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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么多年(出書版) 第11節(jié)

    上周末。見夏嘆氣。她有什么可玩的地方?她又沒錢。

    更何況,她并沒有因為摸底考試結(jié)束而松口氣。即使陳見夏格外重視這場考試,她心里也很清楚,這不過是面子之爭,真正的硬仗在后頭。

    于絲絲在醫(yī)務(wù)室里輕描淡寫的炫耀,一句句都印在見夏心間,對于這群各顯神通的怪物尖子生們,她怎么能夠掉以輕心。

    “你有沒有好好讀書?下周該開學(xué)了吧?分班了嗎?班主任教哪一科的?”

    “哎呀你怎么那么煩,cao心你自己的事兒吧。”弟弟急了,竟然直接掛了電話。

    見夏對著手機干瞪眼。她還沒來得及報喜呢,這個臭小子。

    她沒有繼續(xù)撥打爸爸mama的手機。反正他們晚上回家之后聽說了自己打過電話,應(yīng)該會回撥過來的。

    然而沒有。

    見夏氣鼓鼓地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決定再也不給家里打電話了。

    連續(xù)好多天都悶頭讀書讀到昏昏沉沉才爬到床上,今晚無論如何終于可以睡個好覺了。畢竟她通過摸底考試的結(jié)果對自己在一班乃至振華的地位有了一點點底氣,不必再焦慮得輾轉(zhuǎn)反側(cè)。

    真的放松了,卻睡不著。

    她想著自己這幾天翻來覆去寫的那行字。

    這幾天下午,每當(dāng)安靜的自習(xí)氛圍帶著隱形的壓迫感開始侵蝕見夏的心理防線,她就會扯下一張演算紙寫滿滿一張,然后團成一團,再展開,撕碎,扔進垃圾袋,這樣心情就會平靜一些。

    同桌余周周永遠對她的反常行為視而不見,謝天謝地。倒是前排的陸琳琳對她的一舉一動十分介意,每一次她團紙團的時候,陸琳琳都會轉(zhuǎn)過來斜眼看她,眼鏡微微滑下鼻梁,樣子有點像四十多歲的教導(dǎo)主任。

    然而不管她怎么在白紙上貶損自己的可笑可悲,看起來都像一種機械勞動,直到此時此刻,抱著滿心的委屈躺在床上,陳見夏才終于明白這句話的含義。

    她獨自一人,在省城,面對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壓迫環(huán)境,她緊張,她害怕,這都不可悲。

    真正可悲的是,她握著通訊錄空白的手機,能背得出來的只有家里的電話和父母的手機號,而這三個號碼,竟然不曾主動打來過一個電話。

    在她雄心勃勃來不及難過的時候,她不可悲;在她獲得了一點喜悅想要與人分享的時候,她才可悲。

    陳見夏仰頭看著天花板,忽然覺得這個小小的宿舍像是要把四面墻都朝自己壓過來一樣,憋屈極了。

    她“騰”地一下坐起身。

    振華就在市中心,現(xiàn)在是星期一晚上八點,她憑什么不出去玩!

    暮夏時分,華燈初上,這座曾經(jīng)被殖民過的城市商業(yè)街上佇立著許多俄式風(fēng)格的老房子,檐口柱頭的浮雕遺留下來的舊時魅影迷失在百年后華麗艷俗的金錢味道中,有種特別的美感。

    沒有人認識她。她也不認識任何人。

    振華、于絲絲、家鄉(xiāng)、重男輕女的mama,還有一切能勉強與陳見夏相牽連的不愉快,都被這種燈光和建筑群割斷。連行人的臉都如此模糊。她著迷地踩在百年前鋪就的老舊地磚上,目光流連于每一間櫥窗。

    陳見夏沒有愛上任何一個包,或者任何一條裙子,胸口卻膨脹出一股欲望,好像再一次確定了自己孤身前來的意義。那種被金錢所引發(fā)的,卻實際上與金錢無關(guān)的雄心壯志,讓她從自己那點可憐可悲的埋怨中脫身出來,仿佛再回到書桌前死磕數(shù)學(xué)符號和化學(xué)方程式的時候,演算紙上的每一筆一畫都有了更為壯美的意義。

    見夏在街上停步,非常戲劇化地慢慢轉(zhuǎn)了個圈。霓虹招牌在她眼前連成了一個迷人的圓環(huán)。

    她忽然有點想哭。

    “你當(dāng)這兒是百老匯??!怎么站大街上就開始演??!”

