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蕩蕩的房間內(nèi)，夜遙知獨自坐在窗前，望著不遠處的風(fēng)家發(fā)呆。

    橫玉樓三重，重重困憂思。昔有無憂客，憑樓焚沉香。她翻開楊橫玉留下的詩稿，喃喃念誦，沉香自無意，聞?wù)邞阉叫?。恨道一朝異，揮袖涼風(fēng)里。

    這座樓，哪里都有主人留下的氣息，如今卻哪里都見不到主人。

    楊橫玉在地牢中所說的那些話，當(dāng)時讓她難過了很久?？伤潇o下來后，卻隱隱覺察出不對。

    從小到大，她見過形形色色的人與妖。真正厭惡她的人，怎會用不舍的眼神說那些話？

    更何況，她們之間還有血契，倘若楊橫玉真恨她入骨，即便修為盡失，也可通過血契將她折磨得生不如死。為何那天楊橫玉什么也沒有做呢？

    再早一些，是楊橫玉將她送回林煙雨身邊，還抹消了她的部分記憶，讓她得以贖罪；也是楊橫玉為她摘去腦部的蠱蟲，讓她擺脫了蠱毒的控制。即便對她幾番鞭笞，也是為了放血盡快逼出余毒，好讓她早點轉(zhuǎn)醒。

