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了一會兒，又說：在某些時候，我確實忍不住會想，該不該殺她？注定的對手，有沒有可能成為我的朋友？我以為，選擇權(quán)在我的手里。而事實是，她沒有盡全力，便讓我無可招架了。我以為我有的選擇，實際上我根本沒有選擇。還不是她想怎么對待我，就怎么對待我；她愿意逗著我玩的時候，便纏著我，她對我失去興趣的時候，便隨時可以拋下我離開

    奇怪，這么說下去居然有些哀怨了。萊芙柱著刀，仰頭望向沒有一絲云彩的天空，臉上閃過一瞬的黯然，我的意思是，我一開始預(yù)估的差距，就偏差了不止一點點。

    所以麥德拉小心翼翼地問，您是在失落嗎？

    恰恰相反，認清現(xiàn)實反而讓我更加平靜了，總好過一直被蒙在鼓里。萊芙深吸了一口氣，接著抬起步子朝著公館的方向走，堅定地說，因為龍就在那個地方，她生來，就是要被我征服的

    麥德拉停在萊芙的肩頭，嘴唇抿成一條直線，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了幾圈，然后朝著街角看了一眼。

    萊芙并不知道，書攤的主人沒有走遠。

    在從她的視野消失之后，三個姑娘變成了黑貓身上的三個貓虱，老婦人站在街角，在萊芙回到進了公館門口之前，都沒有離開。

    老伙計，老婦人撫摸著黑貓光滑的毛皮，果然沒有算錯，看來這筆生意，今后還有得是做頭你說是不是？

    黑貓張開了嘴，打了一個哈欠，困倦地叫了一聲，接著耷拉下眼皮。

    三日后的上午，在埃爾維斯國沃爾什王都北端，惡名昭彰的丹塞沙漠邊沿地帶。

    此時天氣晴朗，空氣干燥，天空中沒有半片云彩，然而原本應(yīng)該能一眼望到邊際的平坦沙漠上，卻像是起了一層霧氣一般，模模糊糊的，百尺之外光景已經(jīng)絲毫看不分明了。

    繪有寶劍和玫瑰花枝的旗幟在干燥的風(fēng)中飛揚，空氣中細小的沙粒和粉塵將旗面原本鮮亮的色澤侵染得暗淡了幾分。

    希爾頓團長在騎士團的最前列，在他身旁是同樣騎著馬的薩布麗娜公主。

    請務(wù)必將艾莉西婭救出來，哪怕為此獻出你們的生命。薩布麗娜公主說，如果真有不幸發(fā)生，我會給出豐厚的撫恤金，確保遺屬后半生生活優(yōu)沃，無所憂心。

    但無論結(jié)果如何，作為對于北部人友誼的回報，我以埃爾維斯國王儲的名義發(fā)誓，在我正式即位稱王之后，會放松對圣殿來使的誡令，并允許神官來此宣揚教義，設(shè)立教區(qū)雖然我不覺得我的百姓肯拋棄他們原有的信仰。

    說著，望向了希爾頓身后的騎士們：希望你們此行能答成目標(biāo)，也希望下次見面的時候，你們的軀體完整，并且仍然還活著騎士們。

    薩布麗娜公主的話語帶著南部人的特有的腔調(diào)，給人一種黏稠而軟糯的感覺。雖然在整片德亞大陸上，語言基本相通，然而各地的話語中總會微妙著攜帶著各地不同的價值觀念。如果不是在這幾日，騎士團成員們與不少南部人打過交道，很容易便會將薩布麗娜公主一些言辭比如她在提及遺屬的那個句子里的時態(tài)便暗示了她認為這是必然的結(jié)果理解成故意的冒犯。

    在又與希爾頓交談了幾句之后，薩布麗娜公主便帶著下屬離開了。

    希爾頓回頭，用目光清點了一遍人數(shù)。

    五十名騎士和一個女使官，都和希爾頓一樣，戴著將頭發(fā)和口鼻遮掩起來的面罩。

    埃爾維斯國境線內(nèi)，靠近海岸線的陸地有大片的雨林和草場，內(nèi)陸部分則多為沙漠。然而由于雨林和草場和德亞大陸南面的兩片大陸過于接近，少有人敢冒著與偷渡來的魔物遭遇的風(fēng)險居住其中。因此包括王都在內(nèi)的大部分城鎮(zhèn)，都坐落于內(nèi)陸沙漠之中的綠洲。

    此種面罩是當(dāng)?shù)厝嗽趹?yīng)對沙塵天氣時必備的，同時也可以用于遮擋白日里過于強烈的陽光。原本騎士團中的許多人都想要靠著南部得天獨厚的陽光來保養(yǎng)皮膚，但是很快發(fā)現(xiàn)，在將皮膚養(yǎng)出黝黑迷人的色澤之前，曬傷和皮膚病會先到一步。

