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主任……”

    “老徐??！”電話那一端，有些激動的嗓音傳來,?“上次你跟我說的那個狀況，我給你去問了我學(xué)精神疾病方面的同學(xué)，他們說確實有這么種病?！?/br>
    “叫‘進食障礙’，簡稱ed。這種病基本上是后天形成的,?雖然說是消化道上出現(xiàn)異常，但其實是一類精神疾病?；歼@種病的人大都是女生，對體重、食物有極端的情感、態(tài)度和行為。就常聽到的暴食癥還有厭食癥就屬于這種病的分類?！?/br>
    “你那個小女朋友的情況，我同學(xué)說可能要比一般的進食障礙患者還要復(fù)雜。因為按照你的描述，她似乎已經(jīng)形成了一套很完整的吃東西、再吐出來的系統(tǒng)，并且對此運用的熟門熟路，甚至能保持在外人面前完全一副正常人的模樣。這也就說她恐怕跟這個病已經(jīng)‘和平共處’，甚至可以說對這種生活方式產(chǎn)生了依賴?！?/br>
    “進食障礙在很多減肥人士的減肥生涯中并不少見，人會從最開始對身材的焦慮，到開始節(jié)食減肥，一段時間過后，不正確的減肥方式會導(dǎo)致她們精神狀況出現(xiàn)一些問題，會讓她們暴躁、抑郁、覺得人生灰暗無望，這種情況下，絕大多數(shù)患者會選擇就此放棄節(jié)食，暴飲暴食，身材又一次恢復(fù)成原先的模樣，然后再節(jié)食再暴食，如此反復(fù)無常?！?/br>
    “這一種節(jié)食-暴食-再節(jié)食的循環(huán)，于精神科見到的不少。如果僅僅只是這個循環(huán)，很多患者在經(jīng)受了正確的心里指導(dǎo)配合藥物輔助后，是能恢復(fù)成正常狀態(tài)的?！?/br>
    “但還有一些人，她們在長期經(jīng)受了暴食節(jié)食的循環(huán)、并且在嚴(yán)重的抑郁狀態(tài)下，最終承受不了這份痛苦，卻也不能接受自己再胖回去，于是她們便找到了一條更黑暗的路——一條看似光鮮亮麗、怎么吃都吃不胖、情緒低落的時候也可以用吃東西來填補空虛，實則相當(dāng)傷害身體的路，”

    “催吐減肥?！?/br>
    “這種減肥方式大致分為三種，用手摳、自然吐出來，以及……用工具。前兩者絕對絕對會造成眼睛充血臉變大，但你跟我說過你的小女朋友她什么奇怪的現(xiàn)象都沒有。所以我猜，如果她真的是催吐減肥，那么她很可能就是用的第三種方式……”

    徐聽眠的指尖一個沒抓穩(wěn)，手機瞬間從掌心脫落。

    *

    這個季節(jié)的醫(yī)院人超乎尋常的多，冬天感冒發(fā)燒咳嗽一個都不落，紛紛擾擾的急診室，嘈嘈切切的公路，伴隨著救護車飛馳而過的刺耳聲。

    徐聽眠從s醫(yī)科大附院精神科出來時，突然就感覺到胸口一陣悶痛。

    他扶著墻，稍微做了一下緩和，金昌晏打老遠看到徐聽眠靠在墻口喘氣，以為他哪里不舒服，嚇了一大跳，

    連忙奔了過去。

    “這邊醫(yī)生怎么說？”金主任給徐聽眠倒了杯水，讓他喝口。

    徐聽眠接過，說了聲謝謝，將水杯放在桌面上，拇指按壓住眉心。

    最近確實沒睡好……

    頭很疼，腦袋拉長鳴般不斷地在嗡嗡響。

    除了這些生理上的不舒服，還有剛剛在精神科主任的辦公室里，

    醫(yī)生對他說的話，不停地在腦海中回旋著——

    “如果真的是工具，那我們也沒辦法給徐先生一個具體的答復(fù)?！?/br>
    “因為目前意義上來說，我們也只接到過摳吐和自然吐這兩種類型的病人。用工具給自己催吐，這種病人我們暫且還沒有過任何研究。”

