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月也有些感嘆，她沉睡的二十年，變化太大了，雙親漸老，弟弟曾經(jīng)和她一般高，已經(jīng)成長為比她還高一個頭的頂梁柱了。

    暮色四合，李穆在書房作畫，笑顏如桃的女子躍于紙上，他在慢慢的為畫上色。夜色漸晚，顏料不再是白天的顏色，害怕污了容顏，他輕輕收起畫紙，好似捧著奇珍異寶。

    打開書房的門，屈廬侯了許久，見他出來，躬身稟報：“水月閣送來帖子，明日分店開張，有不少新菜式，邀你去捧場。還有水月閣開業(yè)的特色——插瓶?！?/br>
    水月閣是一家百年食肆，已二十年沒開分店了，李穆是它的?？?，又身居高位，水月閣自然會將帖子送到。

    聽到插瓶，少女眉飛色舞的自信又浮在眼前：“等姑娘我拿了頭彩，日日請你吃水月閣。”

    秦月的身份既已蓋棺定論，就摩拳擦掌準(zhǔn)備大玩一番。

    櫻桃院在的東南角，按理不是個好位置，但是旁邊有個角門可以直接出去，這角門自秦月沉睡以后就關(guān)閉了，現(xiàn)在也算重見天日。

    立國以來廣開商道，胡人往來不絕，時天圣皇后喜穿胡服，且胡服方便騎射，眾人效仿。

    皇后在世時，天下女子無不向往，秦月自是其中之一，她穿胡服學(xué)騎射，曾立志要做天圣皇后和大長公主那般女子，文能不輸男子，武能□□定國。可惜后來天圣皇后崩，大長公主固守邊疆，皇城里讓她欽佩的女子一一被貶謫，百花齊放的京城慢慢凋零。

    秦月身著一身淡藍色胡服，瀟瀟灑灑的走在長安街上，唯一的敗筆就是身后跟了個有些畏手畏腳的小丫鬟，本來她仗著身手好，想自己出門，可爹娘不放心，愣是要讓她帶一個人?？尚⊙诀咦蚜Ｗ员毁I來以后，常年在櫻桃院伺候，從未出過府門，出來外邊總有些害怕。

    當(dāng)下女子穿胡服的雖也不少，不過多帶帷帽，似秦月這樣面無一物還面容姣好的女子可謂是鳳毛麟角。

    雖說這些年有不少風(fēng)俗改變，可百姓愛看熱鬧的天性還是一如既往。秦月也不例外，看到眾人都往人堆里扎，也顧不得籽粒，步子一邁就往前去，籽粒慌慌張張的跟上，卻越擠越遠。

    湊到近前聽眾人議論紛紛，知道水月閣開張。秦月忍不住咧開了嘴。

    水月閣分店開業(yè)有個傳統(tǒng)，一個細(xì)口瓷瓶直立在房檐之上，若能一箭射入便叫插瓶。插中瓶以后意味著百味齊來，是個好兆頭，而插中的人可以免費在水月閣一日三菜吃一年，這菜還能帶走，這菜拿出去，就算是低價賣都能賺不少錢。

    水月閣可不便宜，一個人吃一頓便是普通三口之家一年的嚼用。能這么大手筆的讓中瓶人每天拿，可不是等著虧錢。而是想射箭插瓶，得一兩銀子一支箭。

    無獨有偶，水月閣分店上次開張，插中瓶的正是秦月。聽到水月閣再次插瓶，她大嘆瞌睡來了有人送枕頭，當(dāng)年她中了瓶，都沒有機會吃遍水月閣招牌菜，就跟著南巡了。

    聽別人說話這空隙，已經(jīng)好幾支箭落地，生怕被人搶了先，也顧不得小丫頭，秦月竄進人群，大呼：“給我一支箭?！?/br>
    水月閣今日射瓶一個時辰，還未有人女子參與，聽到秦月的聲音，周圍都有一瞬間的安靜，繼而一片噓聲和笑聲響起。

