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忙喧鬧的都市里竟還有這樣的雅處，和周圍林立的樓宇格格不入。

    黎曉跑累了，摘下書包，坐到公共長椅上。

    一旁的景觀路燈好似一顆飽滿的白色月亮，附近的花草樹木俱被籠在瑩瑩如玉的光線里。

    她喘著氣，從書包里拿出一瓶礦泉水，小口小口地喝著。水流過干燥的嗓子，渴意得以紓解。

    喝了小半瓶水，心情稍微平復(fù)。她決定放空自己的大腦，不去想剛剛發(fā)生的一系列荒唐事。

    黎曉漫無目的地看向?qū)γ娴木用駱牵S色的燈光一小格一小格地亮著，每一個(gè)小小的格子背后應(yīng)當(dāng)都有一段故事。

    城市里的萬家燈火匯聚成浩浩湯湯的洪流，而她是被不小心沖散的一顆小小星火，落入這片無人的芳草甸。

    黎曉將礦泉水瓶慢慢擰上，她現(xiàn)在一點(diǎn)兒也不想回家。

    那個(gè)地方甚至不能叫做家，只能稱之為黎天亮為她準(zhǔn)備的一套房子。

    這時(shí)，耳邊傳來腳步聲，光線倏然一暗，一道人影落到她的頭頂。

    黎曉抬頭一瞧，是季扶傾——單肩背著書包，肩膀上的紅袖章已被取下，乍一看就和c大附中的普通學(xué)生沒兩樣。

    他修長的身形剛好把景觀路燈給擋住，瑩白的光線勾勒著他俊朗的臉部輪廓，面部邊緣宛若鍍上一條流暢的銀線。

    季扶傾逆著光，黎曉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聽見他冷冷淡淡的聲音：“你怎么不回家？”

    這句話像是一枚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無聲的水花。

    簡直陰魂不散，她腹誹道。

    黎曉不滿地說：“你跟蹤我？”

    季扶傾沒有作答，直接扔過去一個(gè)袋子。

    袋子劃出完美的拋物線，落到黎曉懷里。她低頭一看，是她剛剛挑選的幾根香蕉——奇怪，她記得自己好像還沒有付錢。

    “這是你的東西吧？”季扶傾說。

    黎曉半信半疑地瞅著他，心想他跟了她一路，不會就是為了送這幾根香蕉吧？

    她沒說話，算是默認(rèn)，氣氛稍有緩和。

    季扶傾用手拂去公共長椅上的灰塵，坐了下來，右手隨意地搭在扶手上。

    他和黎曉之間隔了一個(gè)半身位，保持男女同學(xué)交往的安全距離。

    “你回答我一個(gè)問題?！奔痉鰞A說，用的是祈使句。

    “什么問題？”黎曉問。

    他的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鐵藝扶手，發(fā)出清脆的“鐺鐺”聲。

    過了幾秒，這才不急不緩地開口道：“你買煙做什么？”

    黎曉的小心臟一顫。

    她暴露了嗎？

    王主任知道這件事了？

    還是說，季扶傾在詐她？

    季扶傾轉(zhuǎn)過頭，半垂著眼簾看她。

    眼睛漆黑如墨，比頭頂?shù)囊鼓贿€要濃上幾分。

    他這個(gè)人，是敵非友，她不能輕信。

    于是，黎曉故作鎮(zhèn)定地說：“誰買煙了？我買那玩意兒做什么？”

    季扶傾輕輕地“嗯”了一聲，眼神有意無意地落在裝香蕉的袋子上，說：“我也想不明白，你買煙做什么？”

    黎曉的指尖揪緊了袋子。

    說是去買東西，卻空手而歸。要不是干了壞事，她怎會落荒而逃？

    他的推理無可指摘，連她自己都很難圓這個(gè)謊。

    黎曉垂下腦袋，含含糊糊道：“王主任又要找我麻煩了嗎？”

    “他不知道?！奔痉鰞A閑閑地靠著椅背，“這件事情到目前為止……天知地知，你知我知?！?/br>
    黎曉：“……”

    他們之間居然還有了共同的小秘密？

    黎曉抱住香蕉袋子，警惕地看著他：“你想威脅我？”

    他的眼神漫不經(jīng)心地掃過來：“你還沒有回答我，你買煙做什么？”

    為了找機(jī)會陷害你呀。

    可這能說嗎？當(dāng)然不能說了。

    她又不是傻子。

    “既然你知道，為什么不把我告發(fā)給王主任？”黎曉說，“給你的實(shí)績再添上一筆。”

    “實(shí)績？”季扶傾眉頭輕皺，“我不理解?！?/br>
    “你少裝了，你不是想競選學(xué)生會會長么？”黎曉分析，“你是紀(jì)檢部部長，當(dāng)然是抓的人越多，實(shí)績越多?！?/br>
    季扶傾沉默半秒，說：“……你想象力可真豐富?！?/br>
    黎曉說：“難道不是嗎？”

