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臺 第15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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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糕的是城中一帶,街巷中幾乎沒有下腳之處,不斷地有新的人加入游街的隊伍,他們中有向朝廷討問真相的士人,有一知半解自以為在聲張正義的平民,更有什么都不知道、跟著去湊熱鬧的百姓。 今日沒有廷議,朝臣們上值的時辰要比平常晚一些,他們不是被堵在路上,就是被這副場景驚得不敢出門。 京兆府尹聽完捕頭的稟報,連聲吩咐:“快!調(diào)集城中所有衙差,千萬不能出事故!” 祁銘望著黑壓壓的人群,在巷口勒轉(zhuǎn)馬頭,對身后的玄鷹衛(wèi)道,“先不回宮了,你等隨我去城北塔樓待命,一旦瞧見宮中傳信,立刻去北大營調(diào)兵!” 與之同時,城南太傅府的府門被推開,張遠(yuǎn)岫看著眼前急掠而過的士人百姓,淡淡道:“是時候了,我們走吧?!?/br> 還沒步下臺階,身后傳來急促的拄杖聲,老太傅追到院中,“忘塵,你去哪兒?!” “去宣室殿。”張遠(yuǎn)岫回過身,很溫和地笑了笑,“可能路上會走得久一些,不過到的時候,應(yīng)該剛剛好?!?/br> 他的語氣波瀾不驚,似乎只是在說一樁平常事,老太傅依舊聽出了異樣。 他甩開拐杖,蹣跚地追到近前,眼底的渾濁就像淚花,“忘塵,聽為師一句勸,離開京城,今日便離開!再也不要執(zhí)著于‘滄浪水,洗白襟’,也不要想著修筑洗襟臺了!把剩下的都交給為師,其實這一切歸根究底,原本就是為師——” “先生這幾年僻居山中不問俗世,怎知外間變遷幾何?把一切交給先生,先生便能給出所有人都滿意的解嗎?”不等老太傅說完,張遠(yuǎn)岫便打斷道,他的語氣隨即緩和下來,“先生放心,只待明日天亮,云霾便會徹底散去,柏楊山的樓臺會永駐世間,一切都會結(jié)束的?!?/br>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老太傅追著張遠(yuǎn)岫下了石階,可是他太老了,微濕的階沿令他險些栽倒,好在身后的仆從趕上來摻住了他,然而張遠(yuǎn)岫已經(jīng)走出去很遠(yuǎn),老太傅啞聲喚道,“忘塵,你回來,其實、其實你哥哥他從不希望你——” 然而張遠(yuǎn)岫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在街口。 老太傅的話他都聽到了,可是他沒有回頭。 有時候世事就是這么可笑,正如他被賜字忘塵的這幾年,心中執(zhí)念不敢放,從未有一日忘塵。 - 青唯跟著禁衛(wèi)穿過三重宮門,來到玄明正華候命。宮門口的侍衛(wèi)早就得了趙疏的吩咐,繳了青唯的軟玉劍與隨身暗器,很快放她入內(nèi)。 這是青唯第一回 來到禁中,廣袤的拂衣臺連接著一百零八級漢白玉階,直直通往高處的宣室殿。 青唯拾級而上,到了宣室殿門口,禁衛(wèi)跟她打了個手勢,帶她退去一旁待命。 青唯望不見殿中,只聽得殿中有人正稟報著什么。 “……這些士子起初聚在城北的一間茶舍中,起初只是為了商議如何救下被京兆府關(guān)押的蔡先生,后來不知聽說了什么,開始質(zhì)疑朝廷對劼北遺孤的處置……” 另一人接話道:“安置劼北遺民、開通商路復(fù)興劼北,乃先帝上位后的第一樁政績,在此之前,劼北先是災(zāi)荒,又是戰(zhàn)亂,亂了不是一年兩年了,朝廷的決策按說該是功大于過,可是眼下游街眾人居然把劼北的苦難與長渡河一役聯(lián)系在一起,說正是因為打了仗,劼北才苦上加苦。這倒也罷了,之后他們稱是找到了劼北遺孤的證人,又說六年多前,先帝為了修筑洗襟臺,處置過一批說真話的士人,然后把這些事件串聯(lián)在一起,弄得倒真像是朝廷在掩蓋什么似的!” 這時,有人似乎低聲提議了什么,適才說話的人一下就急了,“解釋?你倒是說說怎么解釋?長渡河一役是錯的,劼北遺孤遭受虐行,朝廷為了堵住天下的人的嘴,秘密處決了商人,沒有把他們的罪行公布于眾,數(shù)年后,先帝想要修筑洗襟臺,有士人站出來說真話,先帝于是處置了他們!這才是那些人愿意相信的‘真相’!流言最怕不是空xue來風(fēng),而是有人故意曲解事實!何況眼下又出了買賣名額這么大的案子,真是跳進(jìn)黃河都洗不清!” 這一番話說完,宣室殿上靜了一瞬。 趙疏問:“外頭可是溫氏女到了?” 禁衛(wèi)聞言,應(yīng)了一聲,立刻帶著青唯進(jìn)入殿中。 其時已有不少人尊稱青唯為王妃,但青唯知道,她真正的身份仍是重犯,并不以王妃自居,到了殿上,跟著禁衛(wèi)向趙疏叩首,“罪人溫氏,見過官家?!?/br> 趙疏很快讓她平身,“你提前窺破墩子的動向,警示朝廷扣押曹昆德,可是查到了什么?” 謝容與就立在陛臺之下,青唯先是看了他一眼,見他點(diǎn)頭,才如實說道:“回官家,草民查到得不多,只知道曹昆德的恩人妻兒當(dāng)年慘死劼北,而曹昆德把這一切過錯都?xì)w咎于顧叔……就是商人顧逢音身上、草民為了救顧逢音,這才窺破了墩子的動向。聽那顧逢音說,墩子,或者說曹昆德,早在士人中安插了自己耳目,他們煽動士人情緒,連夜寫下檄文,還利用學(xué)生們想要解救蔡先生的心情,透露朝廷在長渡河、包括在洗襟臺的處置上有誤,慫恿百姓們向朝廷討問真相……更重要的是,墩子擄走顧逢音后,逼迫他寫下了一封血書,正如適才那位大人所說,血書上,墩子把劼北遺孤的不幸,朝廷的包庇,包括洗襟臺修筑之初士人們的反對,跟長渡河一役聯(lián)系在了一起,加上提前備好的種種‘證據(jù)’,正是要引著眾人聯(lián)想另一種可能?!?/br> 帶青唯進(jìn)宮的禁衛(wèi)道:“末將已經(jīng)派人在各街巷搜捕墩子,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立刻捉拿,只是直到眼下……尚未找到墩子的蹤跡?!?/br> 宮門前已然聚集了上萬人,國以民為本,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若是讓墩子把這封激進(jìn)的血書帶到眾人面前,后果不堪設(shè)想。 畢竟不是每一個人都向青唯與謝容與一樣,對“滄浪洗襟”這一段過往了解得這樣深,數(shù)年孜孜不倦地追尋真相,更多的人是在奔忙的長日中捕風(fēng)捉影地聽說過一點(diǎn)傳聞,而今有心人將實情掀開一角,露出來的恰好是一則駭人聽聞的秘辛,他們便自以為看到了全部真相,對所謂的不公口誅筆伐。 