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這時候，王換才真正體會到，自己這條命，沒準(zhǔn)就是狐貍狗給救回來的。

    道人咬牙切齒的盯著王換，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喘了口氣，坐在桌前，倒了杯酒，一口氣喝掉。

    “老子和你說句話，你信不信?！钡廊嗣嗣偣飞砩习甙唏g駁的赤紅的毛，說道：“有時候，人會害你，狗卻不會?！?/br>
    “我信?！?/br>
    “小狐貍?cè)羰钦嫠懒?，老子以后便不再養(yǎng)狗了，傷不起這個心?！钡廊藝@了口氣，又盯住王換，說道：“你記住，你欠老子一個人情?！?/br>
    王換點點頭，無論是人，還是狗，既然有了恩，那是一定要記住的。

    王換從道人的板屋出來，恰好又看到粉蘇坐在花媚姐的板屋外頭，小心的修著指甲。粉蘇修的很用心，沒看到王換，王換想起花媚姐那張如同天天被水牛奶泡過的臉，轉(zhuǎn)頭走了。

    西頭鬼市，仿佛一百年都沒有改變過，變的只是這里的人。王換走的很快，連著幾天奔波在外，他想盡快找到黑魁，三羊鄉(xiāng)那幾個土龍最近得手了一批貨，要跟王換交易。貨倉快要空了，不進(jìn)些貨，就會影響進(jìn)項，這是眼下第一等大事，王換想交代黑魁，這幾天要仔細(xì)些。

    路過煙欄時，阿苦坐在外面晾腿，看到王換，阿苦親熱的喊了一聲。王換不太喜歡煙欄這個地方，每每從煙欄經(jīng)過，他都覺得，這好像是人間的地獄。

    “阿弟，來，聊兩句?！?/br>
    王換走過去時，阿苦就撐著身子站起來，對王換使了個眼色。他們一起順著兩排板屋之間的過道走到最后，在苦田人平時聚集的大屋里，師爺和一個光頭漢子正在喝酒。

    “這是我弟弟，親弟弟，我們都叫他小二?！卑⒖嘀钢莻€光頭，對王換說道：“我的腿這些日子一定恢復(fù)不了，小二正巧從福建那邊回來，就喊他過來幫幫忙?！?/br>
    小二對王換木訥的點點頭，跟許多苦田人一樣，小二似乎不太會說話。他的嘴唇很厚，整個人看上去愣愣的。

    “王換阿弟?！卑⒖嗳隽艘话阉笮Q豆，又給王換倒了杯酒，說道：“有些風(fēng)聲露了出來，十三堂是不是沖你的貨倉下手了？”

    “手在他們身上長著，下不下手，我也攔不住?！?/br>
    “我總覺得，不能始終叫他們壓在我們頭上?！卑⒖嗝嗣约旱墓忸^，說道：“眼下，有個又能掙錢，有能替你解恨的門路，你要不要一起做？”

    “什么門路？”

    “你還記得不記得，當(dāng)時在姚村讓你看的那些東西？”

    第22章 衛(wèi)八

    “怎么？”王換聽到阿苦的話，便想起當(dāng)時去荒廢的姚村的情景。

    昏暗無光的地窖中，染著血的鐵籠子。那些東西是苦田人的底牌，若不是到了關(guān)鍵時刻，苦田人應(yīng)該不會那么早就暴露家底。

    “黃三響，曾虎，麻皮，他們?nèi)齻€有一批貨，從北邊運(yùn)過來，在徐州分了兩路，一路朝南邊去了，一路運(yùn)到了西頭城?！卑⒖喑灾Q豆，說道：“往南邊去的那一路，我們的手不夠長，但運(yùn)到西頭城這一路，還是能摸得到的?！?/br>
    “你要劫十三堂的貨？你們不是從來都不染指古行的生意？”

    “做什么生意，都無所謂，誰也不會和錢過不去。我們聯(lián)手，劫了這批貨，你在古行的門道熟，你把貨出了，錢我們對半分?！卑⒖鄧@了口氣，摸摸自己的光頭，說道：“我這條腿暫時動不了，所以才把小二叫回來?！?/br>
    王換瞇了瞇眼睛，他比誰都清楚，西頭鬼市做古行的人，每家都有自己很隱秘的進(jìn)貨通道，阿苦將黃三響他們進(jìn)貨的時間路線都說了出來，這足以說明，十三堂里，有苦田的眼線。

    “王換阿弟，十三堂，就是條狗?！睅煚斠苍谂赃呎f道：“它憋著咬人，若是咬了你一口，你不還手，它就覺得你好欺負(fù)，以后想起來便會接著咬你，不給它一些顏色看看，它是不會收嘴的。”