    主持的小二晃過神來，客客氣氣：“承惠一兩銀子?！?/br>
    秦月一摸腰，嘿，銀子在小丫頭身上，回頭要叫人，人山人海就是不見小丫鬟。

    看她拿不出銀子，小二也沒有變臉，依舊和和氣氣：“姑娘若是沒帶銀子，可在一旁等同伴前來再來取箭。

    秦月本也就這么想，籽粒就在附近，沒多久就能找來。可是小二和氣，圍觀的群眾可不和氣，多的是大聲起哄的人。

    “看這姑娘是想做無本的買賣吧，弓都沒一把還想拿彩頭?！?/br>
    “還以為是二十年前，想做女中豪杰呢！”

    “看你這模樣，給爺做個小妾，別說一支箭，一百支爺都給你買！”

    ……

    二樓隔間的青衣男子椅窗而坐，手指輕攆沉香木佛珠，一杯清茶擱置一旁，飄著點點水霧，桌上放著幾碟小菜，卻能看出未曾動筷。

    窗外的喧嚷就在眼下，他卻不愿低頭。

    哄笑女人的呼聲傳來，勻速轉(zhuǎn)動的佛珠停了一下，薄唇輕啟，緩聲吩咐：“給她送幾只箭?！?/br>
    佛珠再次轉(zhuǎn)了起來。

    聽著面前這些人口出狂言，秦月的雙手忍不住握了拳，正想找個最看不順眼的殺雞儆猴教訓(xùn)一頓，便聽一男聲道：“我家老爺給姑娘送十支箭?！?/br>
    秦月朝那男人看過去，男人雖是個護衛(wèi)，不過那柄劍一看就不差錢，少女璀然一笑，眼睛都彎成了月牙：“謝過你家老爺，等我射中了請你們?nèi)ニ麻w吃飯。不過十支箭多了，一支足矣。”

    小二笑呵呵地遞給秦月一支箭：“不知姑娘要用自己的弓，還是用咱們這的?！?/br>
    之前有人說秦月沒帶弓也不是無的放矢。擅弓之人對弓講究的很，得用慣的才順手，所以水月閣插瓶用的箭是自制的，弓卻不要求用他們的。

    不過二十年前秦月也沒帶弓，卻沒有收到這么多惡意。

    她自是沒有弓的，拿了他們的弓箭，再手掌中顛了顛，又拉了拉弦，徑自走到瓷瓶前方的空地之上，用目光丈量了一下距離，找準(zhǔn)位置站住，兩側(cè)人群讓開，淡藍色的胡服襯得女子一身俠氣越發(fā)明顯。

    抬手拉弓，看似柔弱的女子一瞬間變得不一樣了，充滿力量的手臂，睥睨天下的目光，肅殺之氣突起，在場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箭出，穩(wěn)穩(wěn)落入瓶中，大家不自覺呼出了一口氣，插瓶兩個時辰，從未有人他們?nèi)绱司o張。

    全場震驚，水月閣自第一家店開起來都沒有人有這般能耐。

    屈廬更是無法置信，他自己也箭術(shù)了得，雖然奉命贈箭，也只以為是自家老爺惻隱之心，不想這女子竟這般厲害。他對自己的箭術(shù)向來自信，卻也無法做到一箭入瓶，用的還不是自己的弓。

    圍觀之人一改之前的不屑，各種夸耀，那幾個說話難聽的灰溜溜的走了。

    秦月自豪地接受眾人贊賞的目光，雖然二十年前她用水月閣這把弓好像射了差不多二十支箭才中的。

    轉(zhuǎn)頭看向屈廬，興奮之前溢于言表：“今日我做東，請你家老爺用膳?！?/br>
    第4章 墻里墻外

    屈廬面帶笑意，學(xué)武之人對高手總是有些敬意的：“你稍等，我這就去回稟我家老爺?！?/br>
    聽到屈廬回稟，李穆少有的愣了一瞬：“一箭入瓶，也是人物。不過我這把年紀(jì)的人，見什么小姑娘，替我謝過她的好意。”

