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臺 第16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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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想想,真的有這樣的巧合嗎? 血書公布于眾,民怨沸騰的后果是人們對洗襟臺的怨憎,柏楊山重建的洗襟臺必定不堪長佇,朝廷會被怨聲沒頂,不得不人為催塌已經(jīng)再建的洗襟臺。這樣的結(jié)果,是誰最不愿意看到的? 如果說,張遠岫和曹昆德一路合謀,直到將士子聚集宮門,他們的目的都是相同的,但是士子聚集宮門后,他們希望士子聽到的聲音卻截然相反。他們一個希望滄浪洗襟的不朽能永駐世人心間,一個卻希望劼北遺孤的痛恨能令這座樓臺再度坍塌,區(qū)別就在于誰棋高一著。 誰最希望洗襟臺建成? 誰能最清楚曹昆德與墩子等人的去向? 誰能在殿前司都搜不到的街巷中,先一步尋到墩子的蹤跡? 青唯的心中涌上一股寒意。 墩子不是被劫匪所害,他是被張遠岫殺的。 青唯想起那夜夜審,張正清出現(xiàn)在宣室殿上,張遠岫眼中近乎荒唐的絕望;想起老太傅和張正清勸他說他還可以回頭,他卻不斷地說,太晚了,太晚了;想起張遠岫最后閉上眼,對張正清的最后一句話字字泣血,你當初不如死了。 不如就死在洗襟臺下。 青唯的聲音是蒼白的,她問:“官人,張二公子他……他是不是去陵川了?” 謝容與也反應過來了,沉聲吩咐:“祁銘,立刻派人趕去陵川,不,去柏楊山新筑的洗襟臺!” 天際月朗星稀,一刻以后,三匹快馬從紫霄城東側(cè)的角門沖出,疾馳向南。 可是,饒是不眠不休千里加急,等他們趕到陵川,也該是三日之后了,而張遠岫于半月前啟程,眼下,應該已經(jīng)到洗襟臺之下了。 洗襟臺無聲矗立在夜風中,天上星子蕭疏,過了中夜,洗襟臺下只留了一老一小兩個值宿的官兵。本來也是,一個樓臺么,有什么好守的,何況外圍還有駐軍呢。 兩個官兵也不大提得起干勁,駐守洗襟臺,本來光宗耀祖的一樁差事,臨到樓臺快建成了,京中先是傳出了買賣名額的案子,后來又說什么當年洗襟臺的坍塌和老太傅有關,眼下各地士人聯(lián)名上書,要求停止重建洗襟臺,甚至有人稱是只有推倒重建的樓臺,才能真正警示世人。 官兵心道是管不了那么多了,朝廷愛怎么辦怎么辦吧,反正礙不著他們,兩人守在樓臺下,想著年節(jié)近了,反倒聊起過年要置什么年貨。 不知過了多久,近處傳來轆轆的車輪聲,小官兵警覺,見一輛馬車在道旁停駐,立刻起身問道:“什么人?” 馬車上下來兩人。一人背著書箱,看打扮是一名仆從。另一人穿著一襲青衫,周身的氣澤溫潤得像白云出岫,可他的目光卻有些涼,整個人像在風霜里浸過一遭。 或許是沒穿官袍,等走近了,老官兵才認出這人,愣道:“張大人?” “張大人,您怎么來了?” 大案將結(jié),朝廷接連處置了一大批人,老官兵也不知道張遠岫有沒有被牽連,看他平安無事地出現(xiàn)在這里,想來應該無罪,是故畢恭畢敬地問,“是朝廷派您繼續(xù)過來督工的么?” 張遠岫不置可否,許久,才說:“我來看看?!?/br> 他抬目望向洗襟臺,“建好了么?” “快了,就差臺下一個豐碑還沒刻字,臺子上祭祀用的祠臺還沒打掃?!崩瞎俦f,“眼下不各地士人不是鬧么,這邊已經(jīng)停工好幾日了,都不知道該怎么辦,勤等著朝廷吩咐呢?!?/br> 張遠岫聽了這話,目光落在左手旁尚未刻字的豐碑。 曾幾何時,昭化帝希望這豐碑上能刻上自己的年號,而他希望抹去“昭化”二字,只留滄浪洗襟的士子的名諱。 “我……上去看看?!睆堖h岫說。 新筑的洗襟臺遵循了舊的圖紙,古拙巍峨,一百零八級石階蜿蜒往上,每層都是三十六級。它沒有像從前的洗襟臺一樣建在山腰,而是修在了兩山之間的避風處,直到登上了樓臺頂,才感受到冬夜寒風。 舊的洗襟臺,張遠岫見到時已經(jīng)坍塌,至于這座新的,他此前在督工時還沒建好。 