    楊橫玉所做的一切，她都能明白用意，只是這人似乎生來就缺乏正常的情感，哪怕真想對她好，也會藏得嚴嚴實實，并故意以惡意包裹善心。

    她想去見楊橫玉，卻又不敢去，既怕再被對方故意惡言相向，又怕楊橫玉當(dāng)真向她坦白心思，令她選擇殉情，反而讓對方要她活下去的愿望落空。

    但到了楊橫玉行刑前一天的夜里，夜遙知全想明白了。

    即便楊橫玉罪無可赦，可她將所有的溫柔都給了她。

    她得回應(yīng)這份注定沒有結(jié)果的感情。

    時間一點點流逝，待到后半夜，一匹灰狼溜出覃家，隱去身形，奔跑在夜色中。

    這是最后的機會，哪怕挨打挨罵，甚至是死，她也要問個明白。

    來到風(fēng)家的門口，夜遙知化出人形，向看守說明來意。

    她上回是跟著覃長昕和林煙雨一起來的，看守便沒有多想，放行后，找人引著她去了地牢。

    夜遙知并沒有讓除妖師將楊橫玉提出來，而是與他們簽下一紙約定。

    今夜我若死在此處，便將之給覃家主和妖界少主看。夜遙知說罷，擱下筆，獨自走向牢獄深處。

    夜已深，夜遙知根據(jù)看守所說的路線，找到了關(guān)押楊橫玉的牢房。

    她剛走近，只聽楊橫玉惡聲惡氣道：白眼狼還敢回來？滾！快滾！

    夜遙知不語，搖身變?yōu)槔轻棠?，從牢門縫隙里鉆進去，循著氣味，撲進楊橫玉懷里。

    楊橫玉萬萬沒想到她還會來，當(dāng)即揪住狼崽的后頸皮，想把它用力丟出去，最好摔個骨折，讓這蠢狼斷腿，再也走不動路，這樣蠢狼就不會再過來找她。

    可她念頭剛起，卻怎么也狠不下心，揪著后頸皮的手指顫抖不已，最終還是松開。

    滾。她有氣無力地呵斥。

    狼崽卻滾進她懷里，化出人形，緊緊抱住她。

    您騙不了我，主人。夜遙知輕聲道。

    覃長昕和玄霖都是廢物，怎么叫你溜出來了？！楊橫玉低聲罵道，快回去，別做蠢事！

    她感到肩頭濕了一片，夜遙知的啜泣聲傳入耳中。

    我罪無可赦，須得風(fēng)家當(dāng)眾處刑，才能給死者一個交代。楊橫玉繼續(xù)道，今夜你若給我一個痛快，便是給覃家添麻煩。

    我不是為殉情而來。夜遙知搖頭，我只是只是想要弄明白。求您告訴我！

    事已至此，你還有什么不明白的？楊橫玉揉著她暖和的大尾巴，不住地嘆氣，莫非知道真相，就會讓你好過嗎？

    我可以等，等您的轉(zhuǎn)世！夜遙知望著她，篤定道，我會好好修煉，不管是幾十年還是一百年，我都會等您回來！

    楊橫玉揉尾巴的手一頓，動了動唇，怎么也不忍心告訴她，自己要受的火刑，是將魂魄也燃燒殆盡，死后不入幽冥，更不會有轉(zhuǎn)世的機會。

    她想了想，卻笑道：行罷，那就這樣約好。即便是幾百年，你也給我好好等下去，等不回我，可不許死。

    感到手中的大尾巴欣喜地晃了晃，楊橫玉笑得愈發(fā)溫柔，輕輕攬住夜遙知，俯下臉吻去。

    次日午時，竹州城刑場上。

    火符陣已布置妥當(dāng)，兩名除妖師將楊橫玉押入火符陣中央，以鐵鏈和咒術(shù)將她固定在原地。

    夜遙知是隨林煙雨她們一起來的，站在臺下的前排。聽到周圍除妖師的唾罵聲，她努力裝出面無表情的模樣，心如刀絞。

    待她找到楊橫玉的轉(zhuǎn)世，一定要好好陪著她，決不能再讓她走上歧途。

    她們要好好地過一輩子。

    午時三刻已到，行刑！

    隨著一聲令下，火符陣啟動，沖天火光將楊橫玉籠罩在其中。烈火焚身，楊橫玉凄厲的慘叫聲響徹刑場。

    林煙雨下意識去捂夜遙知的眼睛，卻被夜遙知輕輕移開手。

    遙知能看，少主不必擔(dān)心。夜遙知勉力扯出笑容，違心道，楊橫玉死了，遙知很高興。

    她能感到，纏繞在自己體內(nèi)的靈氣，正在隨著楊橫玉的死去慢慢消散。

    主仆一方死亡，血契自行解開，她從此自由。

    待火符陣停止運轉(zhuǎn)，鎖鏈中央只剩下一地灰燼。

    圍觀的人散去時，夜遙知得了覃長昕的允許，走上行刑臺，喚出一個瓷瓶，一點一點撿拾灰燼，裝入瓶中。

    我會好好活著，等你回來。她喃喃，淚水不受控制地涌出，落在瓷瓶中，染濕了灰燼。

    第99章 新的生活

    楊橫玉死后, 覃長昕見夜遙知仔細為她收了骨灰，便提醒道：橫玉樓要改建了，如果你想為她整理遺物, 最好趁早去。

    夜遙知忙謝過她, 收起盛骨灰的瓷瓶, 朝覃家趕去。

    目送夜遙知走遠, 覃長昕低聲解釋道：如果不改建罪人居住過的建筑, 會被其他家族視為變相認可罪人的所作所為。前任家主居住的慶安樓, 也要如此。

    我明白。林煙雨點頭, 有些心不在焉地看著風(fēng)家除妖師們打掃刑場, 喃喃, 說起來，夜遙知剛才的反應(yīng)，一點也不像厭恨楊橫玉。

    昨晚夜遙知曾獨自去見過楊橫玉，還和看守許了這些約定。覃長昕卻遞給她一封契約文書。

    林煙雨忙接過契約文書, 看了沒幾行，就皺眉問：她們說了什么？

    竊聽的看守說沒什么。覃長昕答，夜遙知剛?cè)r, 楊橫玉一直趕她，后來語氣便放柔放軟了, 甚至還對夜遙知說，等不回我, 可不許死。

    她沒告訴夜遙知，自己會魂飛魄散嗎？！林煙雨眉頭皺得更緊，這下可好，蠢狼怕是要幾十幾百年等下去了！

    其實這也不算壞事。覃長昕道，我們做不到的事, 楊橫玉已做到了。你想，夜遙知若是尋不到她的轉(zhuǎn)世，便會一直活下去，我們不必擔(dān)心她會殉情，也不必擔(dān)心她會惹是生非。