宣室殿上,幾乎每一個人都是心急如焚的,那封血書像一簇明火,霎那引燃了火繩一頭,隨著墩子的每多一刻的下落不明,火繩便短一寸,直待燒到紫霄宮門,“火藥”徹底炸響,支離破碎的不會是那上萬人的rou身凡骨,而是民心。 民心碎了,國本隨之動搖,即便能拼湊起來,也會留下創(chuàng)痕。 趙疏看向謝容與:“昭王可有提議?” 謝容與的目光是安靜的,似乎他的心中早就有了答案,他將思緒理了一遍,說道:“回官家,臣以為,民心之所以浮動,在于曲解真相,而朝廷之所以想不出應(yīng)對之策,在于……其實迄今為止,我們也不知道真相的全部,買賣的名額從何而來?當(dāng)年先帝決意修筑洗襟臺,究竟有沒有更多內(nèi)情?臣以為,與其臨時想一個應(yīng)對之策驅(qū)走民眾,亦或者派兵鎮(zhèn)壓,不如徹底找到真相,還以真相?!?/br> 他說著,拱了拱手,“臣昨夜得到一條重要線索,已經(jīng)派衛(wèi)玦連夜去查了,如果順利,最快今晚就有新的證據(jù)。當(dāng)務(wù)之急,臣建議,對外,第一,派人探聽清楚這些游街的士人究竟聽說了什么,與我們已知的真相有什么出入,爾后派翰林速寫咨文以便澄清;第二,查出士人中,究竟是誰在煽動情緒,故意鬧事,最重要的是,找到他這么做的原因,知其然不夠,知其所以然,才能將這引火之風(fēng)徹底撲滅。” “對內(nèi),劉大人,”謝容與轉(zhuǎn)過身,對大理寺卿施以一禮,“眼下形勢危急,請您親自提審曹昆德,最好能問出他的籌謀。切記,此人狡猾多端,如果直接問,他恐怕一個字都不會吐露,好在他心結(jié)難解,對龐氏一家內(nèi)疚不已,若能以此為突破口,想必會容易許多。另外——” 謝容與說著一頓,“臣還有一個不情之請,臣請當(dāng)堂傳審曲不惟,并以無論發(fā)生什么,都恕曲茂無罪為前提,請他招出所知的一切,非常之時非常行事,還望官家恩準(zhǔn)?!?/br> 謝容與話音一落,便有人出聲質(zhì)疑,“這樣能行嗎?那曲不惟嘴硬得很,這都快一月了,他什么都不肯說,連蒙帶詐的法子刑部又不是沒試過,他一個也不上當(dāng)。” “正是,萬若那曲停嵐當(dāng)真有罪,我們大殿審訊又落了空,豈不賠了夫人又折兵?官家三思啊。” 然而還不待趙疏應(yīng)答,刑部的唐主事在殿外求見。 唐主事似乎有急事要奏,連行禮都行得囫圇,“官家,稟官家,曲不惟剛才說,他愿意招了!” 趙疏聞言頗是訝異,但他沒多問,只道:“把他帶來宣室殿。” 倒是殿上有人耐不住,低聲嘀咕了一句,“如何就愿意招了,難不成聽聞外間士人圍堵宮門了,想要將功補(bǔ)過?” 唐主事正疾步往殿外走,聞言不由嗤笑一聲,“宮外的動靜又傳不來宮里,他怎么聽說?”隨后回身一揖,“稟官家,臣也不知道曲不惟怎么就愿意招供了,只聽守夜的獄卒說,昨晚曲不惟對著一個頗名貴的玉如意看了一夜,今早忽然就想通了?!?/br> 不多時,那個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軍候被人帶到了大殿外。 他的雙手與雙足都套著鐐銬,凌亂花白的發(fā)須在寒風(fēng)中顫抖,步履卻依舊穩(wěn)健,跪倒在殿門之前,“官家,只要官家肯保證吾兒停嵐不受牽連,罪臣愿意把所知的一切告訴朝廷?!?