    阿月，當(dāng)年你二十一支箭才插了瓶，如今有人青出于藍了，你那么好強，怎么不來拿這個頭彩。

    射中了瓶，秦月走入水月閣，圍觀的百姓也就紛紛散了去，籽粒這才一臉驚恐的擠到了跟前。

    秦月安撫的拍拍籽粒：“走，小姐帶你吃香的喝辣的?！?/br>
    她不缺那三個菜的錢，可水月閣的菜是出了名的難訂，當(dāng)然若她用秦國公府的權(quán)利，沒什么是難的，不過她素來不喜歡用身份壓人，再說用身份得到的有什么樂趣，唯一一次想動用身份，還被李穆那小子嘲諷了。

    哼著小曲步履輕快的上了樓，剛巧遇到屈廬從隔間出來。

    看到秦月，屈廬道：“我家老爺說，舉手之勞，就不勞姑娘破費了?！?/br>
    可能這位老爺不愿見她這樣的無名之輩。秦月也不惱，客氣道：“哪有哪有。要不是你家老爺好心，可能就被別人給奪了彩頭了?！?/br>
    嘭——

    開門聲大的樓梯都晃了一晃，看到籽粒瑟縮了一下，秦月不滿的抬頭看去。

    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

    李穆總認(rèn)為他與秦月的相逢太過于平淡，無數(shù)次遺憾未能在初次見面時好好的與她說上那么幾句話。直到今日方知，便是重逢，他腦海里曾復(fù)述無數(shù)次的話語也未能說出。

    他的雙手有些顫抖，二十年的靜修毀于一旦，聽到熟悉的聲音的那一刻動作大于思緒，甚至看到人的現(xiàn)在，依舊回不過神來，他怔怔的看著眼前的女子，害怕這是一個夢。

    少女的臉上有些尷尬，眉眼均是當(dāng)年的模樣，如今看來，那章漂亮的臉上還帶著未脫的稚氣，當(dāng)年怎么就覺得她刁蠻而口出惡語呢？

    秦月確實有些無措，雖說自知道李穆與阿易交好之時就做好了兩人遲早要打照面的準(zhǔn)備，可這也太快了。雖說事情過去了二十年，可是對她而言，那些少女的小心思才過去了兩三天。

    可是，這二十年是真實存在的，他的身姿更加挺拔，二十年官場沉浮，曾經(jīng)少年的張揚與不甘變成了上位者的自信，雋秀的面容有了點點胡茬。

    不知道為什么，向來不知天高地厚的她，突然生出來了一點自慚形穢，因為她還是那個被人嘲諷大小姐的小丫頭。

    她無法再向二十年前那般對他沒大沒小了。唇角向下拉了拉，拿了頭彩的愉悅也不那么重要。

    忽的靈光一現(xiàn)。

    “這位老爺，可是我有何不可？”秦月歪頭思考，可若是注意，就能發(fā)現(xiàn)她的語言有些微顫，那是剛開始說謊的心虛。

    李穆發(fā)現(xiàn)不了，他滿眼只有少女靈氣十足的眼睛，生動活潑的表情。聽到眼前人的問話，好似才從夢中驚醒。

    昨日不就知道了嗎？如今不過是確認(rèn)罷了，苦笑一番，微有些前傾的身子又直了起來，只是語氣有些不易覺察的生澀：“還以為見到了故人。抱歉，嚇到你了。”

    “你嚇到的是我的丫鬟，可不是我?！鼻卦抡Ａ苏Ｑ郏蛉掌咳缇褪沁@般姿態(tài)，她照著學(xué)，應(yīng)該沒問題吧。

    她不是她，雖有一模一樣的容顏，可阿月從不會做如此天真的表情，她自認(rèn)為自己是家中長女，平日里總有些喜歡端著長姐的姿態(tài)。

    沸騰的心慢慢冷靜了下來，冷到他有些顫抖，看了看籽粒，緩緩躬身：“驚擾姑娘了?！?/br>
    籽粒嚇得連連搖手，這般人物一看就身居高位，她哪敢讓人賠禮道歉，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沒事的，沒事的?！?/br>
    “你……可是秦國公府的？”李穆直起身來，其實他心里已知答案，只是心不甘，意難平！

    “這位老爺好眼力。我確實是秦家人?！鼻卦乱膊浑[瞞，她遲早要踏入京中閨秀的圈子，與其遮遮掩掩，不如大大方方的說出來，這本就是家里人商議好的對策，只要她不承認(rèn)自己是秦月，就沒人能夠揭穿她。

