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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么多年(出書版) 第16節(jié)

    李燃臉上立刻五彩繽紛。

    “不打算跟我說說?”他看見夏正常了點,再次詢問,“這么多人出來抓你,你是挪用班費畏罪潛逃嗎?看不出來啊,不聲不響地干了一票大的。”

    陳見夏沒接茬。

    那三個人不急不緩地出來尋找她的樣子,徹底讓她不想回去了。

    “我們走。”她回頭看李燃,目光堅定了許多。

    因為校慶,保安人員進出查得不是很嚴,他們很容易地就混出了校門。她義正詞嚴地表示上次在西餐廳吃掉了三百塊,非常不好意思,所以這次請李燃務(wù)必答應(yīng)她aa制。

    李燃點點頭說好啊,然后目不斜視地路過公交站牌,穿過馬路,揚手招了一輛出租車。

    出租車。

    李燃拉開車門,表情那叫一個天真無邪。

    陳見夏硬著頭皮坐到車上,計價器蹦得她心顫。李燃余光注意到,笑了,如沐春風(fēng)。

    “炫富有意思嗎?”陳見夏咬著牙說道。

    “有意思,”李燃大笑,“特別有意思?!?/br>
    “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你自己賺的錢,還不是靠爸媽?!?/br>
    “炫富就是炫爸媽啊,我爸媽有本事也不行?爸媽是我自己的吧?可以炫吧?”

    陳見夏簡直要被活活氣死。

    但是不知為什么,李燃幾次三番在她面前說自己五行不缺錢,說自己的鞋子一千五,請她吃很貴的老西餐廳,還故意打車嚇唬她,炫耀自己爸媽有本事……她統(tǒng)統(tǒng)沒覺得受冒犯。

    這一切行為加在一起的殺傷力都比不上于絲絲輕描淡寫的一句“陳見夏用手機嗎?”。

    見夏想不明白,愣愣地扭頭看,看得李燃十分不自在。

    “看什么看,想做我家兒媳婦?”

    “你有病吧?”見夏閉上眼睛翻白眼。

    “真的,有什么不好?好多人努力讀書不就是為了賺錢嗎?你當(dāng)我老婆,就不用費勁兒考北大了?!?/br>
    陳見夏哭笑不得:“別丟人現(xiàn)眼了。誰說讀書是為了賺錢的?庸俗。”

    李燃卻沒惱:“我當(dāng)然知道有些人是真的熱愛求知,但是也有人不是啊,而且,不熱愛的恐怕占大多數(shù)吧?把一道題做一百二十遍,背誦一些屁用沒有的課文,難道也是為了求知?不就是為了考個好大學(xué),拿個好文憑,然后多賺點錢改變命運嘛?!?/br>
    他說著,忽然湊近了見夏:“你呢?你是熱愛科學(xué)文化知識,還是為了脫貧?”

    “滾!”見夏惱了,一胳膊肘揮上去,被李燃擋下。

    “你急什么啊,我又沒真讓你當(dāng)我老婆,”李燃悻悻地扭過頭看窗外,真誠地補充道,“你長得又不好看?!?/br>
    陳見夏一頭撞在車窗上。

    她現(xiàn)在寧肯跪在于絲絲面前大喊“我是小偷”,也不想再跟這個五行缺心眼的家伙待在一輛車里。

    “欸,師傅,靠邊兒停,就這兒?!崩钊己鋈磺弥嚧昂捌饋恚读丝畛吨娤南萝?。

    他們走進老舊的筒子樓居民區(qū),在灰色的樓宇間穿來穿去。李燃眉飛色舞地講著他小時候在居民樓里挨家挨戶敲完門就跑的“光輝事跡”,見夏完全沒聽進去,忽然拉了他一把。

    “干嗎?”

    “別走在人家晾的褲子下面,”她指了指頭頂某戶人家窗外伸出來的晾衣桿,“鉆褲襠不吉利?!?/br>
    李燃扯扯嘴角:“還說你讀書不是為了脫貧,你看看你哪個地方有科學(xué)精神?”

    見夏正要反駁,李燃突然眼睛一亮,盯著前方說:“到了!”