/br> 第201章 “……罪臣十四歲跟著家父上了沙場,半生征戰(zhàn)南北。后來家父戰(zhàn)亡北境,罪臣襲家父爵,封晉陽伯。 “咸和十二年,西楚涼部入侵,一夜間渡夜河、過邙山,西北常昌將軍命喪蠻敵彎刀之下,罪臣一日內(nèi)調(diào)集北境兵馬,馳援邙山以南,大獲全勝,被晉為鎮(zhèn)北侯??上б惨驗榇艘?,罪臣腰背落下不治之傷,無法再上沙場,在北境駐守三年,承蒙朝廷不棄,咸和十六年,罪臣被召回京師,時任樞密院兵房掌事。 “一個武將提不起刀槍就算廢了,好在罪臣出生武將世家,對各方駐軍分布、將卒調(diào)遣流程十分熟悉,兵房掌事這個職銜,干的正是調(diào)兵遣將的活,大到剿匪緝盜、小到押送犯人,都是罪臣這里批的。 “昭化十一年末,先帝第一次提出修筑洗襟祠,雖然朝廷大多數(shù)人都支持,也有反對之聲,尤以士人為首。他們稱長渡河一役后,劼北哀鴻遍野,十年時間,劼北看似緩過來了,仍有許多人活在苦難之中,與其勞民傷財修建大祠,不如拿這些銀子去撫恤難民。其實昭化年間,國庫已經(jīng)相對充盈,修筑祠堂、撫恤難民,這兩樁事大可以并而行之,所以雖然有異聲,先帝也沒怎么聽,尤其在老太傅、張正清等人的大力支持下,昭化十二年初,朝廷很快定下在柏楊山修洗襟祠。 “這個消息一傳出來,當(dāng)初那些士人見反對無用,大多放棄了,但其中有那么幾個,可能是偏激吧,朝廷的決定反而激發(fā)了他們的反骨。他們走上朱雀街頭,聲稱當(dāng)年長渡河一役,根本不是主戰(zhàn)與主和之爭,而是百姓與疆土的取舍,最后朝廷舍了劼北人,保下劼北土。這些士人在街上鬧了兩日,還和京兆府發(fā)生沖突,打傷了一名官差,先帝聞后震怒,立即下令捉拿他們。人是罪臣帶兵拿的,京兆府的過堂都沒走,直接關(guān)去了大牢,沒幾日罪名定下來,判了流放七年。這事想必諸位都有印象?!?/br> 曲不惟說到這里,頓了片刻,他似乎跪得久了,雙腿有些發(fā)麻,稍稍挪了一下膝頭,腳上的鐐銬隨之發(fā)生“嗆啷”一聲,“流放,哪怕只是七年,也實在有點(diǎn)重了,可能是先帝殺雞儆猴,除了老太傅反對過幾回,朝廷沒有異議。罪臣自然也沒有,這些關(guān)罪臣什么事呢?然而就在這時,章鶴書找到了罪臣……” - “……還請侯爺行個方便,過了慶明,便把這些士人移交給章某提過的,姓瞿的那位親事官?!?/br> 曲不惟記得,當(dāng)日章鶴書登門,一盞茶還沒吃完,便如是說道。 曲不惟時任西府兵房掌事,押送犯人的差事本來就歸他管,指定一名沿路負(fù)責(zé)的親事官,對他而言,無疑小菜一碟,只是…… “本侯為什么聽章大人的?這個姓瞿的,是章大人的什么人嗎?” “曲侯既這么問,章某也就直言不諱了?!闭满Q書合上茶碗蓋,狠狠一嘆,“實不相瞞,章某想救下這些士子,給他們留一條出路……” - “章鶴書說,流放幾年事小,可一個清白士人,背上了這樣的污點(diǎn),一輩子就沒有翻身的機(jī)會了,衙門不收,連當(dāng)教書先生,別人也是不要的??烧f到底,他們又有什么大錯呢,不過是有親人故友在劼北,為他們鳴不平時,說錯了幾句話罷了。十年寒窗,何至于被辜負(fù)。 “章鶴書說,只要罪臣指定這名姓瞿的親事官押送犯人,余下的事罪臣不用管,他自會處理。他還交給罪臣幾封他和這親事官的親筆信,說之后萬一出了事,罪臣把信函交出來,過錯由他來背,絕不會牽連到罪臣?!?