    見夏的臉垮下來。

    怎么是他。

    紅毛李燃站在不遠處一家西餐廳的霓虹燈招牌下,抱著胳膊像看二愣子一樣看著陳見夏。

    “你當(dāng)年能考上振華,是不是因為腦子有毛病,所以有加五分的優(yōu)惠政策?”李燃笑嘻嘻地走近。

    “要是有這個政策的話,你這種病情就能當(dāng)中考狀元了。”陳見夏小聲嘟囔,被自己逗笑了。

    李燃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她。

    “你是不是真當(dāng)我沒聽見?”

    李燃說著,忽然抓起陳見夏掛在脖子上的手機往自己這邊一扯,陳見夏脖子一僵,差點被帶了個跟頭。

    “你怎么把手機直接掛脖子上啊,你是狗嗎?土不土???”李燃一臉好笑。

    “我爸爸說這樣安全!”見夏拉住掛繩往回扯,李燃就是不撒手,她被拉得被迫低了頭,自己也覺得自己像條狗。

    “對,安全,那怎么被我給抓住了?要是碰上個力氣大的賊,不光搶了你的手機,還能順便把你拽成個高位截癱?!?/br>
    李燃說著就拿起手機往后一繞,從見夏脖子上將繩子取了下來。

    “趕緊拿下來,又丑又危險?!?/br>
    “丑不丑干你什么事兒啊!”

    李燃三下五除二就把手機掛繩解了下來,再接再厲,把屏幕解鎖,然后將自己的手機號輸入了進去。

    “你連一個聯(lián)系人都沒有啊,這也太扯了吧?把我手機號借你充充門面好了。”

    這什么人啊,陳見夏覺得自己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李燃一臉“世界終于清凈了”的輕松,轉(zhuǎn)移了話題,戲謔地大聲問:“怎么樣,我大省城好玩嗎?”

    大省城。見夏再次閉上眼睛翻白眼。

    甫一睜開,就看到李燃的食指和中指朝著自己的雙眼戳過來,她嚇得往后一倒,堪堪躲過。

    “你再敢翻白眼試試!”

    見夏氣結(jié)。

    然而看著李燃囂張的樣子,好像有什么東西被他的紅色發(fā)梢融化掉了,她自己也說不清。

    陳見夏是多么拘謹?shù)娜?,一講話就冷場,幽默感總是和別人不同步,哪怕豁出去想要裝活潑熱情也只能端著一臉僵硬的假笑,甚至自家表姐生了孩子,塞到她懷里讓她抱一下,她都覺得胳膊有千斤重,連孩子都不喜歡她。

    然而眼前這個人,她才見過他幾面,他竟然不覺得自己又呆又冷,她也從沒感覺到不自在。

    他要不是個男的就好了,自己也會有一個朋友的吧?雖然做了朋友之后,她可能就會非常婆婆mama地勸人家把頭發(fā)染回黑色并好好學(xué)習(xí),但是,她也想要個朋友啊。

    陳見夏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之中,愣愣地看著李燃,把對方看得發(fā)毛。

    “你干嗎?”李燃護住胸口。

    “我摸底考試考了全班第四名?!标愐娤闹敝钡乜粗难劬φf。

    “你說這個干嗎?”李燃一邊后退一邊小聲說。

    “全校第十六名哦,雖然是和別人并列。”陳見夏像犯病了一樣步步緊逼。

    “我連摸底考試都翹了,我還是比你牛x?!崩钊脊V弊余洁?。

    “你們都是省城的學(xué)生,我可是從外地來的!”見夏有點急。

    “你就是從外星來的也不關(guān)我的事兒啊。大姐你也太欠夸了吧?”

    陳見夏步伐一滯,臉慢慢垮下來。

    自己這是魔怔了嗎?考成什么樣關(guān)人家什么事???在大街上對一個陌生人念叨自己的名次,她到底有多不要臉??!

