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魚(出書版) 第25節(jié)
馬東辰有些尷尬地抽回手,沖馬娜喝了一聲:「過來!」 馬娜哼了一聲,不情不愿地走過來。 「向周書記道歉。」 馬娜扭著頭,飛快地吐出三個字:「對不起?!?/br> 周老師笑笑:「令千金都是這么道歉的嗎?」 「沒有,沒有,您別生氣?!柜R東辰火了,在馬娜小腿上踢了一腳,「一個字一個字說,周老師,我錯了,對不起,下次不敢了。」 馬娜被踢了一個趔趄。她站穩(wěn)身體,抬起眼睛,瞪著馬東辰。 馬東辰怒目圓睜,指指周老師:「你給我快點!」 馬娜移開視線,轉(zhuǎn)身看了周老師一眼,又低下頭去:「周老師,我錯了,對不起,下次不敢了?!?/br> 周老師盯著馬娜看了幾秒鐘:「讓你道歉,是為你好。家長和學(xué)校沒教育好你,將來會有人好好教育你。到時候,可不是道歉就能解決的了?!?/br> 馬娜低頭不語。 董校長又過來打圓場:「周老師,你看……」 「就這樣吧。」周老師還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接受她的道歉?!?/br> 「行?!苟iL拍拍馬娜的后背,「讓孩子先上課去吧,別耽誤學(xué)習(xí)?!柜R娜連招呼也不打,拔腿就走。 馬東辰既無奈又惱火:「這孩子……」 周老師轉(zhuǎn)向董校長:「校長,要是沒別的事的話……」 「周老師,您先等等?!柜R東辰急忙開口,「今晚您方便嗎?潮汕樓,我給您賠罪。這次真是太過意不去了……」 「不必了。」周老師擺擺手,「您有時間,多管教管教您家的大小姐吧?!?/br> 「一定,一定?!柜R東辰摸出名片,雙手遞給周老師,「我是做建材的,您家有什么需要,盡管來找我?!?/br> 周老師接過名片,掃了一眼,隨手塞進(jìn)衣袋里。 「校長,我回去上班了?!?/br> 隨即,他沖馬東辰微微頷首,轉(zhuǎn)身出去了。 「行了,馬總,這事就算解決了?!苟iL攤開手,「你回去之后,真得好好管管這個馬娜?!?/br> 「董校長,又讓你費心了?!?/br> 馬東辰一臉誠摯,心里在暗暗祈禱,送這個瘟神出國之前可千萬別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老蘇家大女兒蘇琳并不像老蘇所說的那樣轉(zhuǎn)學(xué)去南方,而是已經(jīng)失蹤,這是一個既定事實。 但是并不確定她已經(jīng)死亡,否則老蘇老婆不會每天都出去尋找她。 蘇琳的失蹤與一個姓馬的人有關(guān)。 這個姓馬的人倒是頗有一番能量,居然能說服蘇家不再追究。當(dāng)然,代價是給蘇琳辦理了退學(xué),幫蘇家小兒子上了戶口,入了學(xué),還給了一大筆錢。 然后,這孩子就可以當(dāng)她死了。 顧浩把一張大白紙貼在電視機旁邊的墻上,上面寫著若干人名及橫七豎八的連線。蘇琳的名字格外醒目。旁邊的「死亡」二字上畫了一個問號。 自從那個雨夜開始,他就避免再和蘇家人接觸。一來,通過偷聽蘇家人的對話,他已經(jīng)對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有了大致了解,再問下去,除了徒增不必要的敵意與猜疑之外,不會再有更多有價值的線索;二來,他怕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會狠狠地揍老蘇一頓。 他坐在床上,一邊吸煙一邊看著那張大白紙,視線始終在蘇琳的名字和「死亡」二字上游移。 窗外依舊是一片陰沉,大雨轉(zhuǎn)到中雨,再到小雨,淅淅瀝瀝地下了快兩天。天空依然沒有放晴的跡象。 他突然開始厭煩這個多雨的夏天,似乎每次下雨的時候,都會有不好的消息。 門上忽然傳來急促的叩擊聲。顧浩已經(jīng)猜到是誰來拜訪,卻坐著不動。這猴崽子就是學(xué)不會敲門的規(guī)矩,該讓他長點記性。 