    面罩戴上之后，便只露出一雙眼睛，剛過去下半夜一直在趕路，然而騎士們的眼中卻沒有半分疲憊。

    就在昨日之前，騎士們還如初來南域的觀光客一般，從不離嘴的兩個話題：一是南部姑娘，二是各種異教色彩的奇聞異談，奇人詭術(shù)。這個整日穿戴著奇裝異服，那個購買了一堆奇怪的樂器和手工藝品，剩下的幾個去同來自叢林的熱情姑娘們學(xué)習(xí)語言希爾頓甚至一度疑心，覺得這些小子個個都準備好了拋下騎士袍，要趕著去做異教徒的女婿。

    然而，此刻騎士們此刻都緊閉了嘴，靜穆地騎于馬上，只需要他一聲號令，便可義無反顧地拼上性命。

    這片土地，我們是第一次涉足。對于那個神秘的怪物，我們沒有充足的了解。我們所行之事，皆是出于圣殿的意志這是我們唯一的倚仗，天主會站在我們一側(cè)，我們只需要做到我們能做到的一切?，F(xiàn)在希爾頓皺了皺面罩下因?qū)︼L(fēng)沙過敏而發(fā)紅的鼻頭，轉(zhuǎn)身向前，從鞘中抽出了重劍，指向了前方，出發(fā)吧。

    在希爾頓身后半個馬身處的是蘭斯，萊芙與娜提雅維達則在騎士隊伍在最后端。

    娜提雅維達大人，萊芙望向身旁的馬上一臉坦然的魔龍，這一回后者并沒有執(zhí)意要和她同乘一匹馬，我總覺得，您見多識廣，說不定知道得更多一些。

    這倒并沒有，此地的風(fēng)沙會損傷我的皮膚。雖然我有必須從這兒拿走的東西，但是之前并沒有來過這兒。娜提雅維達抬起手來，將原本就遮得嚴嚴實實的面罩，又往上拉了拉，不過有些事，知道了或許還會有害，或許還是不知道的好。

    騎士們趨馬，從沙漠的邊沿進入。

    細小的沙塵顆粒分布在空氣中。塵霧逐漸濃郁起來，在原本干燥的沙漠之中，居然產(chǎn)生了一股長久的陰雨天氣才會引起的霉味。

    在晴朗的上午，隨著太陽往中天攀升，溫度也會逐漸上升，然而在這片詭異的沙漠之中，騎士團們越往里走，光線便越是昏暗，甚至逐漸漫生出一種不見天日的陰冷感。

    視力受到阻礙的程度越來越嚴重，原本萊芙還能望見走在最前頭的希爾頓和蘭斯，漸漸地便發(fā)現(xiàn)前排的騎士們逐漸被塵霧吞噬，能看到的不過是離她最近的幾個同伴，如果不是馬蹄聲并沒有多少變化，她幾乎要覺得好些同伴都已經(jīng)不見了。

    由于視線不清，隊伍的前進速度明顯慢了下來。

    希爾頓在隊伍前頭，手里拿著羅盤，以確保隊伍的方向不出錯，不至于出現(xiàn)走了老半天終于回到原地的現(xiàn)象。

    后頭的騎士則趨馬跟在前頭的騎士身后。

    快跟上！

    喂，你在哪兒？

    時不時，隊伍里還會傳來幾聲呼喝，以確保沒有人脫隊。

    萊芙感覺到了棗紅馬的焦躁不安，甚至好幾回駐步不前。對于危險，許多時候動物要比人類更加敏感。萊芙心中也產(chǎn)生一股不安。

    馬匹行進的速度逐漸同人走路的速度差不多了，萊芙見自己前面的騎士已經(jīng)從馬上下來，便也改為步行。

    莉莉，別怕。萊芙一邊走，一邊安撫性地摸著棗紅馬的鬃毛。

    棗紅馬似乎急于表明自己的表現(xiàn)并不是害怕，于是歪著腦袋，用鼻孔沖著主人的臉上嗤氣。

    塵霧逐漸變得像一鍋越煮越濃稠的乳白色魚湯，不僅將視野徹底局限在幾寸的距離，而且在霉味之中，逐漸產(chǎn)生了一股怪異的腥臭氣味。

    咳咳萊芙被熏得頭暈?zāi)垦！?/br>
    一晃神之后，她既看不到同伴，也沒有聽到除了莉莉之外的馬蹄聲。

    在濃郁的塵霧之中，她無法辨別方向，不知道哪個方向才離他們的目標(biāo)更近，哪一個方向另他們的目標(biāo)更遠自然也不知道哪一個方向離死亡更近，那一個方向離死亡更遠。