    王換慢慢喝著刀子一般的酒，心頭盤算著。他的確需要錢，無論在鬼市做古行，還是平時去收購黃金骨頭，尋找黃金骨頭，處處都是用錢的地方。從他到西頭鬼市以來，從未敢松懈偷懶過，可賺來的錢全都攢不住，他得要更多的錢，才能將眼下的幾個窟窿補(bǔ)起來。

    從道理來講，十三堂的人先動手劫王換的貨倉，雖然沒有明著來，但已等同于撕破了臉，王換有理由還擊。

    但他始終惦記著三羊鄉(xiāng)的土龍這兩天便要送貨，三羊鄉(xiāng)的人提前同王換講過，這批貨有幾件扎手的，價值不菲。王換的貨倉快要空了，急需補(bǔ)充一下，在此之前，他不想惹什么麻煩。

    “等一等再說，我現(xiàn)下有筆生意要做，等生意做完，再來說十三堂的事?！?/br>
    阿苦和師爺對視了一眼，王換既然把話說到這里，再糾結(jié)下去，便沒什么意思了。他們都是老江湖，自然知道說話的分寸。

    “阿弟，那我們等你的消息?！?/br>
    王換喝了兩杯酒，覺得肚子里像是有一團(tuán)火在燃燒。他離開煙欄，回到自己的卦攤，黑魁像是真的老實了，守著卦攤，坐在那里發(fā)呆。

    王換把卦攤的幌子掛了出來，他卜卦其實很靈很準(zhǔn)，只不過來西頭鬼市的人，大多不是沖著卜卦而來，所以卦攤的生意一直比較冷清，有時候三五天也不開張。

    他坐下來，然后叫過黑魁，三羊鄉(xiāng)的人大概明天就要動身出發(fā)了，最晚后天會趕到西頭城，這邊要著手去接貨。

    “把錢準(zhǔn)備好，那一千多大洋肯定是不夠的，現(xiàn)在臨時拆兌，也沒地方拆兌那么多。”王換想了想，說道：“我和三羊鄉(xiāng)的土狗還能說得上話，先付一半，等出幾件貨，再把剩下的付清，他應(yīng)該會答應(yīng)，這兩天千萬不要再出什么岔子?！?/br>
    兩個人正在說話，有一個很面生的人從鬼市的南邊朝卦攤這里走來。

    這個陌生人到了卦攤跟前，抬頭看看幌子，然后坐了下來。他大約有二十多三十歲的年紀(jì)，長的很魁梧，理了個貼頭皮的短發(fā)，眉毛很濃。

    王換確定，這個人以前沒在西頭鬼市出現(xiàn)過。王換的記性很好，即便是一些不起眼的小角色，他只要見了，就能記得住。

    “測字，卜卦？”

    “聽人說，西頭鬼市南邊的卦攤，在收這種骨頭。”這個陌生人伸手從懷里掏出一個布包，啪的拍到了桌上。

    布包被拍下來的時候便散了，包里立刻露出一截黃澄澄的骨頭。骨頭如同黃金，沉甸甸的，王換的眼神陡然一滯。

    他的感覺很強(qiáng)烈，這一截黃金骨頭，絕對不是贗品。

    與此同時，他還感覺，自己必須重新審視一下這個陌生人。

    西頭鬼市，就是一張暗夜中的血盆大口，除非根子極硬，否則很少有人會在西頭鬼市張揚(yáng)。自己收黃金骨頭的事，不算隱秘，很多人都知道?？删退慊慕隳菢雍艽髿獾娜?，交易黃金骨頭的時候也要小心翼翼，因為人人都清楚，對于王換來說，這截骨頭，比真正的黃金還要值錢。

    可這個眉毛很濃的陌生人，似乎一點都不知道韜光養(yǎng)晦，這樣大大咧咧的把黃金骨頭給拿了出來。西頭鬼市到處都有十三堂的眼線，任何風(fēng)吹草動都瞞不過他們。

    古行也是生意，談生意有個忌諱，若是讓對方看出自己很想要這件東西，那么價錢就死活都壓不下來。王換懂得這個道理，但他太想要黃金骨頭了。

    “怎么稱呼？”

    “我姓衛(wèi)，叫衛(wèi)八?！睗饷济哪吧撕芩?，直接說了自己的姓名。

    一個走江湖的人如果特別爽快，要么，他就是個一根筋，要么，他就是有蔑視一切的實力。王換暗中看了一會兒，他突然迷茫了。

    這個叫做衛(wèi)八的人，第一眼看上去，就和苦田人一樣，

    “你想要多少錢？”