不過,堅持了幾秒鐘之后,顧浩還是起身去開門。畢竟,他需要這小子幫忙。 邰偉一頭闖了進(jìn)來,嘴里還在嘟囔:「老頭兒你還沒起來啊,這都幾點了?」 顧浩剛要罵他沒大沒小,卻被他的德行驚了一下。 頭發(fā)又長又亂,臉頰凹陷,細(xì)密的胡茬也冒了出來。 「你小子最近在忙什么?呼你也不回我電話?!诡櫤脐P(guān)好門,拿起熱水瓶,「怎么瘦成這個鬼樣子?」 「衛(wèi)紅渠里那三具女尸的案子嘛。那天可能是呼機沒電了?!观涞乖诖采?,「顧爹,有吃的嗎?」 顧浩想了想,冰箱里還有杜倩做好的紅燒rou燜蛋。 「有,你等著。」 米飯和紅燒rou燜蛋很快就加熱完畢。邰偉爬起來,毫不客氣地開始大吃大喝。吃著吃著,這小子撲哧樂了。 坐在一旁吸煙的顧浩看看他:「你笑什么?」 「一嘗就是我媽的手藝。」邰偉一臉壞笑,「老頭兒你可以啊,什么時候和我媽聯(lián)系上的?」 「閉嘴吧你?!?/br> 「不過我媽這兩天好像不大開心啊?!观ツ弥曜又钢割櫤?,「你這老東西,是不是……」 「你吃不吃?」顧浩的臉上掛不住了,「不吃就滾!」「吃吃吃。」邰偉不敢再開玩笑,埋頭吃喝,很快就把飯菜一掃而空。吃完飯,他端著碗盤要去公共廚房,被顧浩攔住了。 「我來?!诡櫤浦钢复蹭仯改闳ヌ蓵??!?/br> 顧浩把碗盤刷洗干凈,起身返回房間,看見邰偉并沒有老老實實休息,而是叼著煙,瞇著眼睛,湊在那張白紙前仔細(xì)看著。 「顧爹,這是什么?」見他進(jìn)來,邰偉在白紙上指了指,「這個蘇琳我還記得,『死亡』是怎么回事?」 顧浩擦擦手,拉過一把椅子坐下:「這就是我今天找你來的原因?!?/br> 邰偉看他態(tài)度鄭重,自己也嚴(yán)肅起來:「你說?!?/br> 「兩件事?!诡櫤瓢馄鹬割^,「第一,你去幫我查一查,最近在本市范圍內(nèi)有沒有出現(xiàn)無名尸體,十六七歲的女孩;第二,去收容站看看,被收容的無家可歸人員中,有沒有這樣的人?!?/br> 「長什么樣?」 「一米六五左右,瘦,長頭發(fā)。」顧浩想了想,「尖臉,單眼皮。」 「好?!观グ櫰鹈碱^,又看看那張白紙,「顧爹,我還是有點糊涂,這到底是怎么一碼子事???」 顧浩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整個事發(fā)經(jīng)過以及自己的推測說了一遍。邰偉聽他說完,眼睛越瞪越大。 「他媽的!」邰偉看向門口,「你這鄰居一家夠可以的。孩子生死未卜,下落不明,他就這么忍氣吞聲了?」「你不懂。夢寐以求的東西送到你面前,難保不會動心。」顧浩搖搖頭,「再說,從日常表現(xiàn)來看,老蘇家確實沒把大女兒當(dāng)回事,兒子才是寶貝?!?/br> 「我確實不懂。為了一個帶把兒的,可以連自己的女兒都舍了?!观ズ吡艘宦?,「顧爹,你打算怎么做?」 「很簡單,我要找到這孩子?!?/br> 「顧爹,你得有個心理準(zhǔn)備?!观フ遄弥~句,「如果她還活著,早就回家了。所以……」 「生要見人,死要見尸?!?/br> 「行,這事交給我?!观c點頭,「你老就歇著吧。」 「不用,你負(fù)責(zé)幫我查那兩件事就行。你忙你的案子,其他的我自己來。」 「你可得了吧?!观ゲ灰詾槿?,「你一個退休老頭兒,能干什么啊?找點別的事打發(fā)時間吧,哪怕你在我媽那邊多用用心呢?!?/br> 顧浩盯著他看了幾秒鐘,平靜地說道:「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是閑著沒事,自尋煩惱呢?」 「我不是那個意思?!观ビ行┗帕?,「我是說……」 「你說得沒錯。我就是一個退休老頭兒,沒權(quán)沒勢,但我有的是時間?!诡櫤拼驍嗔怂脑?,「這孩子跟我無親無故,也談不上有什么交情。但是,她叫我一聲顧大爺……」 「還給你送過一些花花草草?!埂笇ΑR驗槟切┗ɑú莶?,這事就跟我有關(guān)系?!诡櫤铺岣吡艘袅浚感」媚飦淼竭@個世界上,沒人疼,沒人愛,這和我不挨著。但是,就算拔掉一根草,地上還得留個坑——我不能讓她這么不明不白地就沒了?!?