舊有微弱的燈光，不由自主地想象床頭小燈在談琛臉上投下半面暗影的樣子，好像賣火柴的小女孩在火光里看到的幻象，轉(zhuǎn)瞬即逝，于是想要碰觸真實的談琛的念頭在他的腦海里極速泛濫。

    哪怕只是在有談琛體溫的被窩里稍微呆一會兒，也會讓他得到一點短暫的踏實。

    不過為了保險起見，梁落安還是謹(jǐn)慎地決定等待爸媽睡覺，再著手實施把自己偷渡到談琛房間的秘密計劃。

    他在客廳的沙發(fā)邊蹲了一會兒，雖然看不清黑暗里的一切，只能無聲地眨眼睛，小動物一樣扇動鼻翼，梁落安還是非常警惕地對待空間里每一點輕微的動靜。

    落雪聲，風(fēng)聲，爸媽的交談聲，還有某種不明的、類似于嘆息的聲音。

    大約二十分鐘之后，隨著微不可聞的一聲開關(guān)彈響，梁爸梁媽的臥室門縫變成界限不清的黑色暗帶。

    梁落安又在原地謹(jǐn)慎停留了幾分鐘，緩慢起身，等待腿腳的酥麻無力感消退一些，艱難摸索著向談琛的臥室靠近。

    他輕手輕腳地走到門邊，旋轉(zhuǎn)門把手，光線在他臉上逐漸延展成面。

    談琛正如他所想，坐在床頭，暖黃色燈光把他的側(cè)面輪廓染成金色，好像吻過他的每一個黃昏。

    可與他預(yù)想不同的是，談琛從來挺拔的脊背罕見地佝僂，手里拿著幾張折痕密布的破破爛爛的紙，低著頭，似乎正在看什么東西。

    關(guān)上門之后，梁落安不再那樣小心翼翼，發(fā)出一點輕微的腳步聲，可談琛好像過于投入，并沒有抬頭。

    直到梁落安走過去，在很近的距離下才分辨出談琛隱沒在燈光陰影里的表情，眉頭微皺，眼睫下垂，緊抿嘴唇時略微上揚的弧度消失了，看上去正沉溺于某種應(yīng)該被稱為失落的情緒。

    床鋪向下凹陷，梁落安坐到談琛身邊，這時談琛才遲鈍地有所察覺，轉(zhuǎn)頭看梁落安，把手里的紙張并不那樣嚴(yán)謹(jǐn)?shù)匕凑赵瓉淼暮圹E折疊起來放到一邊，手在腿邊握成空心的拳，撐在床上。

    這么晚，怎么過來了？梁落安碰了碰談琛的胳膊，思考片刻，還是決定不要給談琛糟糕的情緒雪上加霜，沒有主動提起安全套的事情，只是很小聲地說：想來找你。

    落安。

    談琛的視線向下，看著梁落安穿著毛拖鞋的腳尖，頓了頓才繼續(xù)說：假期在家的時候，叔叔阿姨都在，我們晚上就先不睡一起了，你覺得呢？我今天是等爸媽睡了才過來的。

    梁落安又說，而且我就是想過來跟你呆一會兒，沒有想要睡在一起。

    嗯。

    那就呆一會兒吧。

    梁落安不大老實地坐著，又往談琛身上靠了靠，還是沒有等到談琛伸手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