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8)
蜂擁而至的人群跟著車隊奔跑喊叫,似在歡慶節(jié)日。 她來了。仆人推開窗,指著外面。 簡喬走過去往下看。 這是一支沒有盡頭的隊伍,前面由數十輛豪華馬車開道,后面跟隨著數百名全副武裝的騎士,高高豎起的旗桿上飄揚著一面金色旗幟,旗幟上繡著紅玫瑰與長劍。 那是奧森公國的標志。 最前面那輛馬車竟然是敞篷的,一名身穿華服的女子坐在似血一般鮮紅的天鵝絨沙發(fā)上,輕輕向街道兩旁的民眾揮手。 她金發(fā)碧眼,雪膚紅唇,美得輝煌燦爛。她與雷哲一樣,都是最耀眼的存在。 她嘴角沒有一絲笑容,眉眼卻是松弛自然的,哪怕初次來到托特斯最強大的城邦也未曾感到緊張。她和民眾打招呼的樣子是那么高高在上,漫不經心,就仿佛這里是她的屬地。 當然,如果她嫁給了雷哲,這里也的確是她的屬地。 她下顎微揚,眸色冷淡,渾身上下縈繞著與雷哲如出一轍的自信、張揚與傲慢。 他們是一類人。 簡喬一瞬不瞬地看著這個女人,雙手不知何時死死抓住了陽臺上的欄桿。雷哲恰在此時傳出婚訊,他本該松口氣,但他翻攪不休的心湖卻掀起了更高的波浪。 他完全沒覺得松了一口氣,反倒更為慌亂茫然。 他撇開頭,狼狽地逃進屋里。 不知道為什么,他不想看見這個女人。 就在這時,房門被人敲響了,外面?zhèn)鱽砉舾俏怀练€(wěn)矜傲的管家的聲音:伯爵先生,我是來代替我家主人送禮的,這幅畫請您務必收下。 簡喬的男仆更放心了,輕聲說道:他肯定是來送還您的畫像的。據說為了向克麗絲公主證明自己的忠誠,雷哲大人已經把他的那些美人圖都還回去了,找不到主人的他直接就燒了。他很重視自己未來的妻子,這下您可以放心了。 簡喬嗓音沙啞地應了一聲,思緒卻亂糟糟的。 他打開房門,把畫接了過來。 管家略微彎腰,算作行禮,然后便沉默地走了。 簡喬遣退兩名男仆,又反鎖房門,然后才掀開畫上的白布。 果不其然,這是那幅《達娜厄》。被囚困在黑暗中的少年因為一束光明而獲得了身體和靈魂的雙重釋放。畫上的每一筆都飽含著雷哲無處宣泄的欲念。 這欲念在少年身上糾纏,正如雷哲浸透瘋狂愛意的話語在簡喬腦海中回蕩。 可是才短短幾天時間,一切瘋狂便都戛然而止。那場表白似乎從未曾發(fā)生過,雷哲完完全全在簡喬的生活里消失了。 只要簡喬燒掉這幅畫,所有痕跡都會抹平,他又能回歸到以往無波無瀾的生活。 簡喬怔怔地看著這幅畫,回神后連忙拿白布將它罩住,繼而倉皇后退,揉搓雙手,仿佛被火燙了一下。他眨了眨酸脹的眼,幾許淚光便泛了出來。 柯頓,把這幅畫 當他下定決心真的燒掉這幅畫時,卻連一句完整的指令都無法下達。他的聲音低的像是喃喃自語。 最終,他坐倒在搖椅里,捂住蒼白的臉龐,發(fā)出困頓而又破碎的氣音。 雷哲忙著準備婚禮去了,簡喬的男仆也就放慢了收拾行李的速度。 又過了兩天,一切東西才打包完畢。 就在簡喬穿上外套,準備跨出房門時,宮里傳來一道旨意,命令他帶著他的騎士馬上去郊區(qū)的軍營報道。 格洛瑞與另一個強大帝國要打仗了,起因是安德烈親王率領他的軍隊擅自闖入該國的領地進行圍獵活動,并屠滅了該國的一個村莊。 村里三百多個村民,上至老人下至嬰兒,沒有一個活口。 這絕對是安德烈能干出來的事。 