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多年(出書版) 第1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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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不是開學(xué)第一天經(jīng)歷過太多,原本這一眼能夠讓以前患得患失的陳見夏輾轉(zhuǎn)反側(cè)好幾天,事到如今,她竟然也能一瞇眼睛當作沒看見。 陳見夏獨自吃了晚飯,回到宿舍做數(shù)學(xué)練習(xí)冊,突然抬頭去看自己的簡易小書架,手指從左到右拂過書脊,滿滿的全都是各種輔導(dǎo)書、習(xí)題冊…… 她嘆口氣,從抽屜里翻出了一個有些舊的筆記本,側(cè)面帶鎖,封面上用白色醫(yī)用膠布貼了一道,膠布上寫著三個端正的字:“計劃書”。 這個本子她從初中用到今天,里面并不是日記,是每天的學(xué)習(xí)計劃,偶爾也摘抄一些鼓舞自己的名人名言。前面一頁頁密密麻麻都是預(yù)習(xí)復(fù)習(xí)、各科練習(xí)冊進度,直到某一頁,只寫了一行字。 “做一個淵博有見識的高級的人,看更廣闊的世界。陳見夏,加油?!?/br> 是和李燃夜游老街那天夜里寫的。 爸爸給她回過一個電話,見夏輕描淡寫,沒有炫耀自己的成績,甚至連摸底考試這件事都沒提。 結(jié)果還是聽到自己mama在那邊遙遙地喊了一句,讓她別出門亂跑。 下一句是,“要是跟不上就回縣一中,小偉開學(xué)了,功課特別緊張,當jiejie的也不關(guān)心關(guān)心?!?/br> 那一瞬間,陳見夏嘴唇一動,差點就把自己的名次報了上去,生生忍住了。和李燃分別之后,她曾躺在宿舍的硬板床上想了許多,覺得自己不能“這樣”下去。 如果努力學(xué)習(xí)獲得的成績卻只是被她用來當作和家鄉(xiāng)所有眼皮子淺的親人朋友們吵架的論據(jù),那么哪怕未來她爬得再高,也能被他們一伸手就拉下來。 所以她要改變。從拿著成績單報喜或報仇的舉動開始改變。 陳見夏的生活就這樣寡淡地繼續(xù)著。 振華迎來了八十八周年校慶。她坐在體育場的看臺下,人群匯成的海洋帶著語言的海浪聲一波又一波地襲來。陳見夏是生活委員,這個職位還有一個稱呼叫作勞動委員,她要拿著大垃圾袋隨時準備幫忙清理打翻的可樂罐和全體起立唱國歌時撒了滿地的滿地可。 她沒有時間和心思欣賞。她還沒對這所學(xué)校產(chǎn)生除去敬畏之外的感情,實在沒法從一聲聲的禮炮中閱讀出歸屬感。 上午的儀式結(jié)束之后,同學(xué)們都離開運動場去吃午飯,準備下午的班會,陳見夏被俞丹要求留下來帶領(lǐng)七八個同學(xué)打掃完戰(zhàn)場再離開。 誰也不喜歡干臟活,大部隊一走,于絲絲就帶著大家聊天。 “我聽說今天看臺上坐在校長旁邊的就是那個傳說中的大作家,還是斯坦福的客座教授呢?!庇诮z絲伸了個懶腰。 “可不是,我聽我那個負責(zé)迎賓的師姐說,今天來了好多名人,他們都緊張得要死,生怕摔了盤子跌了碗?!崩钫嫫家哺胶偷馈?/br> 女生們聊得熱鬧,幾個男生就在附近拿空飲料瓶當球踢著玩,也有假模假式搞衛(wèi)生的,掃了一會兒便以掃帚為劍打鬧起來。 陳見夏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們只要不幫倒忙,她就知足了。 秋老虎毒辣,見夏頂著正午熾烈的陽光,左手提著黑色塑料編織袋,右手撿垃圾,一不留神沾了滿手的酸奶,在指縫間黏黏的,惡心得她想吐。 偏偏這時候手機響了起來。 清脆的鈴音打斷了他們的交談,有一個男生過意不去,三步并兩步走上臺階說,我?guī)湍惆伞?/br> 臺階下面的李真萍忽然大聲喊道:“喲,獻殷勤啊?!?