    可一直找不到希望，她不會痛苦嗎？林煙雨問。

    她若畏懼等待的痛苦，昨晚就該殉情了。覃長昕輕嘆。

    林煙雨心道也是，指尖燃起火光，將契約文書燒了。

    走罷。覃長昕牽住她的手，今日無事，我陪你回一趟妖界總要把你母親的記憶送回去。

    林煙雨確實早就想回妖界了，為的也是把風(fēng)扶寧的記憶和意識送回玄傾身邊，奈何風(fēng)扶寧不許，反復(fù)叮囑她一定要好好協(xié)助道侶，加上她擔(dān)心覃長昕會忙壞，索性就不回去了。

    她也清楚，覃長昕所說的無事是假的，剛上任的家主事務(wù)繁多，加上覃鑒仁的死遺留了不少事情，即便她們這幾天都在努力工作，案上的卷宗還是疊得老高。

    那我們快去快回。林煙雨點頭應(yīng)下。

    打定主意后，她們就去風(fēng)家取馬和馬車。

    見馬妖阿驥離開棚子時，還不舍地蹭了蹭支撐棚子的木柱，林煙雨笑道：你還對這兒生出感情啦？這次我們?nèi)トゾ突亍?/br>
    竹州是距離妖界最近的地方，白天趕路可比晚上要安全得多。二人一起駕著車，一路暢通無阻地駛向妖界入口。

    她們剛穿過兩界屏障，沒向前行駛多久，就看到前方閃出一道黑影。

    玄傾攙扶著化為貓妖的風(fēng)扶寧，不等林煙雨勒馬，抬手開啟早已布置在地上的傳送陣。

    到了寒色森的寢殿外，玄傾道：你們平安歸來，說明血豹已除，他身殞之前，可有說過什么話？

    林煙雨拉著覃長昕下了馬車，正要回答，卻見風(fēng)扶寧走過來，好奇地揉了揉她的貓耳朵。

    罷了，先把你娘親的記憶歸還。玄傾見狀，有些頭疼地道。

    這也是林煙雨二人此行的目的。

    失去記憶又不能說話的風(fēng)扶寧很依賴玄傾，像貓兒一樣依偎在她身上。玄傾稍微一牽，她就乖乖跟著走了。

    歸還記憶并不難，四人在修煉靜室坐下后，林煙雨伸手往風(fēng)扶寧眉心輕輕一點，銀曇印記便從她指尖消失，出現(xiàn)在風(fēng)扶寧眉心，慢慢隱去。

    記憶回歸，風(fēng)扶寧的神情顯得十分痛苦。玄傾將她緊擁在懷，她就枕在玄傾肩上，呼吸聲急促。

    寧兒沒事，緩一緩就好。玄傾給風(fēng)扶寧喂了一顆藥，對林煙雨二人道，說說你們在蓮州的經(jīng)歷罷。

    林煙雨就如實講述一通，并把晨愈谷之主相贈的青舫鈴拿出來，給玄傾看。

    玄傾接過青舫鈴，眼中頓時映出一片柔光，這是為娘剛做妖侍衛(wèi)的時候，寧兒送的小玩意兒，說能護身。

    她頓了頓，半開玩笑半認真道：后來我足夠強大了，便將鈴鐺還給了她，沒想到她竟送給別的貓了。

    話音剛落，玄傾只覺胳膊被用力一掐，低頭看時，只見風(fēng)扶寧正怒視自己。

    玄傾被這眼神看得有點懵，下一瞬，懷中的記事靈箋就被風(fēng)扶寧奪過去。

    青舫鈴共一對，送出去的是你自己留著的那只？看完靈箋上的內(nèi)容，玄傾怔了怔，你是生我的氣才把那只鈴鐺送走？

    風(fēng)扶寧沉著臉，虛弱地舉起靈箋，往她腦袋上重重一拍。

    玄傾立即耷拉下耳朵，滿懷歉意道：對不起啊，我歸還青舫鈴只是為了證明自己足夠強大了，沒有嫌棄你送的禮物的意思

    她不停地道歉，林煙雨則和覃長昕面面相覷。二人都沒想到，風(fēng)扶寧剛恢復(fù)記憶，就和道侶鬧了不愉快。

    好在風(fēng)扶寧氣消得快，又是陳年的瑣事，她很快就一把捏住玄傾的臉頰，示意她聽孩子們繼續(xù)講。

    于是林煙雨就把剩下的事情講了一遍，包括前任妖界之主對她們的援助，也包括蓮州主君相贈的豪禮。

    除妖師令就收著罷，是好東西。玄傾道，至于那位玄龍妖主，她的確不是此界之人，而是奉神之命來到此界。她來之前，眾妖無主，妖界秩序十分混亂，也沒有兩界屏障，當(dāng)時人與妖的關(guān)系遠比現(xiàn)在惡劣。