貴族的榮耀和權勢來源于哪里?來源于戰(zhàn)爭。 每一個貴族從國王那里所獲得的領地都是由戰(zhàn)功累積的。簡喬的先祖也不例外。 如果他們想繼續(xù)保有或者擴大自己的領土,那么他們就必須響應國王的號召,去打贏每一場戰(zhàn)爭。 這是不容推拒的責任。 而現在,這責任落到了簡喬頭上。 簡喬從未上過戰(zhàn)場,但他可以想象自己會遭遇什么。淋一場雨便發(fā)燒,吹一會兒風就病倒,甚至看見鮮血就人事不省的他,上了前線一定會死! 都不用敵人的屠刀落下來,他自己就能把自己嚇死。 怕死的簡喬捏著手里的征兵函,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他都開始懷疑這是自己傷害了雷哲所獲得的報應。 第 39 章 全國的每一座城池都在征兵。 格蘭德是軍事重鎮(zhèn),剛好待在這里的簡喬自然逃不掉這場兵役。 他雖然只帶來了幾十名騎士長,但這些騎士長手底下均統轄著數百名騎士。只要他們一聲號令,這些騎士都會從迪索萊特城趕過來,組成一支頗有規(guī)模的軍隊。 當然,比簡喬的軍事實力更強大的領主比比皆是,他們也都在征召入伍的行列。 雷哲大人沒加入出征軍。去外面打探消息的騎士長匆匆趕回來,神色憂慮:雷哲大人被莫安皇后扣在皇宮不準出來。一則,他快結婚了,這種時候他不能撇下新娘去打仗。但奧森公國會出兵援助格洛瑞,這是很大的助力。所以他去不去已經無所謂了,只要他跟克麗絲公主結婚,他就已經承擔了保家衛(wèi)國的責任。 二則,修斯特那邊派出的主帥是蘭頓將軍。蘭頓將軍曾經打敗過雷哲大人,還把他關在地牢里折磨了三個月。據說雷哲大人從地牢里逃出來的時候身上沒有一塊好皮rou。蘭頓將軍是他唯一無法打敗的強敵。莫安皇后害怕他死在蘭頓將軍手里,所以將他困住了。我們的主帥是安德烈親王,這是一個糟糕透頂的消息。他根本不會打仗,卻偏偏很愛冒險!跟他一起上前線等于是在玩命。不過奧森公國的軍隊非常強大,這是我們的生機。 騎士長憂心忡忡地分析著目前的情況。 簡喬的注意力卻完全偏移了。 他咬了咬蒼白的唇瓣,問道:雷哲被囚禁了三個月?他,他是不是受了很多傷? 騎士長:是的,他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據說身上的皮rou都被挖掉好幾塊,腿骨打斷了又自然痊愈,變得有些畸形,回來之后自己打斷再接上,躺了整整半年才恢復過來。蘭頓是一個極其殘暴的人,他與安德烈親王一樣,都以殺人為樂。落到他手里還活著的敵軍將領,雷哲大人是唯一的一個。 簡喬扶住自己眩暈不已的腦袋。 他不受控制地想象著雷哲渾身浴血的模樣,然后流出汩汩冷汗。心痛如絞的感覺讓他直發(fā)抖。 騎士長提醒一句:眼下,您應該考慮如何在這場戰(zhàn)爭中存活。您這副身體 他上下打量自家主人抖得像落葉一般瘦弱的身軀,表情十分焦慮。不用上到前線,只在征伐的路途中淋一場冰冷的雨,主人就有可能病死。 軍隊中沒有高床軟枕可以供他休養(yǎng),也沒有名貴藥材可以供他治療,而且風吹雨淋是每一天的日常。 想到這里,騎士長苦惱地直揉眉心。 簡喬卻還在念叨雷哲的事:他是怎么逃出來的?他身上的傷徹底好了嗎?