/br> 哄笑聲中,男生瞧著見夏也沒有搭理自己的意思,為證清白,連忙又蹦了下去,他們笑鬧成一片。 見夏一直木著一張臉,本就沒期待于絲絲會給她活路,所以從一開始就認命了,自己埋頭干活,不浪費力氣和任何人講道理。她扔下垃圾袋,用還算干凈的左手伸進白色校服口袋掏手機,卻沒拿住,手機從臺階上一路磕磕絆絆地跌下去,摔到了于絲絲腳邊。 見夏心里一慌。這下子肯定摔出花來了,mama會罵她的。 手機還在頑強地響著。于絲絲彎腰撿起來,盯著屏幕上的來電顯示,默不作聲,表情顫巍巍的,在笑與不笑之間抽搐。 見夏尷尬走下臺階,從于絲絲手中接過電話。 橙色屏幕上,“李燃”兩個字跳來跳去,像于絲絲臉頰上的青筋。 陳見夏傻眼了。 李真萍迅速興奮起來,掩著嘴帶著笑,開始給另外兩個男生解說,陳見夏用膝蓋都能猜到她說的是什么。不是第一次了。 見夏知道女生的小心眼有多恐怖,因為她自己就是個小心眼。李真萍在走廊被李燃吼過一次之后,內(nèi)心郁結(jié)得不到抒發(fā),只能通過迂回的方式來報復(fù)。陳見夏和分校借讀生小痞子之間的情愫在新組建的陌生班級里面是非常好的談資,連見夏自己也是通過前排的陸琳琳得知的這一八卦。 夜晚綺麗的燈光與猶太餐廳的老舊紀錄片都在青天白日之下失色,陳見夏甚至有些恨不得她從來沒有認識過李燃。 當時是預(yù)備鈴聲救了她。陸琳琳用“緋聞”狂轟濫炸一番之后,很不甘心地轉(zhuǎn)回頭,陳見夏則伏在桌面上好長時間才爬起來。 “我真的沒有什么……男……朋友,”她連說出這三個字都需要很大勇氣,“真的?!?/br> 同桌余周周顯然并不關(guān)心她的這番剖白。 “嗯?!彼c點頭,以示自己聽到了。 脆弱的陳見夏瞬間認定余周周是因為恐怖的混混男友對她敬而遠之了。 直到老師走上講臺,她才聽到旁邊傳來不大不小的冷淡聲音。 “你要是真有一個痞子男朋友,就應(yīng)該馬上讓他碼一群兄弟來校門口堵住嚼舌頭的女同學(xué),”她頓了頓,加大音量,“挨個扇耳光。” 陳見夏看到陸琳琳的后背輕微地抖了一下。 再怎么希望成為內(nèi)心強大的人,距離最終結(jié)果之間還是有漫長的過程——這一過程本身足夠她趴在宿舍床上哭好幾場了。 其間李燃給她發(fā)了幾條短信,她都沒有回復(fù)過。清者自清這四個字好像專門為她準備的一樣。 然而他還是打來了電話,手機還就跌落在了于絲絲和李真萍的眼皮子底下。 “喂?”陳見夏站在看臺最高處,遠遠避開那四個人。 “怎么回事兒啊你,給你發(fā)了好幾條短信你都不回?!?/br> “我……”陳見夏也沒想好到底應(yīng)該怎么和李燃解釋,“我前段時間手機壞了?!?/br> “扯吧你就?!?/br> “你什么事兒啊,沒事兒我就掛了。我們老師讓我?guī)舜驋呖磁_的衛(wèi)生,忙著呢,我不好偷懶。” 見夏都沒等李燃回答就按了掛斷鍵。 李燃打過來,她是有點開心的,可她不允許自己開心。 陳見夏把手機揣回左邊口袋,右手幾根手指都快被干透的酸奶粘連在一起了,她想要趕緊離開這毒辣的日頭,索性手也臟了,不如大刀闊斧,心一橫,干脆什么東西都直接用手抓,使勁兒往垃圾袋里扔。 陳見夏,你真可悲。 就在低頭撿拾一只已經(jīng)被踩得黏在水泥臺階上的香蕉皮時,她聽見看臺下面吵起來了。 一班在看臺高階,地處上風(fēng)向,陳見夏還沒來得及收進垃圾袋的紙屑、包裝袋有不少隨風(fēng)滾向了下階的班級,那個班自然不樂意了,哪有垃圾越掃越多的。于絲絲他們就倚在兩個班中間的白漆鐵欄桿上閑聊,正好和找上門的班級別起了苗頭。 “缺不缺德啊,有你們這么掃地的嗎?” 一個瘦得像猴子的男生率先發(fā)難。 李真萍冷笑,“怪得著我們嗎,風(fēng)又不是我們班扇的,從哪個班飄過去的還說不定呢?!?/br> 話音剛落,又起了一陣風(fēng),一班看臺上的兩張演算紙在眾目睽睽之下飄向低階看臺。 “還說不是你們班?瞎嗎?!” 