    映入眼簾的是佇立在開闊地帶的一棟白色建筑,磚石結(jié)構(gòu)的主體四四方方的,居中高聳著一座鐘樓,頂端不是十字架,而是一個月牙;正面墻體粉刷成了紅白相間的橫條紋,鮮明惹眼,在居民區(qū)的包圍下,有種奇特的美感。

    “這是……這是教堂?”見夏疑惑道。

    李燃的目光明明白白表達了蔑視:“陳見夏,你讀書也脫不了貧了,想別的轍吧?!?/br>
    “你會不會好好說話!沒完了是吧!”

    “啥教堂啊,這是清真寺!”

    “哦,”見夏有點慚愧,轉(zhuǎn)而問李燃,“你是回民?”

    “不是?!?/br>
    “那你怎么會知道這個清真寺的?”

    “我爺爺就住在這附近。以前爸媽沒時間管我的時候,都是爺爺帶我,所以這一帶我很熟。這個清真寺1906年就建成了,真真正正是一百年前了,土耳其人建的。不過這個土耳其不是地中海那個狹義的土耳其,正確的說法是韃靼人,我爺爺糾正過我,好像是跟誰有淵源來著,反正我沒記住。”

    沒記住有什么好驕傲的,見夏好笑地看著他。

    “不過蓋到一半,工程師就死了,后來又換了人。建成以后這里做了一段時間的藝術(shù)學(xué)校,又改成清真寺,反正一百年間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它也經(jīng)歷了不少吧,最后一次修繕是二十年前,聽說是我爸媽結(jié)婚那一年。這附近住了許多回民,哦,對了,好多本地人來這里買牛羊rou,他們覺得回民吃的清真牛羊rou肯定質(zhì)量好……”

    李燃拉家常的語氣讓陳見夏聽得入迷,像是又回到了那個謊稱自己有百年歷史的西餐廳。

    “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自己來看?!?/br>
    李燃示意陳見夏跟上。他們走近緊閉的大門,右側(cè)墻壁上鑲嵌著一塊長方形的深灰色大理石碑,上面刻滿蝌蚪一樣的文字。

    “建造過程都在這上面寫著呢?!崩钊贾钢f。

    見夏驚訝:“這你都認識?”

    李燃沉默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了。

    “不認識?!?/br>
    在陳見夏即將閉眼睛翻白眼的時刻,李燃及時地補上了一句:“是阿訇給我講的?!?/br>
    “阿……什么?”

    李燃笑了,“具體我真的不了解,好像還有個叫法是伊瑪目?大概是神父、老師、尊者的意思吧?!?/br>
    已麻木?見夏懵懵懂懂的,決定回去后自己查詞典。

    她索性坐在門前的石階上,示意他慢慢講。她整個上半身都伏貼在腿上,下巴擱在膝蓋上,雙手環(huán)抱,團成了一個球。李燃也跟著坐到了她旁邊。

    小屁孩李燃按遍了附近所有人家的門鈴,沒有一次被逮到,頓時覺得人生無趣,于是開始用小石子兒打這座新奇清真寺的彩色玻璃,被阿訇抓了個正著。

    “我當(dāng)時覺得我死定了,”李燃比比畫畫,“我只記得我爸媽不讓我去招惹在街上烤羊rou串的大胡子叔叔,他們看上去就很厲害,而且的確總對我瞪眼睛。”

    “那是因為你太煩人了。”陳見夏見縫插針。

    “我以為這個房子里面全是烤羊rou串的,被抓到的瞬間以為他們要拿鐵釬子把我也串起來。”

    “真可惜他們沒有?!标愐娤男α耍焕钊家粋€爆栗敲在腦門上。

    “但是那位阿訇看起來和我爺爺長得特別像,區(qū)別只在于戴了一個白帽子。他沒罵我,反而讓我進了寺里。當(dāng)然,只能在門口站著,里面那個寬敞的做跪拜禱告的大廳我是不能進去的,因為我不是回族人。這個石碑,”李燃指指背后的大理石牌,“就是他一句一句翻譯給我聽的。”

    “可是今天怎么沒開門?”

    “這里馬上就要動遷了,周圍的老樓都要被拆掉,建成廣場。里面的信徒也搬去了新建的清真寺,這個建筑要被改造成歷史博物館了?!?/br>
    “那阿訇呢?”