所以這洗襟臺頂,張遠岫從前一次都沒登上來過。 眼下站在這里,只覺兩山蒼茫,天地廣大,而樓臺其實渺小。 張遠岫想起張正清曾說“前人之志今人承之”,想起“柏楊山間,將有高臺入云間”。 呵,這就是他們兄弟二人心心念念要建成的臺子么? 豈不知那蒼天白云之遠,即便站在樓臺之上探出手,依然有萬萬丈之遙。 張遠岫覺得自己真是不合時宜,五年多前到這里,滿目慘景皆不入眼,唯有刻骨的思兄之情蓋過一切人間哀慟。 而今到此,極目所見皆是山河平靜,那樓臺坍塌喪生無數(shù)的可怖才姍姍來遲,他這才想到原來除了張正清,還有許多人喪生在這樓臺之下。 舊日廢墟尚且藏在月光照不透的地方被一把火燒得荒涼,他們居然在鄰處另起高臺。 “白泉,備筆墨吧?!?/br> 書童低低地應了聲是,以書箱作案,鋪好紙張,兩個官兵舉著火把上前照亮。官兵不識字,不知道張遠岫寫了什么,依稀間只見張遠岫執(zhí)筆的側(cè)顏沉靜而溫和,讓人不由想起他別稱,忘塵公子。 信很快寫好了,張遠岫把信封好,又從袖囊里取出一個錦囊,連并著信一齊交給身后兩個官兵,“你們?nèi)|安尋章蘭若章大人,請他派人快馬上京,把錦囊交給小昭王,把信書呈遞御前,交給官家?!?/br> 兩名官兵恭恭敬敬地接過。 張遠岫于是淡淡道:“好了,你們都下去吧。” “公子?”白泉上前一步。 張遠岫笑了笑,那笑里竟有一絲難得的釋然,“下去吧,我想一個人在這待一會兒?!?/br> 樓臺上少了兩山的阻隔,夜風涼而刺骨,張遠岫想起不久前,他去宮中見曹昆德,深宮的甬道間也涌動著這樣的寒風。那個老jian巨猾的太監(jiān)嘲笑說,“跟咱家交心的這些人中,最有趣的當屬張二公子,一腳踏入泥濘中,衣擺居然潔凈,明明殺伐果決,時而又惦記著不想傷害無辜之人,看來是被老太傅用‘忘塵’二字束縛得狠了。” 所以直到士子聚集宮門,這個老太監(jiān)都覺得自己會贏。 他知道張遠岫想做什么,但他賭的就是忘塵公子心中存留的那一絲潔凈。 可他沒想到,張遠岫還是狠下心,邁出了他以為永不會邁出的一步。 “忘塵”二字最終沒能拉住他。 士子聚集宮門當日,墩子帶著血書趕赴紫霄城,張遠岫在他必經(jīng)的長椿巷中截住他,隨后別過臉,吩咐身旁的暗衛(wèi),“動手吧?!?/br> 墩子的呻吟聲很快被卡在喉嚨里,然而就在這時,一名劫匪流竄到此,暗衛(wèi)不得不隨張遠岫避去巷口。 劫匪為財而來,沒有救墩子的意思,看到巷口官員的身影,匆忙逃走間遺落了匕首。 暗衛(wèi)于是走上前,拾起匕首跟張遠岫請示,“大人?” 張遠岫知道暗衛(wèi)的意思,用匕首,人死得更干凈,更容易脫罪。 他靜立許久,點了點頭。 匕首入腹的悶響,讓張遠岫想起許多年前,他還小,張正清帶他去滄浪江邊,告訴他父親就是在這里投江自盡的。 那時張遠岫從江邊撿起一顆石子,擲入江水中,問:“父親就是這樣沒了的嗎?” 石子入江的聲響,與此時此刻奪人性命的動靜一模一樣。 張遠岫擔心張正清傷心,一直不曾坦言,其實他對父親早就沒有印象了,否則他不會輕易拾起石子投入江中,在他心中,他唯一的,僅剩的親人,就是張正清。 所以哥哥說滄浪洗襟,他便記住了洗襟二字,哥哥說要修筑樓臺,他便向往著柏楊山中高臺長駐。 如今夢醒,才發(fā)現(xiàn)這一路走來步步荒唐。而洗襟臺就是洗襟臺,登上臺頂,才發(fā)現(xiàn)它不過如此,空曠且荒蕪,沒有那么多的意義。 這幾夜張遠岫又做夢了。 夢境反復而驚悸,不再是纏繞了他多年的,廢墟之上遍尋不著親人尸身的惶恐,亦不再是張正清遠赴陵川前,躊躇滿志地說著諾言,夢中,他好像變成了張正清,在洗襟臺坍塌前的雨夜,親口驅(qū)走了連夜通渠的勞工。 但是驅(qū)走勞工后,他沒有像張正清一樣離開,他一整夜都站在那里,看到水渠被淤泥堵塞,原處積起一灘灘水洼,地底之洪無處可去,不得不倒流反沖樓臺。 他在夢里絕望地看著天明,聲嘶力竭地勸說每一個登臺的人,不要登,會塌的,他甚至尋到了謝容與,請他不要拆除那根支撐樓臺的巨木。 可是夢里的那些人都葬在了昨日,任憑他如何相勸,一切也回不去了。 太晚了。 