    希爾頓團長蘭斯咳咳你們在哪兒？用手遮掩著口鼻子，吃力地呼吸，萊芙接著大聲呼喊起了走在她前列的幾個騎士的名字，但是沒有人回應(yīng)。最終，她不得不叫起了那個她最不想要叫的名字，娜提雅維達咳咳娜提雅維達大人您在哪兒如果能聽到我的聲音的話，請您

    就在萊芙四顧茫然之時，濃郁的塵霧之中，突然出現(xiàn)了一只蒼白纖瘦的手。

    娜提雅維達萊芙覺得自己的心高高地揚起，接著幾乎又在瞬間安穩(wěn)地落回了原處。

    一直沒有被當(dāng)著對手，只是被當(dāng)成一個無用而好玩的小玩意、被讓著、被逗著，這也就罷了；到了關(guān)鍵時刻，她居然只能向著根本就瞧不上她的魔龍求助，這多少讓萊芙覺得可恥。

    可是她無法否認，想到娜提雅維達就在她身邊的時候，她突然間安下心來。

    可恥的安心，名為懦弱。

    牽著不敢動蹄的莉莉，萊芙朝著那只手的方向奔去，伸出了自己的手，緊緊地握住了她：是你，娜提雅維達

    *

    作者有話要說：

    久等了。

    第82章

    當(dāng)萊芙觸碰到那人的手指, 才發(fā)覺那人的皮膚比起娜提雅維達來粗糙、冰涼了許多，立刻便縮回了手，將砍刀握在手中：你是什么人？

    可憐的行人, 前上方傳來了一個男子的聲音，你怎么走到了丹塞沙漠里來了？你根本不應(yīng)該來這個地方的?，F(xiàn)在迷路了吧。

    那只手的主人的身體逐漸顯現(xiàn)出來, 是一個高大瘦削的青年男子, 身穿暗橘紅色的長袍。他的聲音沙啞，帶著一種和南部人相似的然而并不完全相同的口音, 這顯然證明了他并不是騎士團中的任何一個人。

    我來帶你走出這一團塵霧吧，否則你根本走不出去的。

    男子的臉龐由于隔著一層面罩而看不怎么分明，萊芙卻從他的身上感覺到了一種熟悉的危險感。這人若非是先前應(yīng)薩布麗娜公主邀請、進入丹塞沙漠的奇人異士，便是那怪人的鄰里或同伙目前看來，后一種可能性更大。

    帶我塵霧透過了面罩, 鉆入她的鼻腔，萊芙的另一只手捂在鼻子上，彎下身子勉強地吸了一口氣。她倒是很想拒絕一切危險, 但是在目前的情形下，連呼吸都很艱難，更別提做別的事了, 即便是魔鬼伸出的手, 她也得緊緊握住, 帶我離開這里

    那只冰涼的手牽著她往前方走去，棗紅馬停在了原地嘶鳴了幾聲，接著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

    漸漸地，乳色的塵霧逐漸散了開來, 陽光逐漸將周圍變得和暖、亮堂起來，隨著視野逐漸開闊, 空氣中的霉味也逐漸消失，萊芙找回了自己的呼吸和視線。

    衷心感謝咳咳萊芙說著，忍不住咳嗽了幾聲，總覺得喉嚨口似乎粘著一塊粗糙的東西，磨得嗓子充血發(fā)脹，等緩過勁來之后，問道，我還不知道，該怎樣稱呼您？

    就叫我丹塞吧。那人回答道。

    丹塞和這片沙漠同樣的名字嗎好的，丹塞。萊芙說，若不是您的話，恐怕我會丟了性命。您是我的恩人，如果您有任何想做的事、想要的東西，我會盡力為您達成心愿只要您的心愿不違背我的原則，并且在我的能力之內(nèi)。我接下來會去找我的同伴，在我完成此行的使命之后，便會助您達成心愿。

    丹塞一直沒有插嘴，只是靜靜地聽著，直到萊芙說完話之后，才猶豫了一會兒，回答說：說來有些不好意思，旅人，我家主人還缺一個妻子。

    實在抱歉了。萊芙一下子停止了咳嗽，站得筆直。

    丹塞暗示得有些明顯，凡是聽過幾個傳奇故事的，都能猜出下一個句話會是什么。但是萊芙?jīng)]有想到過，自己有一天居然會被提出這種要求。

    雖然古今中外的故事里總有英雄救下美人之后，美人和英雄產(chǎn)生愛意的情節(jié)發(fā)展，可是她一直以為自己在這類故事里，扮演的是英雄角色，縱使真參與進來，也只有溫言拒絕美人的要求這一項任務(wù)，但是這回的處境卻完全反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