    他嗤笑一聲，回應(yīng)道：“不是你想的這樣?！?/br>
    “那你說說看，你為什么不告發(fā)我？”黎曉說，“我不覺得你對我有這么好心。”

    “因?yàn)槟悴怀闊??！奔痉鰞A脫口而出。

    在黎曉疑惑的眼神中，他慢條斯理地解釋道：“經(jīng)常抽煙的學(xué)生有幾個(gè)特征。一，臉色差。二，頻繁去廁所。三，牙齒或手掌發(fā)黃。四，愛嚼口香糖。五，身上有煙味?！?/br>
    “至少有兩條以上，才有抽煙的嫌疑，”他說得很篤定，“你并不符合?！?/br>
    黎曉眨了眨眼睛，睫毛小蝴蝶似的撲閃著，心想這里頭的門道居然有那么多？

    咦，不對啊。她跟他見面也沒幾次，他對她的觀察已經(jīng)細(xì)致入微到這個(gè)地步了嗎？

    黎曉像是抓住了什么重點(diǎn)，雙手撐著椅子，湊上前去，問：“那我身上是什么味道？”

    兩人現(xiàn)在靠得非常近，近到他足以能聞見她身上沁人心脾的幽幽香氣——宛若月光下被露水打濕的鳶尾花。

    季扶傾卻并不想聊這個(gè)話題，他再度回到主題：“所以，你告訴我你為什么要去買煙？”

    黎曉直勾勾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烏黑的眼珠子很亮，像是有星星墜入深海。

    她展顏一笑，無所畏懼地說：“我就不能是好奇，想試一試？”

    話音剛落，季扶傾的臉色頓時(shí)冷若冰霜。

    “黎曉，你的好奇心就這么重？”他的嗓音也變得冷硬起來，跟剛剛截然不同。

    黎曉被他的變臉怵了一下。

    果然，一切都是假象，虧她還以為他是個(gè)好人。

    “好奇心是萬惡之源。試一試，通常就是墮落的開始?！奔痉鰞A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情緒，“你對自己這么不負(fù)責(zé)任，你爸媽都不管教你嗎？”

    這句話刺中了黎曉的痛處，她眼睛里的神采倏然暗了下去，長期以來堆積的負(fù)面情緒隨之爆發(fā)。

    “季扶傾，你這么討厭我，干嘛還要來管我？我看你是當(dāng)官當(dāng)上癮了吧！王主任都沒你這么愛管閑事！”

    想到自己之前被他拉黑，她的氣更是不打一處來。

    “你以為你是誰？你有什么資格管我？就算我爸媽不管我，輪得到你來管我嗎？”

    素日里甜美可人的形象蕩然無存，她像是變了一個(gè)人。

    變成什么了呢？一只長滿尖刺的小刺猬。

    待她發(fā)完一通莫名其妙的脾氣，季扶傾吸了一口氣，正要開口，電話鈴聲響了。

    見黎曉情緒穩(wěn)定下來，他這才不情不愿地接通電話：“喂，媽?！?/br>
    “有點(diǎn)兒事情要處理?！?/br>
    “能不能別問了？”

    “我等會兒就回去?！?/br>
    ……

    黎曉聽著季扶傾和他mama的對話，心里更加難受。

    他是被父母疼愛的孩子，和她不一樣。

    他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為全天下的孩子都有父母管教，這種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的想法才是最傷人的。

    想到這里，黎曉委屈得鼻子一酸，眼淚掉了下來。

    她克制著不發(fā)出哭聲，生怕母慈子孝的溫馨場景混入不和諧的聲音。

    季扶傾沒料到黎曉會哭。

    只見她雪白的肌膚被淚水浸潤，脆弱的青色血管暴露在燈光下，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跌落到草葉上。

    “不說了，我先掛了?！奔痉鰞A掛掉手機(jī)，看向黎曉的眼神里寫著一絲迷惘與無措。

    她的臉皮有這么薄嗎？隨便說兩句就哭了。

    黎曉用手擦了擦眼淚，不想跟季扶傾繼續(xù)糾纏下去。

    跟這種毫無共情能力的鐵面判官有什么可說的呢？她拎著書包就要走，他并沒有阻攔。

    剛走了沒兩步，季扶傾叫她的名字，似是一聲嘆息：“黎曉……”

    她腳步一停，以為他要說什么安慰人的話。誰知他只是把香蕉遞過來，提醒道：“你東西忘記拿了?！?/br>
    黎曉：“……”

    她折回來，狠狠奪過香蕉袋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夜色將黎曉漸行漸遠(yuǎn)的身影吞噬，季扶傾回過頭，揚(yáng)起下巴，往天上看。

    月光寂寥，夜空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