就如同張正清出現(xiàn)在宣室殿上,老太傅勸說他還能夠回頭,太晚了。他希望忘塵盼著忘塵的今日,都太晚了。 洗襟臺的坍塌與張正清有關,那他作為他的至親,是不是也背上了那些無辜的人命呢? 如果他的執(zhí)念能淺一點,當初不帶寧州百姓上京,那些藥商是不是就不會死? 甚至墩子死前,暗衛(wèi)在撿起匕首,向他請示時,他其實有過一瞬動搖。他在那一刻看到了墩子求生的、掙扎的眼神。他想,他有什么錯,不過是一個劼北可憐的孩子罷了??墒堑搅俗詈螅瑥堖h岫還是不曾回頭。他只是在登上拂衣臺時,撿起雪來,擦干凈沾血的靴頭,隨后踏入宣室殿中。 太晚了,有時候人踏錯一步,就萬劫不復了。 從前他抬目見日,低頭見塵。 而今他抬目是蒼茫的夜,低下頭雙手鮮血淋漓。 從大牢出來以后,張遠岫總覺得無處可去,循著直覺來了這新筑的洗襟臺。而到了這樓臺之上,才發(fā)現(xiàn)自己曾經(jīng)在許多個岔口沒有回頭,于是終于走到了這條路的盡頭。 洗襟臺下夜風無盡,這么望去,倒像是無聲洶涌的滄浪江水。滄浪江可以滌盡白襟,是不是也可以滌盡他這周身風塵呢? 既然都走到了這里了,那么就再往前一步吧。 往前一步,就能夠徹底忘塵了。 張遠岫安靜地閉上眼。 …… 天上響起隱隱雷聲,中夜寒風四起,陵川的冬雪很少,反倒是雨水居多,兩名官兵守在樓臺下,心道是又要下雨了,叫上白泉正欲尋避雨的地方,就在這時,暗夜里傳來一聲悶響。 悶響伴風而墜,驚心而絕然。 白泉的眼神一瞬空茫,扔下書箱便朝洗襟臺下奔去,兩名官兵茫然片刻,臉上漸漸變了顏色,他們似想到什么,踉蹌著循著白泉的方向追去。 冬雷在天上翻滾,雷聲覆過整個陵川。 章庭自病愈后,一直歇得很好,這夜不知怎么輾轉(zhuǎn)難眠,到了后半夜,竟被一陣陣雷聲嚷得驚悸不安,他不得不起身,正欲關上窗,忽然看到一名官兵連滾帶爬地進了官邸,聲音幾乎要撕開夜色,“章大人,曲大人,出事了!” 第212章 半個月, 中州、慶明、岳州等地士人紛紛聯(lián)名上書,誠然其中不乏有地方支持朝廷的決策,大多士人都在質(zhì)疑洗襟臺的坍塌始末, 甚至有士子情緒過激,要求推倒已經(jīng)重建的洗襟臺,究其根本,臣以為,乃是因為朝廷至今未能出具告示, 以至真相在流傳中逐漸失實,各地百姓以訛傳訛?!?/br> 宣室殿上, 禮部尚書向趙疏稟道。 趙疏問:“告示還沒寫好嗎?”大理寺卿道:“告示已經(jīng)寫好了,但還是之前的問題, 沒有證物。時間過去太久, 無論是老太傅贈予章鶴書登臺名額,還是章鶴書后來參與名額買賣, 朝廷都拿不出實證, 如此告示即便張貼出去,百姓恐有不信服之處,是故目下玄鷹司仍在……” 這時,宣室殿外忽然傳來高昂一聲:“殿前司攜陵川急函請見——” 趙疏點點頭, 一旁的內(nèi)侍唱道:“宣?!钡钋八窘l(wèi)大步邁入殿中,跪地奉上信函, “官家, 兩封急函與證物是小章大人千里加急送來上京的, 三天前的夜里, 張二公子他……” 禁衛(wèi)抿了抿唇, 沒把話說出口, 他的額間有細細密密的汗,顯見得是一收到信就往宮里趕。內(nèi)侍將信呈到御前,趙疏打開來一看,臉色倏忽變了。 刑部尚書直覺不好,忍不住問:“官家,張忘塵他?” 趙疏沉默許久,將章庭送來的信物交給小黃門,“……三天前的深夜,張忘塵墮洗襟臺而死。臨終,他在洗襟臺上寫下一封罪己書,連并著他在脂溪礦山隱下的罪證,托章蘭若送來京中?!?/br> 小黃門接過信物,交給殿中大臣傳看。張遠岫隱下的罪證是兩塊空白名牌,和章鶴書讓岑雪明用空白名牌安撫登臺士子家人的親筆信,鐵證如山。 趙疏語氣悵然,“三天前,昭王夤夜見朕,稱墩子非是被劫殺,而是被張忘塵蓄意謀害。他說,張忘塵一意孤行走錯了路,但他性本潔凈,這些年行事到底在方圓之內(nèi),更多次相助溫氏女、工匠薛長興等人。宣室殿夜審過后,張忘塵心灰意冷,若是自責于手染鮮血再難回頭,只怕他不肯放過自己。昭王懇請朕寬恕忘塵一命,并連夜派玄鷹衛(wèi)趕赴陵川,到底……還是晚了一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