/br> “你答應(yīng)了?”謝容與的聲音泠泠的。 良久,曲不惟點(diǎn)點(diǎn)頭:“應(yīng)了。因為章鶴書答應(yīng)了罪臣一樁事——來日洗襟大祠建成,隨御駕前往拜祭的臣工中,會有茂兒的一席。” “罪臣半生征戰(zhàn),膝下兒女不少,頭前四個出生時,罪臣都在戰(zhàn)場上殺敵,感情也不怎么深。茂兒生下來的時候,恰是罪臣從北境受傷歸來,那是罪臣第一次感受到為人父的喜悅,加上傷疾纏身,心思便也不在沙場上了。罪臣當(dāng)時,就想好好地把茂兒教養(yǎng)長大,可惜……”曲不惟苦笑了一聲,“可惜不得其法,寵的時候太寵,嚴(yán)的時候太嚴(yán),本來也不是什么好苗子,越管越廢?!?/br> “罪臣那些年一直愁,侯府就算能養(yǎng)茂兒一輩子,可是人么,終歸還得自己有點(diǎn)本事,別人才瞧得上你,茂兒成日這么不學(xué)無術(shù)的,難道一輩子就混個蔭官么?所以章鶴書說,洗襟祠建成,茂兒可以跟隨御駕前往祭拜,罪臣就答應(yīng)了。罪臣想,這樣至少說明茂兒是被先帝挑中的人,他以后的路也會好走一點(diǎn)。 “是年春,先帝驟然疾癥,太醫(yī)稱先帝需靜養(yǎng)一年,不能行遠(yuǎn)路,否則會加重病情,所以洗襟祠先帝是不能去了。先帝自己也變了主意,他決定改洗襟祠為洗襟臺,召大筑匠溫阡出山督造,等樓臺建好那天,遴選士子登臺祭拜。茂兒不是士人,也就是說,這個洗襟臺茂兒是去不了了,章鶴書對罪臣的承諾,也無法兌現(xiàn)了。那日,罪臣找到章鶴書商量補(bǔ)救之法,章鶴書卻異常的高興……” - “曲侯,這是好事啊!這樣每個寒窗苦讀的士人都有登臺的機(jī)會,你不知道一條青云之路對一個陷在泥藻中的人意味著什么,他們再不用像我當(dāng)初那般……” 章鶴書說到這里驀地頓住,他只是振奮地戳著手,不斷來回踱步。 - “罪臣不知道他在高興什么,看他這樣興奮,罪臣反而有點(diǎn)生氣,覺得他是在敷衍,不想兌現(xiàn)對罪臣的承諾。章鶴書卻反過來勸服罪臣,他說,先帝是個明君,太子……就是官家您,看著也是個好苗子,邊疆安定的盛世朝堂,必然是文士出,武將默,單憑茂兒一人,又能走多遠(yuǎn)呢?但是有人一路幫扶著,那就不一樣了。罪臣和他都老了,扶得了一時,扶不了一世,將來,還要靠年輕的這一輩。只要我們對挑幾個長勢好的筍尖,對他們施以小恩,等他們成了翠竹,自然知道回報我們。那么什么樣的‘小’恩,能讓人一生銘記呢?” 大殿上靜靜的,只有謝容與道:“知遇之恩?!?/br> “不錯,正是知遇之恩。章鶴書說,他能夠拿到洗襟臺的登臺名額,到時候分罪臣幾個,罪臣看中了誰,盡可以與他說,他會想法子讓這些人登上洗襟臺。罪臣是個粗人,只知道一些很粗淺的道理,章鶴書的話,罪臣當(dāng)時并不全明白,也不知道該不該答應(yīng)。然而這時,發(fā)生了一樁意外。 “諸位還記得,咸和十二年,西北常昌將軍命喪蠻敵彎刀之下,罪臣疾奔三天三夜馳援邙山以南么?罪臣到的時候,邙山之所以沒有被攻陷,是因為常昌將軍麾下,有一個姓茅的校尉帶著殘兵力扛蠻敵,這個茅校尉后來被封了游騎將軍,他和罪臣一樣,在此役中受了重傷,幾年后被朝廷召回。他不是世家出生,大字不識一個,在京中僅領(lǐng)了個吃俸祿的虛銜,過得并不好。不過他真正過不好的原因并不是這個,咸和十七年,蒼弩十三部入侵,他托人代書,上過十七封奏帖主和。