    “但我可以肯定的是，用工具，要比另兩種方式，產(chǎn)生的依賴性更加強，因為它cao作起來可能沒有其它方式那般痛苦。當(dāng)一件事它對你來說不痛苦的時候，你是可以很長時間與它共存的。”

    “我想問一下醫(yī)生，進食障礙患者……她們?yōu)槭裁磿a(chǎn)生這種疾??？”

    “生活環(huán)境有關(guān)?！?/br>
    “先天的易胖體質(zhì)，或者小時候貪吃。人嘛，總是對高糖高油脂高熱量的美食無法抗拒。到了青春期的時候，愛美了，就會去想著如何如何減肥。減肥減過頭，很容易就會不知道該怎么正常吃飯?！?/br>
    “當(dāng)然還有些其他因素，就比如受到了什么外界壓力，需要找個渠道來發(fā)泄。如果這個時候，這個人恰好也在減肥，那么她就更容易在雙重沖擊下，瘋狂地進食甜的東西，然后再瘋狂地節(jié)食，如此反反復(fù)復(fù)。性格若是再偏激點兒、或者患者的精神狀況再糟糕些，最可能的就是走了催吐的道路?！?/br>
    “徐先生，千說百說，如果您真的擔(dān)心患者的身體狀況，還是早些帶她來進行治療吧！因為不管她究竟是用哪一種方式進行催吐，工具也好暴飲暴食也罷，我想——”

    “從她開始節(jié)食那一刻起，她就再也沒有一天是真真正正快樂過?！?/br>
    “畢竟都能走上催吐這條路了，那是普通的暴食節(jié)食都無法讓她維持正常生活的窮途末路。暴食節(jié)食基本上都會伴隨抑郁癥的爆發(fā)，有些是因有些是果。而你女朋友，則是在用催吐來拯救自己的抑郁或者保護自己不受到外界傷害。如果想要把她徹底扳正，可能需要將她先拉回到不催吐，但一旦阻止她不催吐，沒了食物對她的保護，或許她又會重新陷入每天都活在陰暗中……”

    徐聽眠長嘆了一聲氣，靠在沙發(fā)上，桌面上的水涼了也都沒動一口。

    金主任有些擔(dān)憂地看著他，轉(zhuǎn)了一下椅子，

    “老徐，你沒事吧？”

    這樣的徐聽眠，很罕見。

    徐聽眠搖搖頭。

    金主任喝了口水，

    “那你是打算……帶你女朋友來這邊治?。俊?/br>
    “女朋友”這三個字，就跟三把刀，一刀刀剜在徐聽眠的心臟上。

    可眼下，似乎有比紀(jì)檸成為別人女朋友這件事，更要難受的情況。

    金昌晏見徐聽眠不吱聲，以為他在考慮，畢竟減肥減成這樣，一般男人也沒能理解的。

    他拿出手機翻了翻，看到屏保上自己的女朋友的照片，突然間，也跟著嘆了口氣，

    “老徐你也別太難過，吃飯的問題嘛，總會有一天會正常的?！?/br>
    “……”

    “我女朋友吧這不最近也減肥，唉！都快被她給折磨死了！”金主任說著，轉(zhuǎn)過手機來給徐聽眠看了眼他的淘寶賬單，

    “每天晚上不吃飯白天就兩頓的，頓頓各種青菜葉子，我們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見到rou了。淘寶上最近還買了什么‘酵素青梅’。我擦！這玩意兒她是從哪兒搜羅來的？酵素青梅……成分里面有番瀉葉？？？這也能吃？？？”

    徐聽眠聽著他嘟嘟，稍微掀了一下眼皮，順著他的話隨口問了句，

    “番瀉葉是什么？”

    “一種專門拉肚子的葉子！”金主任氣急敗壞地忙聯(lián)絡(luò)淘寶客服，

    “我擦！現(xiàn)在女人為了減肥真的是什么都不顧了！那些網(wǎng)絡(luò)上說的每天通便身體才正常奶奶的都給她們洗腦了！她每天吃那么少，能正常排便才怪！排不出來就買拉肚子藥？氣死我了！氣死我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因為胡亂吃番瀉葉吃到腸子黑了的嗎?。?！”