陳見夏心知壞菜了,垃圾是她沒壓住才飄過去的,一班明明理虧,現(xiàn)在卻發(fā)展成了同仇敵愾的戰(zhàn)斗,她去道歉就等于滅自家威風(fēng),不道歉就會鬧大到俞老師那里,誰讓這掃除是她“帶領(lǐng)”的呢。 為什么呢,為什么大家就不能和她一樣遇事先道歉呢? 陳見夏獨自在看臺最上方,慌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黑塑料袋跟著她一起抖啊抖,欄桿處兩方人馬卻吵得歡樂,下風(fēng)向班級拙嘴笨腮,詞匯量匱乏,被一班碾壓。李真萍難得出風(fēng)頭,愈戰(zhàn)愈勇,“張大同,別找碴了,誰不記得你怎么回事啊,當個班長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猴子”張大同似乎是李真萍以前的同學(xué),被戳到痛處,沒接上茬,氣勢一下子就落了下去。 “垃圾上又沒寫名字,落到哪兒算哪兒,以著落點為準,聽不懂嗎?” 一班打嘴架是絕不會輸?shù)?,李真萍的回擊一出,欄桿上方一片歡騰。 一個身影拎著半人多高的鼓鼓囊囊黑色垃圾袋,拾級而上,來到兩班交接處,抓住欄桿一躍而起,徑直翻過了一米多的欄桿,穩(wěn)穩(wěn)落在了一班的看臺上! “以著落點為準嗎?” 少年聲音明朗,仿佛真的是在虛心詢問,一邊問一邊當著所有人面,將黑色垃圾袋倒扣過來——里面的東西嘩啦傾倒在了一班看臺上,一時間塵土飛揚。 陳見夏站在高處,看不清男生的臉。 但她認識他腦袋尖尖上那一簇比太陽還耀眼的紅。 一班的同學(xué)“轟”地散開,尤其是李真萍,后退時腳步踉蹌,差點跌在于絲絲身上。 “以著落點為準,落在哪班算哪班,對嗎?”李燃笑嘻嘻的,“掃??!” 風(fēng)來了。逆著刮過來了。 第十一章 陪我出去玩 陳見夏不知道后來發(fā)生了什么。 她跑了。 情勢逆轉(zhuǎn),張大同樂瘋了,猴子在欄桿里跳腳,于是更像猴子。李真萍自然是不甘心的,卻不敢再說什么,目光恨恨地掃向一班其他幾個男同學(xué),怪罪他們沒血性,被踩到頭上都不敢吭聲。 一班的男生明顯沒見過這么耍無賴的,嚇著了,他們大多以方程式和圓珠筆為武器,兵刃都落在教室里,此刻手無寸鐵,奈何不了四肢發(fā)達又站在道德制高點的李燃。 于絲絲這時候才站出來行使團支書職責(zé)。陳見夏聽不清她說什么,但記得李燃剛出現(xiàn)那一刻,于絲絲的臉卻比明晃晃的正午日頭還要白,別人都在看李燃,只有于絲絲扭頭看陳見夏。 該不會以為李燃是她剛才那通電話叫過來的吧? 雖然清者自清,但也不能因為有自凈能力就可勁兒往自己身上潑臟水,趁沒人注意,她拔腿就跑。 見夏在主席臺下的洗手間仔細沖凈掌上的酸奶泥塵,清凌凌的水流劃過曬紅的手臂,她呆呆端詳著鏡中的自己:束著馬尾的皮筋在奔跑中崩斷了,她披頭散發(fā),卻不是美貌的那種——常年扎馬尾的人,發(fā)絲是有折痕的,沒了皮筋束縛依然在腦后拱起一個包,怪狼狽的;領(lǐng)子也是歪的,被太陽曬得滿額頭油光和汗珠,要不是一身雪白校服,跟拾荒者也沒太大區(qū)別。 見夏低頭洗臉,久久埋在掌心,感受水從指縫一滴滴溜走。 再次抬起頭,鏡中多了一個李燃。 她不敢問后來怎么了。 李燃笑了,沒頭沒腦地說:“看不出來你還挺機靈的?!?/br> “……為什么?” “你們班那幾個人也太了,沒說幾句就扭頭找勞動委員主持公道,才發(fā)現(xiàn)你已經(jīng)不見了。跑得好。你要是在場就不好辦了。” 這怎么能算是機靈呢,陳見夏想,食草動物不長牙只能長腿。 “你們沒打起來吧?”她惴惴的。 李燃搖搖頭,“各掃各的地,掃完各回各班了。你們班那幾個特別吵的女生最后全跑了,只留下男生干活,說是氣不過,我看她們就是故意的,想偷懶。” 陳見夏不語,李燃推斷得對,氣跑了是好辦法,又血性又輕松,她怎么就不會,她只會跑。 “看不出來你也挺有集體榮譽感的,”陳見夏禮尚往來,“為你們班出 頭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