    她自封妖界之主，自現(xiàn)身起就作惡多端。后來她因吸納太多殺戮之氣而墮魔，我們聯(lián)合人界將她討伐后，她瀕死之際，才和我們道明真相，并留下了自己的血液、龍角、龍骨和鱗片，隨后便消散在神光之中。玄傾說完，看向林煙雨，她會協(xié)助你們戰(zhàn)勝蕭閑易，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摹?/br>
    原來是這么一回事。林煙雨恍然大悟，那我是不是該把飄然斧還到妖界禁地去？

    它既然選你做了主人，你便拿著。玄傾道，青舫鈴也是。如今兩界的法器都供不應(yīng)求，能有就是好的。

    她們又聊了一陣，林煙雨還惦記這次是要快去快回，忙找了個機會截住話，道明去意。

    玄傾應(yīng)下后，卻說出一個讓二人都震驚不小的決定：這次梅凌寒跟你們回去。如今人族進入妖界已不會遭到襲擊，那妖族進入人界，也沒有必要非得和人族締結(jié)主仆血契。

    風(fēng)扶寧也點頭，豎起靈箋給她們看，只見上面寫著：只要沁血白璧掌握在妖界之主和人界除妖師之首的手中，便能由我們來篩選出入兩界的族人。

    林煙雨和覃長昕看罷，覺得很有道理。實現(xiàn)兩界互通后的最大難題，就是如何防止惡人或惡妖在另一方的生活區(qū)域作亂。

    而玄傾和風(fēng)扶寧的決定，相當(dāng)于有資格出入兩界的族人都通過了兩界掌權(quán)者的實名認證，是拿到了官方的通行文書，這樣一來，哪怕真出了什么事，當(dāng)?shù)氐恼茩?quán)者也能第一時間逮捕嫌疑犯。

    于是二人答應(yīng)了這個決定，告別玄傾和風(fēng)扶寧，走出靜室時，只見梅凌寒已經(jīng)坐在駕車的位置。

    辛苦你們了，回去的路上就好好休息一下罷。梅凌寒朝她們笑道，示意她們上車。

    坐穩(wěn)后，林煙雨習(xí)慣地變回黑貓，趴在覃長昕膝上，正準(zhǔn)備給她當(dāng)抱枕，覃長昕卻將她抱到自己身旁，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笑道：太小了，我要大只的貓貓。

    林煙雨了然，化出足夠塞滿整個車廂的妖身，將她團在中央。

    覃長昕枕在她腹部，輕輕抓撓柔軟的貓毛，安心合上眼。

    自她們回人界后，一忙又是半個月。

    梅凌寒的到來確實帶來了不小的轟動，但沒過多久，風(fēng)、莊、覃、呂四大家的掌權(quán)者便齊齊通過妖界之主的提議，從此之后，得到許可的人族進入妖界便會受到保護，妖族也可不結(jié)主仆血契便來到人界。

    至于人界的那些妖族聚集地住民，也可以通過類似的方式自由出入人界城池。不過如今這項決定才剛開始實行，加上兩界矛盾也沒有那么快化解，不管是人族還是妖族，都需要很長一段時間去適應(yīng)。

    到了夏月初，風(fēng)纖塵和莊靜為也從蓮州回來了。

    覃長昕如今已在林煙雨的協(xié)助下，將覃家打理得井井有條，總算能抽空請朋友們吃頓飯聚聚。

    我跟你們講，呂二小姐留在菡萏城做官了！剛?cè)胂?，風(fēng)纖塵就迫不及待道，她對王女應(yīng)該也有意思，我們在晨愈谷給王女換身體的時候，她照顧起王女真不像個世家小姐的樣子！

    燭晚生呢？林煙雨還惦記著這位妖王，忙截住八卦，你們是處決了她，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