/br> 他說得氣喘,不得不停頓了一下:「我得找到個人給我說清楚,你為什么拔,怎么拔的,拔掉之后他媽的給我扔到哪兒去了!」 「顧爹你消消氣?!观ゼ泵ι斐鍪秩ヅ乃募绨?,「這事咱管到底,我?guī)湍悖胁恍???/br> 顧浩甩掉他的手:「我交代你辦的兩件事,記清楚沒有?」 邰偉連連點頭:「記清楚了,有消息我就通知你。」 顧浩嗯了一聲,指指門口:「你去忙你的吧?!?/br> 邰偉乖乖地走到門口,又轉(zhuǎn)過身:「不過,顧爹,你老有時間的時候,跟我媽聯(lián)系一下。」 顧浩抬起頭,一言不發(fā)地看著他。 「老太太的心思,你也清楚。別冷著她。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沒多少好日子可過了?!观ハ肓讼耄樕系谋砬橐槐菊?jīng),「我這也是為你好,長期壓抑且得不到滿足的話,人容易變態(tài)。」 顧浩瞪起眼睛:「你說誰變態(tài)?」 「不是我說的啊,一個心理學(xué)家說的?!观マq白道,「你得相信科學(xué)啊?!?/br> 顧浩直奔墻角的拖布:「我現(xiàn)在就讓你知道知道什么叫變態(tài)?!鼓憧茨?,說著說著又急眼。邰偉慌忙打開門,逃之夭夭,你等我電話啊。 滾!顧浩沖著門外吼了一嗓子,把拖布放回原味,心里不由得又想起杜倩。 第14章 牡丹 1994年6月7日,星期二,天氣多云轉(zhuǎn)陰 他給我?guī)Я艘粡垐蠹埢貋?,于是,我知道了現(xiàn)在是何月何日。當(dāng)然,我并不確定這是今天的報紙,因為它是用來包饅頭的。然而,住在地底的我已經(jīng)不能要求更高。有了日期的日記,看起來顯得正規(guī)多了。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寫日記的習(xí)慣大概始于小學(xué)。當(dāng)時,每天的日記也是作業(yè)的一部分,要交給老師檢查和批改的。我歷來是一個聽話的孩子,所以,日記里事無巨細(xì),像寫作業(yè)那樣認(rèn)真。上了中學(xué)之后,不必每天都交日記上去,但是,這個習(xí)慣保留了下來,直到現(xiàn)在。 日記,當(dāng)然要日日記。在這些年中,除了在黑暗中摸索以及昏迷的那幾天之外,我沒有落下一天的日記。所以,這本日記已經(jīng)不夠完整了。如果它會說話的話,一定會說,主人,主人,我已經(jīng)不配做一本日記了。哈哈,我會告訴它,沒關(guān)系呀,這樣我們才相配啊。 一個不配做女兒,甚至不配做人的我,擁有一本「不配」的日記,有什么奇怪? 馬娜說得對,我的確不配做人魚,不配做公主。所以,我到現(xiàn)在仍然都不記恨她。只不過是揭穿了我一直不肯面對的事實而已,我不配恨她。 就好像我在大雨中不假思索地鉆進(jìn)了下水道,仿佛我天然就屬于這里。理所應(yīng)當(dāng)。再說,他也對我的去而復(fù)返完全沒有驚訝的表現(xiàn)。 不過,他好像對什么都不會驚訝。 我絲毫不懷疑他的智力有問題。這從他只能用簡單且含混的詞匯來表達(dá)就看得出來。如果用帶有侮辱性的字眼來形容的話,他是一個傻子。我不知道他從哪里來,不知道他多大,只知道他在下水道里已經(jīng)生活了很久,甚至比老鼠還要熟悉這里的環(huán)境。他應(yīng)該是靠撿廢品來謀生,每天帶回來的或多或少的食物是一天的勞動所得。 他這樣的人,在這個城市里應(yīng)該成百上千,但我從來沒有注意過他們。在大多數(shù)時候,他們仿佛都消失得干干凈凈。 然而,此時此刻,只有他和這個「房間」愿意接納我。也許,他把我當(dāng)成了他的同類吧?;蛘撸谒劾?,我和一個水瓶、一塊廢鐵或者一個舊輪胎沒什么分別。 其實,我覺得無所謂。一個「死」了的人,想必也不會比水瓶、廢鐵、舊輪胎高貴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