    “不要錢，你是做古行的，拿這個東西來換。”衛(wèi)八從懷里取出一張紙，遞到了王換面前。

    紙上有一幅畫，畫的是一塊橢圓形的牌子。畫工極為精湛，甚至能從筆墨所畫里分辨出，這是一塊銅鑄的牌子。

    王換沒有見過畫里的銅牌，不過，在古行混了這么久，很多沒見過的東西，倒也聽人說過。

    王換拿著畫，細(xì)細(xì)的看了一會兒，他不敢確定，但如果畫里真是他所聽說過的那種東西的話，那么這塊銅牌，便是很罕見的珍品。

    在距離西頭鬼市萬里之外的西北，曾經(jīng)在千余年前興盛過一個叫做西夏的國家。那是黨項人所建立的古國，大致與中原內(nèi)地的兩宋同處一個時代。

    這塊銅牌，叫做“敕燃馬牌”，大致來說，屬于一種下達(dá)軍令政令的令牌。因為西夏滅國時境遇很慘，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所以很多西夏的文物毀于戰(zhàn)火，能完整留存于世間的，的確不多。

    “這是敕燃馬牌？”

    “你眼光不錯?！毙l(wèi)八嘴里夸著，卻又搖了搖頭：“這不是敕燃馬牌，不過，也是西夏的東西。這牌子沒有名字，我叫它錯銀套合牌。”

    “你想用黃金骨頭，換這塊牌子？”王換立刻覺得心里一沉，他最怕的就是有人用黃金骨頭來換東西，如果對方要錢，哪怕砸鍋賣鐵，也能把錢湊出來，可一旦以物易物，就不是這么簡單的了，對方所要的東西，或許比黃金骨頭還要難找。

    “對，我要用黃金骨頭換這塊牌子。我可以給你透個風(fēng)，這塊牌子，就在西頭鬼市的人手里?！?/br>
    王換頓時明白了對方的來意，西頭鬼市很大，至于和古行沾邊的生意里，人也很多，其中不少人是很難打交道的。這個衛(wèi)八不知道從哪兒收到的風(fēng)聲，說西頭鬼市的人手里有這樣的牌子，他是個外地人，在西頭鬼市人生地不熟，想要找東西，就必須找一個熟門熟路的人替他找。

    而王換，顯然是個最合適的人。

    王換從來都不愿意這種替人趟水的事，出力而且很容易不落好。然而，在黃金骨頭面前，王換沒有任何拒絕的余地。

    “我試著找找，但不一定能找到?！蓖鯎Q點頭答應(yīng)的同時，又試探著問了問衛(wèi)八的意思：“如果真的找不到，你打算多少錢賣？”

    “不賣，我只換東西?！毙l(wèi)八將桌上的黃金骨頭收起來，站起身，說道：“我在食坊那邊，有一個攤子，你若有了消息，可以去找我?！?/br>
    說完這句話，衛(wèi)八扭頭走了，一句多余的廢話都沒有。等他走遠(yuǎn)，王換對黑魁招了招手，小聲說道：“想辦法摸摸這個人的底子?！?/br>
    衛(wèi)八走了之后，卦攤這邊就再沒有生意。過了兩個小時，黑魁回來了。他告訴王換，這個衛(wèi)八是一個沒有來歷的人，三天前剛剛到的鬼市，在食坊那邊擺攤賣烤羊，沒有人知道他從哪兒來，也沒有人知道他的家底。

    “你跑快一些，回去叫老斷?！蓖鯎Q考慮了一下，他并不是個欺行霸市的人，也不會強(qiáng)買強(qiáng)賣，可黃金骨頭太要緊了，他絕不能放過任何得到黃金骨頭的機(jī)會。

    黑魁應(yīng)了一聲，立刻轉(zhuǎn)身走了。

    西頭鬼市散去的時候，已是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段，老斷隱藏在鬼市外面那一片木柵欄之間，整個人和黑暗融為一處，眼睛再尖的人，也絕難想到，這里會藏著一個人。

    衛(wèi)八是整個食坊中最后一個收攤的，西頭鬼市的人都不怎么喜歡吃烤熟的東西，更不喜歡吃一個剛到鬼市的陌生人烤出的羊rou。衛(wèi)八的攤子一晚上烤了四五斤羊rou，卻沒有賣掉，衛(wèi)八并不泄氣，沒有人買，他就自己吃。