    徐聽眠緩緩抬起了頭，

    像是瞬間想到了什么，

    突然開口問道，

    “番瀉葉……這個東西，具體大概是個什么味道？”

    金主任斜了眼徐聽眠，開玩笑道他，

    “怎么，你想嘗嘗？”

    徐聽眠皺著眉。

    金主任以為他可能又聯(lián)想到了一些事情，于是稍微認真了一下，邊翻著手機給女朋友跟淘寶上退貨，邊給他形容，

    “大概就是……現(xiàn)在有種飲料的口味叫做‘抹茶’，哎對！就是抹茶的味道！這口味在奶茶店就有！但番瀉葉的味道，怎么說呢……我們臨床上有很多用過番瀉葉通便的患者，喝過幾次番瀉葉泡水后，抹茶口味的東西，就此再也不會碰了……”

    “……”

    ……

    ……

    “老徐？”

    “嗯？”徐聽眠身子一顫。

    桌子上的水杯被他一個不小心打翻。

    水滴滴答答在地面上流。

    金主任真的覺出來這件事的嚴(yán)重性了，

    徐聽眠今天已經(jīng)在他這兒、接二連三地失態(tài)。

    “老徐，你要是真的想讓你的女朋友盡快好起來，其實我倒是知道京都六院似乎對這一塊有研究，只要你開口，人我絕對能幫你搞定……”

    半晌，

    坐在沙發(fā)上的男人，卻突然苦澀笑了起來，

    “她不是我女朋友?！?/br>
    “……”

    “我好像、也沒什么權(quán)力再去干涉她的人生了。”

    *

    紀(jì)檸過了一段挺開心的日子。

    吳瑄對她很好，說追她就認真追她。每天都會開車從成安區(qū)來大學(xué)城，小禮物小花束變著花樣給她送。搞得紀(jì)檸都有些要招架不住了，紅著臉讓他不要這么破費。

    “追人當(dāng)然要好好地追！”吳瑄是這么回答她的。

    每個周四到周日，吳瑄就會開車帶她去夢思威龍彈鋼琴，在夢思威龍，她見識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上流社會。

    沈老板是個極為傲慢卻又認真的音樂家，紀(jì)檸彈鋼琴的路子野，沈蘇御每次聽完她的曲子，會毫不猶豫給她指點并批評。紀(jì)檸被他數(shù)落了，開始還會有點點難過，但因為的確也是對音樂很喜愛，所以每次沈蘇御的批評，她回去后都會認真地反思，下一次再彈曲子的時候就會去注意。

    晚上下了班，吳瑄再開著車把她載回大學(xué)城。

    時間一久，就連316的學(xué)長學(xué)姐們也都打趣，問紀(jì)檸什么時候找了這么個帥氣又貼心的小男朋友?。考o(jì)檸不好意思地給他們解釋，說自己和吳瑄暫時還沒確定關(guān)系。

    “那你可別吊著人家！”唐欣白紀(jì)檸，“吊久了容易傷自尊！”

    紀(jì)檸小聲道，“主要是我好像還沒那么喜歡他，不過小吳也是，他希望我能真正的喜歡上他后，再跟他在一起……”

    “你們可真奇怪！”唐欣搖頭晃腦說她。

    紀(jì)檸吐了吐舌頭，背著包去上課。途中路過315，她看到自己很久沒動過的工位旁，早已被另一個女孩子的書本堆滿了整張桌子。

    徐聽眠俯下身，正在很認真地指導(dǎo)那本科小師妹修改論文。

    冬日的陽光照射在他們的身上，鍍了一層淡淡的金色，

    恬靜而又美好。

    紀(jì)檸下意識用手摸了摸胸口，好像也沒那么難受了。

    她低著頭，拖著書包，耷拉耷拉從315門口離去。

    “徐老師？”女孩劃著一段數(shù)據(jù)，指出里面的錯誤，抬頭想問徐聽眠該不該去掉，

    卻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導(dǎo)師，目光正望向門外，

    微微出神。

    “老……師？”

    徐聽眠愣了一下，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走神了，他搖搖頭，輕笑了聲，“沒事?！?/br>
    “這里的確、這個得數(shù)偏的太厲害了，可以去掉……”

    風(fēng)吹著冬天的蒼白，時間一點一點往前走。

    十二月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