他不去是對的,他不應該去 騎士長忍無可忍地提醒:大人,您的小命已經不保了! 簡喬: 他垂頭看看捏在手里,已經被冷汗打濕的征兵函,俊美臉龐頓時便被痛苦的表情占據。 是啊,對別人來說,這或許是榮耀,但是對他而言,這就是死神的召喚。 他一定會死! 簡喬扔掉征兵函,捂住臉龐微微顫抖。 就在這時,外面的陽臺忽然翻上一個人影。 騎士長快速拔出長劍劈砍過去,卻被對方先一步握住手腕。巨大的力量壓迫著騎士長的腕骨,使之咔咔作響劇痛難忍,于是他不得不丟掉手中的長劍,發(fā)出慘叫,繼而又被反剪雙手壓趴在地上。 兩人的交手只在瞬息間就完成了,而且勝負分明。 面對這個人,騎士長連還擊的余地都沒有。 雷哲?簡喬愣愣地喊道。 騎士長回頭看去,這才發(fā)現壓制自己的人是雷哲。難怪他敗得如此徹底,如此迅速。 雷哲的金色發(fā)絲凌亂地披散下來,遮擋了憔悴的臉龐。看得出來,他是匆匆趕至的。他的呼吸聲又粗又重,像兇狠的野獸。 出去,讓我和你的主人單獨說會兒話。他嗓音沙啞地下令。 騎士長轉動腦袋,看向簡喬。 簡喬正想問問雷哲被囚禁三個月的事,便點了點頭。 雷哲順勢放開了騎士長的雙手。 這人立刻爬起來,離開房間。 你怎么來了?簡喬訥訥問道。 雷哲伸出手,把印有喬氏族徽的戒指給我。 簡喬下意識便摘掉了佩戴在拇指上的戒指。 雷哲把這枚雕刻著銀蓮花圖紋的戒指扔進壁爐,然后拿起鐵鉗,把熊熊燃燒的木柴覆蓋在上面。 你在做什么?簡喬傻乎乎地問道。 蹲在壁爐邊的雷哲不斷往里添柴,嗓音沉緩:害怕鮮血,害怕河流,害怕吹風,害怕下雨,這樣的你怎么上戰(zhàn)場? 簡喬覺得自己受到了冒犯。 他不敢置信地問道:你翻陽臺上來只是為了嘲諷我嗎? 我們的友誼已經徹底被摧毀了,對不對?這句話他沒敢問出口。 縱使有萬般不舍與委屈,他也無法對雷哲傾訴,因為是他首先拒絕了雷哲。他給不了雷哲想要的東西。 雷哲轉回頭,深深凝望著眼前這人。他的眼尾是紅的,鼻尖是紅的,臉色卻蒼白如紙。他看上去那么脆弱,卻又那么可愛。 憶起他被自己吻到嘔吐的模樣,雷哲狼狽不堪地收回視線,也壓下了再次為這人砰砰跳動的心臟。 我只是在陳述事實。打仗必然會流血,行軍必然會過河,風吹雨淋更是家常便飯。如果你一樣都承受不了,你會死。他的語氣近乎于冷漠。 簡喬低下頭,滿臉都是羞愧。是的,他是一個沒用的廢物。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 雷哲不再說話,只是用鐵鉗慢慢翻動著埋在火里的戒指。 當戒指燒到通紅的狀態(tài)時,他把鐵鉗交給簡喬,沉聲說道:把它夾出來。別夾戒面,夾戒環(huán)。 簡喬不明所以,卻還是走上前,用鐵鉗夾住戒環(huán)。 雷哲忽然握住他的手,強迫他把燒得通紅的,印刻著銀蓮花族徽的戒面,對準自己的脖頸。 意識到他想做什么,簡喬連忙往后退,卻被雷哲硬拉著向前。兩人之間的力量對比有如山岳與微風,一個不可撼動,一個輕飄得完全能夠忽略。 簡喬想松開握鐵鉗的手,雷哲的大手卻把他的手整個包住。 簡喬退也不能退,放也不能放,只能被迫把燒紅的戒面烙在了雷哲刻意展露的頸側。 滋滋一陣輕響過后,一股皮rou燒焦的氣味在屋內彌漫。 承受著烙鐵灼燒的雷哲卻一聲悶哼也未曾發(fā)出。他仿佛感覺不到痛苦一般,只是額角的青筋微微鼓跳了幾下,又迅速平復。