    見夏清醒過來,難堪地蹲在地上,臉埋在膝蓋里,眼淚都在打轉(zhuǎn)。

    她不過是想找個人夸夸自己而已啊。

    好丟臉。

    陳見夏旁若無人地蹲在大街上,像只流浪狗,剛剛對她熱烈歡迎的霓虹燈和老建筑此刻明明白白地在臉上寫著“外鄉(xiāng)人”三個字。

    沒有朋友也沒有家人關(guān)心的外鄉(xiāng)人。

    陳見夏嗚嗚哭著,直到感覺頭頂落下一只僵直的爪子。

    李燃格外生硬的嗓音在她上方響起。

    “好、好厲害啊,全校第十六,真、真牛x啊?!?/br>
    ……陳見夏哭得更厲害了。

    “我請你吃西餐,慶祝一下,好不好,好不好?”李燃無可奈何,聲音里也快帶上哭腔了。

    陳見夏頭也不抬,甕聲甕氣地說:“好?!?/br>
    點完餐,李燃目光還是小心翼翼的。

    “你為什么一定要來這里啊?”

    “因為我很小就在電視上看見過這家餐廳,都一百年歷史了,很有名氣,所以一直想來嘗嘗。不過!”

    見夏想起菜單上的高價位,有點心虛,急急地抬高聲音,“不用你請客,我是開玩笑的,我說要來的時候沒想到這么貴,我,我,我……”

    那句“今天我請你好了”怎么都說不出口。

    她有那份心,卻沒有那筆錢。

    李燃渾不在意,“正好我也沒吃晚飯,雖然這家很難吃,不過算了,你喜歡我們就將就一下好了?!?/br>
    “這家很難吃?”

    “不過就是賺名氣宰游客而已?!?/br>
    見夏微笑,略微一想明白了,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不是什么新鮮事,但她的確是游客,挨宰不也正常。

    “不過,”李燃打量著暗紅色的木地板,自言自語道,“你說的百年歷史,其實是誤傳啦?!?/br>
    “誤傳?”

    “嗯,這個地方最早還是一棟平房呢,是一家點心店。后來1926年,一個猶太人在這里開了一家茶食店?!?/br>
    “茶食店?是茶餐廳的意思嗎?”見夏問。其實她連茶餐廳是什么都并不清楚。

    “我不知道。反正那個年代,城市里到處都是外國人,這條老街上遍地都是茶食店。我聽我爺爺說,茶食店比真正的西餐廳的規(guī)模要小,吃簡餐的那種,我自己想了想,應(yīng)該就是外國快餐店吧?!?/br>
    李燃認真的時候,整個人不自覺地散發(fā)出特別的光彩。他聲音很清朗,見夏聽著安心,踩在木地板上發(fā)出篤篤的聲音,有一種不小心踏入了歷史紀錄片的錯覺。

    “后來茶食店越開越好,這個猶太佬就把周圍的店鋪和斜對面的門市都租了下來,徹底升級為了西餐廳,顧客和服務(wù)生來自天南海北,中國人、俄國人、猶太人、日本人……”

    “后來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有人說日本人打過來之后猶太佬就把餐廳轉(zhuǎn)手了,也有人說他一直在這里待到了抗戰(zhàn)勝利后,轉(zhuǎn)手交給了一個中國人經(jīng)營,1949年這家餐廳倒閉了。當(dāng)然,你懂的,那個年代,私營經(jīng)濟一退再退,西餐廳紛紛倒閉,這家也不例外。”李燃愜意地靠在椅子上。

    “那現(xiàn)在的這個是……”

    “五十年代一家國營老餐廳搬了過來,八十年代改革開放之后很火爆,就重新蓋了一座三層洋樓,然后嵌了一塊1926年的銅牌,硬是把兩個不相干的東西嫁接到了一起,對外還是說,這是百年老店。生意人嘛。”

    李燃自顧自地說完,才注意到對面的見夏神情有些憂郁。

    “怎么了?又想起自己考全校第十六名的事兒了?”

    見夏閉上眼睛翻白眼,李燃又站起來要戳她,幸好這時服務(wù)員端上了餐前面包,打斷了新一輪的爭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