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皇對天后的感情是復(fù)雜的，作為一個皇帝，看到自己的江山落入妻子之手，心里當(dāng)然不是滋味；可作為一個多病的丈夫，有這樣偉大的妻子給他把持一切，他不得不存有驕傲與感激的心思?？蔁o論怎樣，賢懷疑他不是天后所生的這一點(diǎn)，天皇都是絕不能容忍的。

    賢看著婉兒很久，沒有一個女人能讓他這樣動容。當(dāng)年在內(nèi)文學(xué)館的第一眼，他就被她深深吸引住了。可是婉兒所有的注意力仿佛都在弘身上，還有被太平勉強(qiáng)搶過去的一部分。他可以以主人的身份跟她談天說地，把盞論天下，夜明不歸家。但他不愿意，一旦拋去皇子與主人這個身份，他便覺得她是如此難以接近了。他似乎永遠(yuǎn)觸碰不到她那顆七竅玲瓏心，看著她在掖庭宮一天天地消瘦下去，卻沒有權(quán)力免除她的奴籍，況且他的妃子這一位置，要出身高貴的名門望族才有資格爭取。今天的婉兒，眉間常有的憂傷似乎少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掩不住的喜悅。他只知道婉兒是崇敬天后的，卻沒想到是這樣濃烈的崇敬，他甚至感到，婉兒的心思從來就沒有在弘身上過，而是透過弘，在尋找著背后的影子——那是他們最為強(qiáng)大的母親。

    他就這樣良久地看著她，最后還是婉兒開了口：“太子殿下如果沒什么事，奴婢就先回去了?！?/br>
    “婉兒！”就在擦肩的瞬間，賢突然叫住她，問話的聲音卻很微弱，像是在怕著什么，“你以后，每月十五，還會來內(nèi)文學(xué)館陪我念書么？”

    婉兒閉上眼睛，告訴自己，做侍讀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回稟太子殿下，奴婢已經(jīng)是天后的人了，來與不來，恕奴婢自己不能做主。奴婢告退。”

    這滿地的陽光并不能溫暖賢一顆凍得冰冷的心，他只感到婉兒的體溫越來越遠(yuǎn)了，遠(yuǎn)到他再也感覺不到。巨大的落寞隨之而來，賢黯然回首，愣愣地看著跟在自己后面，那個面容姣好的少年。

    “道生，你說，她這樣的人，會喜歡上什么人么？”

    “回殿下，道生不知道。”趙道生平靜地回答，“道生只知道，殿下是天下最完美的男人。如果有人不喜歡殿下，那大概也不會再喜歡別的男人。”

    賢苦笑一聲，轉(zhuǎn)身進(jìn)了東宮。

    “回稟天后，奴婢已經(jīng)把奏疏送到東宮了。”婉兒回到紫宸殿，向天后回話。

    “嗯，見到太子了么？”

    “回天后……見到了?！币粊砭瓦@么問，果然什么都瞞不過天后。

    “他跟你說了什么？”

    天后這樣沉穩(wěn)的語氣，明顯是什么都知道了，也沒有什么瞞著的必要，婉兒一五一十地回答：“太子殿下問奴婢，愿不愿意每月十五再去內(nèi)文學(xué)館陪著他念書?！?/br>
    “那你愿不愿意呢？”

    婉兒咬著唇，仍然像之前一樣堅(jiān)定地回道：“奴婢已經(jīng)是天后的人，一切但憑天后做主?！?/br>
    “一樁事業(yè)，只有讓它過去了，才能開創(chuàng)新的事業(yè)?！碧旌髧@了口氣，難得語重心長地說話，“過去了的，就別再留念了。猶猶豫豫，不是明智的做法?！?/br>
    所以這就是天后匆匆忙忙舍棄大興宮，在大明宮還未完全完工的時(shí)候就搬到這里來的原因么？她要忘記那些血腥的往事，昂首闊步地走進(jìn)屬于自己的時(shí)代。懷舊是人之本能，要完全放棄過去，又談何容易？但若是這個偉大的女人愿意帶著她迎向未來，婉兒認(rèn)了。

    于是畢恭畢敬地磕下一個頭：“奴婢明白了。”

    直到月上中天，婉兒才離開紫宸殿。夜涼如水，清清冷冷的宮道上，除了偶爾一隊(duì)巡邏的羽林軍，幾乎沒有一個人。婉兒還是第一次看在這樣的夜幕下的大明宮，它美得足以掩蓋任何罪惡，足以讓人忘記那些血雨腥風(fēng)。宏偉的建筑，飛檐層疊著，甚至從太液池邊上過的時(shí)候，還能隱隱聽到偶爾傳來的一聲半聲水音，那是在極靜的時(shí)候才能被聽見的聲音，婉兒第一次聽便覺得陶醉了，這比平日里聽到的絲竹聲不知要美上多少倍。第一天工作下來，婉兒就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累，然而這夜色下宮殿的美，帶走了些許她的疲憊。

    得趕緊回掖庭宮了，即將到來的第二天，又將是如此匆忙的一天。婉兒加快了步伐。

    躡手躡腳地推開門，這么晚了，母親應(yīng)該睡下了吧？婉兒剛一推開門，屋里卻立刻亮起了蠟燭。看到點(diǎn)燃蠟燭的鄭氏，婉兒有些吃驚。

    “阿娘，您怎么還沒睡呀？”

    “等你回來。”簡單地回答，看到換過衣服的婉兒，鄭氏心情復(fù)雜。

    “阿娘！”婉兒撲到鄭氏懷里，像很小的時(shí)候那樣。不管長多大，她都是阿娘的女兒，有阿娘的牽掛，就像有一個完整的家。

    撫著婉兒的長發(fā)，鄭氏猶豫著開口：“天后……對你還好么？”

    “好，好著呢！”婉兒笑著說，“天后派給婉兒送奏疏的差使，還特意賜婉兒御寒的衣服，賜婉兒姜茶。差使不累，還能長許多見識，婉兒今天還見到阿娘常說的郭正一相公了呢！”

    郭正一，當(dāng)年他正是與上官儀一批寫詔書的人，一個中書舍人，一個西臺侍郎，兩家關(guān)系一直都不錯。郭正一沒有見過婉兒，應(yīng)該說，與上官家有舊交的那些人，都沒有見過婉兒。掖庭宮是比大明宮還要禁嚴(yán)的地方，他們可能還認(rèn)得她這個舊人，卻不能認(rèn)得婉兒這個新人。如果郭正一知道，今天的這個小女孩，就是當(dāng)年故交上官儀的孫女……唉，真是造化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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