他死死盯著簡喬近在咫尺的臉,表情兇狠得仿佛要一口將對方吞掉。汗液在他俊美的臉上橫流。 簡喬嚇懵了,嗓音破碎地說道:你在干什么?你不是快結婚了嗎?等你結婚以后,我們還可以做朋友,我們還可以像以前那樣。求求你別傷害自己。 淚水不知不覺從他的眼眶里落下,沾濕了他蒼白的臉頰。他是如此痛苦,比上輩子被人一刀捅進心臟還痛苦。 他意識到,這是雷哲對他的懲罰。 懲罰他的無情拒絕。 別這樣!簡喬不斷搖頭哀求。 皮rou燒焦的氣味與隱忍疼痛而逼出的汗味,混合成純粹又濃烈的雄性氣息,一股一股灌入簡喬的咽喉。他想,他可能一輩子都無法忘記這種氣味。 雷哲終于放開了他的手。 那枚guntang的戒指和那把鐵鉗立刻掉在地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沒有婚禮,沒有新娘,我拒絕了jiejie安排的聯姻。我們永遠都回不去,我不想和你做朋友,明白嗎?雷哲用力捏住簡喬的下頜,嗓音沙啞地說道。 停頓片刻,他竟然沖簡喬微微泛紅的耳朵吐出一句臟話:去你媽的朋友! 他用貪婪而又兇狠的目光看著這人沾滿淚水的容顏,并把這張脆弱而又美麗的容顏深深銘刻在心底。 簡喬,我愛你。記住,是想做/愛的那種愛。雷哲丟下這句話便從陽臺翻了下去,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越去越遠。 簡喬虛脫一般坐在地上,然后撿起那枚guntang的戒指,讓它燒焦自己的掌心。 此時此刻,只有身體的疼痛能夠緩解他內心的疼痛。 聽見馬蹄聲,騎士長迅速推開房門查看自家主人是否安好。他幾乎立刻就聞到了彌漫在空中的焦糊味,也發(fā)現了簡喬自殘的行為,于是連忙掰開對方的掌心,拿走那枚戒指,又叫來仆人和醫(yī)生。 房里一陣兵荒馬亂。 等簡喬包扎好傷口,心情也平復下來,騎士長才開始追問剛才發(fā)生了什么。 簡喬艱難地描述著雷哲在自己脖頸烙下印記的行為,問道:我是不是把他傷得太深了?他在用這種方式懲罰我? 騎士長呆愣了許久才神情復雜地搖頭:不,他不是在懲罰您,他在救您。 騎士長挽起袖子,露出自己手臂上的一個燒傷的疤痕。這疤痕的凸起組成了一朵銀蓮花,而這正是喬氏家族的族徽。 當騎士向自己的主人宣誓效忠時,他們會用刻有主人徽章的烙鐵為自己打下印記。這個印記便是我向您的父親宣誓時留下的。從那以后,我就是您父親手中的劍與矛,我會代替他征伐一切敵人。 騎士長停頓了片刻,語氣變得十分慶幸:剛才,雷哲大人是在向您宣誓效忠。他打下了您的印記,從此便是您的騎士。他代替您去上戰(zhàn)場,您就可以安安心心留在格蘭德了。您的命保住了。 簡喬臉色煞白地看著騎士長。 這些話他全都聽懂了,卻又仿佛一句都無法理解。 雷哲,會代替我,上戰(zhàn)場?他不敢置信地問道。 是的,他身上有向您效忠的印記,他上戰(zhàn)場就等于您上戰(zhàn)場,所以,這張征兵函已經不能束縛您了。您就在這里等著我吧,戰(zhàn)爭結束之后,我或許能回來,又或許不能回來。如果我回不來,您就帶著從戰(zhàn)場上存活的騎士回迪索萊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