    四五斤羊rou，外加半斤白酒，一頓飯的功夫就被衛(wèi)八一掃而空。等他吃飽喝足，鬼市的人已經(jīng)散盡，他抖了抖身子，從鬼市離開，貼著木柵欄，朝著西頭城北邊走去。

    暗夜中的老斷，雙手輕輕一撐地面，跟上了衛(wèi)八。

    第23章 反擊

    人群散去的西頭鬼市，仿佛真的變成了鬼市，一個人影都看不到。衛(wèi)八不急不慢的走向西頭城的北邊，老斷不動聲色的尾隨在后，若他記得不錯，西頭城北邊是一大片荒蕪的洼地，會積存一些雨水，一到夏天，入耳全是蛙鳴聲。

    衛(wèi)八似乎一直沒有察覺到老斷就跟在身后，自顧自走著。等走到城北那片洼地邊緣時，荒草叢生，更加便于隱藏，老斷便跟近了些。

    就這樣又跟了大約有一里地，正在不緊不慢朝前走著的衛(wèi)八驟然間一擰腰，回頭沖著老斷藏身的草叢奔來。

    老斷的瞳孔猛然一收縮，他這輩子都沒有遇到過身形如此之快的人。在衛(wèi)八轉(zhuǎn)身撲來的那一瞬間，老斷模模糊糊的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他覺得撲向自己的，并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頭剛剛吃飽了血rou的猛虎。

    但老斷不會被嚇退，他經(jīng)歷的血雨腥風(fēng)多了。老斷單手一撐地面，在衛(wèi)八撲來時，另只手就捏住了平時常用的那把小刀。

    衛(wèi)八人在半途，拳頭已經(jīng)朝老斷砸來。這也是老斷這輩子見過的最快最猛的拳頭，沒有任何花里胡哨的花架勢，只是快且猛。

    老斷抬手迎向了衛(wèi)八的拳頭，他相信自己的這只手。老斷從六歲開始，每天都在一只大缸里插鐵沙子，這么多年下來，手上那層老繭比牛皮都要結(jié)實，都要堅韌。

    老斷迎難而上，衛(wèi)八則來勢不減，前后不過眨眼的功夫，衛(wèi)八的拳頭和老斷那只蒲扇般的手，便重重撞在了一起。

    這一刻，老斷感覺衛(wèi)八的拳頭，像是一把鐵錘，自己的半截身子立刻被震飛了。他手里捏著的那把小刀，劃在衛(wèi)八的拳頭上，卻宛若劃中一塊厚厚的鐵皮，只在拳頭上留下了一道白印。

    兩人就交手了一招，但經(jīng)驗無比豐富的老斷已經(jīng)察覺出來，這個看著還不很到三十歲的陌生男人，是平生僅見的勁敵。如果在這種坑洼的地方游斗下去，老斷會吃虧。

    他的腦子轉(zhuǎn)的很快，借著衛(wèi)八拳頭上的力，半截身子倒退如飛，在荒草叢中幾個起落，已經(jīng)逃的遠(yuǎn)了。衛(wèi)八并沒有追趕，站在原地，慢慢舉起自己的拳頭看了看。拳頭上那條白印里，隱隱有一絲血跡。

    “再有下一次，我就要?dú)⑷肆??！毙l(wèi)八一邊說話，一邊轉(zhuǎn)過身，繼續(xù)朝著北面走。他并不在意老斷有沒有聽到他的話，但他只要說出來，就一定做得到。

    老斷回到西頭城的時候，王換和黑魁都已經(jīng)洗了頭臉，正在吃飯。老斷拿了一瓶酒，躲到角落里慢慢的喝，邊喝邊對王換說道：“不要在那個人身上打主意，很扎手?！?/br>
    王換有一點意外，這種話如果從老斷嘴里說出來，那么，對方就一定非常扎手。

    這無疑讓王換感覺，想靠別的辦法弄走衛(wèi)八身上的黃金骨頭，幾乎不可能，唯一的途徑，就是找到衛(wèi)八想要的東西。

    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衛(wèi)八拿給他的那幅畫還在，得想法子去找這塊錯銀套合銅牌。

    王換睡了一覺，第二天就帶著銅牌的摹本，到經(jīng)常進(jìn)出貨物的幾個人那里去，挨個的打聽。

    沒有人見過這件東西，甚至連聽都沒有聽說過。畢竟西夏那地方，在全盛時也不過占據(jù)西北一隅，再加上存世的東西太少，古行的人不太愿意經(jīng)手西夏的古物，搞來搞去，這些東西就變成了冷門。

    王換跑了一天，也白忙了一天，到了入夜時，他和黑魁趕到了西頭鬼市，想在鬼市那些做古行的人跟前再打探打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