    “去世了?!?/br>
    他們一同經(jīng)歷了一段奇怪的沉默。陳見夏并不會因為忽然聽聞陌生人的死訊就跟著悲傷,但她扭頭看著背后的老清真寺,忽然覺得它和自己一樣孤獨。

    “你帶我來這里做什么呢?”她問。

    “散心啊,你不是不開心嗎?”李燃站起來,跳下幾級臺階,平視還坐在原地的見夏,“有什么不開心的就在這兒說,說完了就振作起來,重新回去跟傻x廝殺吧!”

    陳見夏自然沒當(dāng)真:“神不會管我的?!?/br>
    “會管的,”李燃篤定地點頭,“相信我?!?/br>
    相信你什么?

    “真的,阿訇跟我說過,不開心了就看看塔尖尖上的月牙,多祈禱,少調(diào)皮,做個好孩子。”

    李燃仰頭望著直入藍天的鐵制白月牙,臉上揚起特別好看的笑容。

    做個好孩子?這話從你嘴里說出來怎么這么走味?陳見夏迷惑地看著李燃,卻深深看進他的眼睛里。

    見夏一直覺得李燃的眼睛和別人不同,倒不是多好看,卻特別澄澈,黑白分明的,像嬰兒一樣干凈。

    很明亮。

    能問出“你是求知還是脫貧”的缺心眼,是應(yīng)該有一雙這樣的眼睛。

    “你跟神都說過什么?”她忽然問。

    李燃的臉立刻色彩紛呈了起來。

    “這我哪記得啊?!彼劬﹂_始看別的地方。

    見夏也沒在這個問題上糾纏,“那你過去經(jīng)常來這里跟神說話?現(xiàn)在也經(jīng)常會來?”

    李燃愈發(fā)不自在。

    “咱不聊這些行嗎,我一大老爺們,惡不惡心,rou不rou麻,”他一邊說一邊踢腳邊的空礦泉水瓶,“你要是只想寒磣我,就別說了,走走走,去逛別的地方?!?/br>
    見夏還沒見過李燃窘迫的樣子,一時心情好了許多。她笑著拉住他的袖子,輕聲說,謝謝你。

    然后就轉(zhuǎn)過身,面對清真寺默立,雙手交叉相握,閉上眼睛認真地祈禱起來。

    祈禱些什么?陳見夏沒有任何話可以跟神明講。她心底從未相信過這世界上有神,更不認為閱盡人世悲歡的陌生神明會因為她臨時抱大腿而幫她實現(xiàn)任何愿望。

    神明不會讓于絲絲和李真萍停止厭惡她,也不會讓她忽然腦袋開竅到輕松上清華,甚至都不會給她一點點回學(xué)校的勇氣。

    她知道自己此時此刻即便再虔誠、再希冀、再充滿勇氣,真的踏入班級教室,面對大家各異的眼神,一定還是會丟盔棄甲。

    這個過程她經(jīng)歷過太多次了。

    即使再清楚“勝敗乃兵家常事”,考砸了也一樣心態(tài)失衡;即使再明白mama就是偏心的,下一次弟弟單獨得到禮物她還是會酸臉子;即使楚天闊說再多次不要過分在意他人的臉色,她也還是會回過頭去傳一張道歉紙條,眼巴巴地等著李真萍和于絲絲給她一個笑臉……

    為什么呢?為什么人懂得這么多道理,卻一樣也做不到呢?

    日子還是要自己過的,要一天一天痛苦地熬。清真寺里有伊瑪目引領(lǐng)大家洗滌靈魂,現(xiàn)實中的她自己,只能因為日復(fù)一日的失落與痛苦而“已麻木”。

    這真讓人難受。可是有什么辦法呢?

    陳見夏本來只想做個祈禱的姿態(tài)以回報李燃的好心。沒想到,思緒越飄越遠,越想越鼻酸,真的開始淌眼淚。

    “你怎么又哭了?”

    這次李燃的語氣倒沒有不耐煩,只是單純的好奇。陳見夏羞赧,她從小就愛哭,自打進了振華,越來越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