罪臣承認(rèn),當(dāng)時主和的大臣里,有許多人的確是畏縮不戰(zhàn),可是茅將軍不是,否則他不會落下這一身傷。他在西北駐守多年,深知劼北一帶百姓的疾苦,他們早就經(jīng)不起一場戰(zhàn)爭的摧殘。茅將軍的奏帖里,議和只是緩兵之計,他希望朝廷先以遣使議和拖住蒼弩十三部,然后將劼北百姓撤去邙山以南,此后再打仗不遲?!?/br> “咸和年間的朝廷,”曲不惟苦笑了一下,“哪來的銀子撤走劼北人?要真有銀子,當(dāng)年災(zāi)荒的時候,就不至于易子相食了。退一步說,即使有銀子撤人,耽擱幾個月的軍資又怎么算?不過罪臣已經(jīng)說了,茅將軍就是個粗人,他算不來這些細(xì)帳,他心里眼里只有劼北的那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他一個低階將軍,沒有面圣的資格,廷議也輪不到他,他寫好奏帖,就去跪樞密院,跪京兆府,跪那些他熟悉的將門府邸。還真有人被他說動,為此向咸和皇帝晉過言,他甚至被那些真正畏縮不戰(zhàn)的主和派利用過,當(dāng)成最鋒利的矛。 “可惜,就在滿朝相爭不下之時,士子投江了。 “一百三十七名士子命喪滄浪江中,包括張遇初和當(dāng)朝駙馬謝楨。滄浪水,洗白襟,天下為之震動,朝廷上的主和派一夜間息聲,將軍岳翀隨即請戰(zhàn)。可是戰(zhàn)與不戰(zhàn)有了答案,一百三十七條士子的命該由誰來還?民間與士大夫很快便矛頭對準(zhǔn)了那些主和的將軍,說他們懦弱無能,自私虛妄,若不是他們堅持主和,也不會逼得士子投江。為了安撫民怨,朝廷自然有所處置,不少武將被革職罰俸,包括罪臣說的那位茅將軍。 “其實這事在許多行伍出生的大臣的心中埋下了病根,覺得朝廷重文輕武,官家繼位之初,朝廷有將軍擅權(quán),其因果大抵也緣于此。不過這些都是后話了,說回昭化十二年,朝廷要建洗襟臺的時候。 “昭化十二年,先帝決定改洗襟祠為洗襟臺,并遴選士人登臺,章鶴書告訴罪臣,說可以分給罪臣洗襟臺登臺名額。罪臣當(dāng)時很猶豫,倒不是怕犯錯,不過是不知道這些名額拿來有什么用罷了??墒沁@時候,發(fā)生了一樁意外,就是罪臣剛才說的那位茅將軍——他死了?!?/br> 第202章 宣室殿上沒人出聲,或許當(dāng)時有人聽說過這事,并不在意罷了。 “一根結(jié)實的草繩搭在房梁上,罪臣到的時候,人早就沒氣了。有人說他是吃酒吃糊涂了,把自己掛上去的,但罪臣知道不是。士子投江后,他被革了職,十年間窮困潦倒,就這樣,還要被人指著鼻子罵是畏縮不戰(zhàn)的懦夫。他是懦夫嗎?如果他是,那他當(dāng)年為何會在常昌將軍戰(zhàn)死后,帶著殘兵守住邙山之南,落下一身傷???他只是……他只是,想得沒有那么深遠(yuǎn),那么周全罷了。后來罪臣也懂了,人有骨,國也有骨,社稷有骨,蒼弩蠻敵已經(jīng)入侵大周疆土,這時候議和,那就是折了國骨,人折骨而不能行,國折骨,今后如何立于世?是故哪怕議和只是一個權(quán)益之計,那些士人也分寸不讓,因為有的東西,比如心,比如骨,是不能讓的,這才是他們投江的目的。投江的士人沒有錯,赤誠之心天地可鑒,可誰又有錯呢?茅將軍有錯嗎?劼北受苦的百姓有錯嗎?都沒有。錯的只是在當(dāng)時,根本沒有一個萬全之策,就是需要取舍?!?