    終是死心！這個年紀(jì)這個樣貌，不是秦月的女兒還能是誰。二十年的等待一場空，二十年的期待終破碎。

    看著眼前呆愣愣看著他的女孩，他斂住將要奔涌而出的情緒，不過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長輩的事又與她有什么關(guān)系。再有，對著這張臉，他如何狠得下心，柔下聲來：“以后出來，多帶點人，不然被欺負(fù)了怎么辦？”

    再怎么學(xué)瓶如也學(xué)不來那般可愛，索性放棄，秦月?lián)P起下顎，睜圓了眼睛，仰頭看向李穆：“我厲害著呢，一般人打不過我。若多帶幾個人，才是累贅?！敝赡鄣哪樕蠞M滿的是被輕看的不滿。

    這般的銳氣，實在是太像了。兩張臉?biāo)坪踉僖淮沃睾?，但是，她不是！李穆死命按下蠢蠢欲動的心思：“你?yīng)是叫秦易一聲叔父吧，哦，秦易是秦國公世子，你定是認(rèn)識的，我與他是好友，今日可以邀你一起用膳嗎？府里你不用擔(dān)心，我會與他說的?！?/br>
    秦月懷疑自己聽錯了，她怎么能聽到這句話里有一些小心翼翼。李穆這么好騙？，還把自己當(dāng)秦易的小輩，他該不會也以為自己是秦易外室女吧？就這樣還能當(dāng)宰相

    秦月思來想去，面上的表情越發(fā)豐富，讓李穆差一點溺死在了回憶里。

    “現(xiàn)在離午時還早，我還得回家陪家人用膳！今日就不陪你了，改日遇到我再請你吃飯，謝你今日贈箭之舉?！鼻卦孪乱庾R的拒絕，笑話，他倆之前那么熟，吃個飯露餡了怎么辦，至于李穆說的第一句話，她就當(dāng)沒聽到，反正她也沒有承認(rèn)她是秦易的侄女！

    語畢，抓起籽粒就走，遺憾的告別等了很久的美味。

    看著人遠去，李穆好似突然被抽空了力氣，沉默不語，素來挺拔的身體也少了那股精氣的支撐。食肆里熱鬧非凡，而這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他的熱鬧，早在二十年前就丟失了。

    屈廬再問：“大人，可要去秦府拜訪？”

    李穆?lián)u頭，漫無目的的往前走著，步伐沉穩(wěn)，依舊是當(dāng)年大勝歸來朝見時的處變不驚。烈日灼灼，他也面不改色，一直到了人煙稀少處，無意抬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這是秦國公府東南角，心中自嘲一笑，來了太多次，這里成了閉著眼睛都能到的地方。

    隔著院墻，也能看到不遠處的櫻桃樹枝繁葉茂。

    屈廬跟在李穆身邊十年，從未見過他如此失魂落魄的樣子。忍不住道：“大人，可是這女子有何不妥？屬下一定給她查個底朝天?！?/br>
    李穆自嘲一笑：“查了又如何，不過是徒增笑料?！?/br>
    二十年前，我在地藏寺等了你三天，最后得到的是你失蹤的消息。

    二十年來，你可知我在這等了你多少次？

    二十年來，我與秦易交好，常來往于秦國公府，可他們從不提你。

    你失蹤的二十年，不過是成親生子罷了，所以秦家從不找你，因為他們知道你過得很好。

    聽到你的消息，我本該高興，如今卻是剜心之痛。

    你的女兒說的陪伴家人，陪伴的是你嗎？你在這府里嗎？你在這櫻桃院里嗎？你的……夫君也在嗎？

    .

    秦月本是計劃出游一天的，誰知計劃不如變化，慌慌張張回了家，才恍然大悟一般拍了自己額頭一下：“我離開水月閣就可以啊，干嘛要回家來，他又沒跟在我后邊！”

    只不過進了家門也不好再出去，否則她娘得收拾她了，別看她娘現(xiàn)在慈眉善目的，年少時可是出了名的河?xùn)|獅。

    本想用了午膳，再溜出去一圈，可惜計劃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