/br> 而一取舍,有些本不該對立的人事,便站在了黑白兩端,比如投江的士人與主和的將軍。而中間模糊不清的一團(tuán)灰,太少人能看明白。 “罪臣看見茅將軍的下場,忠肝義膽戎馬征戰(zhàn),最后卻在一間漏風(fēng)的瓦房里草草了卻一生,罪臣覺得兔死狐悲,章鶴書說得對,亂則武,盛則文,將來的朝廷文臣出武將默,罪臣扶得了茂兒一時,扶不了茂兒一輩子,得有別的人來扶著他走。 “罪臣從來都不是一個好人,戎馬生涯單純,又有家父管教,所以沒出大岔子?;鼐┖蟮臄?shù)年,為這紙醉金迷顛倒,喜歡上功名利祿,也用過一些不干凈的手段斂過財,手上沾過人命。章鶴書說,那樓臺是鑲著金子的青云之路,罪臣便信了他,想著……左右要把這名額贈人,白給出去反倒顯得動機(jī)不純,萬一有人忘恩負(fù)義怎么辦?還不如拿出來賣,一筆交易白紙黑字,登臺士人也有把柄在罪臣手里,不愁他以后不為罪臣所用。 “后面的事,官家與昭王殿下大抵知道,罪臣找到在陵川當(dāng)差的岑雪明,讓他幫罪臣出售名額。岑雪明頗有本事,是他幫罪臣挑的上溪這個閉塞之地,他說他手上有孫縣令的把柄,不怕他們把內(nèi)情說出去,名額就交給竹固山的山匪來賣,畢竟任誰都想不到一個士人的登臺名額能和江湖草莽扯上干系,且朝廷下了剿匪令,以后事成了,直接以剿匪的名義滅口便是。 “就這么,岑雪明幫罪臣找到了幾個買家,一個想為妓子贖身的書生,一個想與女兒團(tuán)聚的畫師,一個為了滿足父親愿望,想要光耀門楣的秀才……罪臣在這時,也明白了章鶴書為何說這洗襟臺是青云之臺。因為換取名額的每一個人,他們都有一個此生難待的心愿想要實現(xiàn)又難以實現(xiàn),而洗襟臺,可以滿足他們的愿望。它鋪開了一條青云路,捷徑一樣,直接把人帶到心愿彼端。 “罪臣也是一樣的,雖然說出口有些堂皇,罪臣的心愿,就是希望吾兒能安度這一生,走得比罪臣順,比罪臣穩(wěn),甚至比罪臣高。他沒出息,需要人來扶著他走,那么有什么比把柄握在自己手里,可以恩威并施的幾個士人來得妥當(dāng)呢?洗襟臺對罪臣而言,原來也是青云臺。 “罪臣手上的名額是從章鶴書那里來的,所以賣名額這事,罪臣沒想瞞著他,沒想到章鶴書知道以后,反倒斥說罪臣辦事不夠周密。他說,罪臣不該讓外頭的人曉得我們手上有名額,罪臣瞧上了誰,直接把姓名籍貫給他,他自有法子讓這些人的名字出現(xiàn)在翰林甄選的名單上。不過名額已經(jīng)賣了出去,事已至此,只能以后多加注意。 “本來一切都好好的,誰知道昭化十三年的七月,洗襟臺忽然塌了……” 謝容與打斷問:“洗襟臺坍塌真正的緣由,曲侯也不知道么?” “不知道?!鼻晃┑?,“我怎么會希望它塌,我盼著它能建成才好?!?/br> 他說著,苦笑一聲,“洗襟臺一塌,一切都變了。那些買名額的人,最后沒能登上青云臺,愿望落了空,還賠了人命和銀子,一定會鬧的。他們只要一鬧,什么都完了。罪臣……不是個好人,第一時間便想到了滅口,罪臣也的確這么做了。罪臣找到岑雪明,讓他立刻借由剿匪的名義,滅口竹固山的山匪。其實罪臣當(dāng)時只想滅口那幾個山匪頭子,但是當(dāng)夜生了點(diǎn)意外,山上的二當(dāng)家和幾個山匪不在,有人懷疑他們是報信去了,二當(dāng)家回來以后,索性……全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