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容與聽了這話，頓了頓，剛要開口，只聽青唯又道，“再說了，你我天差地別的兩個人，若一直以來我只是我，你只是你，想要見上一面都難，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結(jié)為夫妻的。連你的姓名我都是從別人口中的得知的，不是嗎？”

    這話一出，謝容與稍愣了一下。

    青唯心中慌極了，她知道朝天就守在樓梯口，說完這番話，立刻高聲道：“朝天?！?/br>
    朝天的確盡職盡責(zé)地守在樓梯口，但兩日前，主子叮囑過他，從今以后，無喚不得進屋，眼下主子沒喚，少夫人喚了，主子最在意少夫人，他眨眼就進屋了。

    “屬下在。”

    青唯問：“這客棧還有屋子嗎？我要換一間住?！?/br>
    不等朝天開口，謝容與立刻道：“不行，你住另一間，我不放心?！?/br>
    “那怎么?。俊鼻辔ǖ?，她四下望去，心道是左右這床榻夠?qū)?，徑自走向朝天，“把你的刀給我，我把這床榻劈成兩半好了?！?/br>
    朝天一呆，驀地退后一步，他心思急轉(zhuǎn)，目光落在右側(cè)本來擱著臥榻，少夫人來了以后，被改作浴房的隔間。

    劈什么床呢？劈開了還能合在一起，就算不合，中間一條縫，兩人能相隔多遠？翻個身就到了。還廢刀。

    “不如屬下把浴桶抬出去，把床鋪了，收拾收拾，少夫人和公子分開對面隔間住吧?！?/br>
    德榮說過的，出門在外，想想公子最關(guān)心什么。

    公子最關(guān)心少夫人，少夫人的意愿，必然就是公子的意愿。

    朝天說做就做，不到一刻就把浴桶抬出屋，連床榻也鋪好了，隨后退出屋，深藏功與名。

    青唯默了一瞬，起身就要去對面隔間，謝容與拉住她，“你留在這里?！?/br>
    那隔間擱過浴桶，濕氣一時半會兒散不去，睡了不好。

    他說著，收拾好擱在床前案幾上的信函，拿去對面隔間了。

    兩邊隔間離得其實不遠，只一間正屋的距離，隔間沒有門，只垂著透光的竹簾。

    今日本來歇得早，鬧了這么小半宿，已經(jīng)有些晚了。青唯上了榻，拉過被衾，剛閉上眼，就聽到謝容與過來的腳步聲，聽他喚了聲：“小野?！?/br>
    她沒睜眼。

    他就立在床前看著她。

    她倒是好養(yǎng)，只這幾日，氣色就比剛重逢時好多了。

    他想起她適才說的話。

    “你我本就是天差地別的兩個人?！?/br>
    “如果我只是我，你只是你，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結(jié)為夫妻的。”

    “連你的姓名我都是從別人口中的得知的，不是嗎？”

    原來她在介意這個。

    想想也是，如果洗襟臺沒出事，他在深宮，她在江野，這一輩子能有一面之緣就不錯了。

    而洗襟臺出了事，他還是王，她卻成了重犯，彼此之間的距離愈遠，不啻相隔天塹，可偏偏，一場陰差陽錯，讓他們成了假夫妻。

    他自己倒罷了。

    她輾轉(zhuǎn)飄零，伶仃奔走，又身負冤名，如何能不介意呢？

    且這些心結(jié)，大概不是一夕間能抹平的，總得慢慢來。

    “小野。”謝容與又喚了一聲，“我知道你還沒睡?！?/br>
    青唯猶豫了一下，睜開眼看了他一會兒，默不作聲地坐起身。

    她知道她適才說話有些急了，不管真夫妻假夫妻，他待她很好，她知道的。

    她抿了抿唇，想解釋：“其實我無意……”

    “我的姓名，你是從別人口中聽說的？”見她躊躇，謝容與接過話頭，溫聲問道。

    青唯愣了一下，點了點頭。

    謝容與于是低低笑了一聲：“那重新認識一下，我姓謝，名容與，字清執(zhí)，生于咸和十二年春。容與二字，是我父親取的，清執(zhí)二字，是我舅父贈的?！彼⒁活D，輕聲問，“你呢？”

    第107章

    他姓謝，名容與，字清執(zhí)。

    容與二字，是謝楨起的，取自“聊逍遙兮容與”，是自在之意。

    清執(zhí)二字，是昭化帝贈他的。

    五歲那年封王，封號為昭，因為年紀太小了，所以宮里宮外都習(xí)慣稱他小昭王。

    這些在江家時，江逐年與青唯提過。

    只是不知清執(zhí)二字何意，他后來似乎不常用，與人往來的私函上，也只署容與。

    青唯垂下眼：“……我是咸和十五年冬生的?！?/br>
    “就這樣？”謝容與問。

    “那還怎么樣？”青唯掀眼皮看他一眼，“我的名字你又不是不知道，上回進宮，長公主問起，我也說過一回?！?/br>
    謝容與想起來了，她說她小時候撓壞過岳魚七的臉，從此被喚作小野。

    小野這個小名很襯她。

    她總是張牙舞爪的，一個不慎就上房揭瓦，像只小野狼。

    眼下小野狼披散著長發(fā)，安安靜靜地坐著，毛似乎被理順了，但他能感受到這乖順表象下的警醒與戒備。

    “小野?！彼麊舅?/br>
    青唯“嗯”了聲，沒敢看他。

    不知道為什么，明明都說清楚不是夫妻了，他一靠近，她就緊張，連問個名字，也弄得像交換庚帖一樣。

    青唯坐著不動，驀地感受到他傾身靠近。

    清冽的氣息襲來，密密匝匝地將她圍住，她還沒來得及抬眼，就看到一縷青絲滑落他的肩頭，與她垂在胸前的發(fā)觸碰在一起。

    他的手繞去她身后。

    青唯一下握緊被衾。

    她非常慌亂，連心跳都漏了兩拍，卻努力著鎮(zhèn)定地道：“……你又要做什么？”

    謝容與已經(jīng)收身坐好了，他手里多了份卷宗，“過來拿卷宗，夜里還要再看?！?/br>
    原來他此前只把信函拿去了對面，卷宗卻落在了這邊床榻上。

    他喚她，她不讓，他才自己拿的。

    虛驚一場罷了。

    謝容與見青唯很快閉眼躺下，幫她掖了掖被衾，拿銅簽撥滅了案幾的燈，落下簾，去了對面。

    屋里黑漆漆的，好在沒過一會兒，對面又亮起一盞燈火。

    謝容與翻看卷宗的側(cè)影映在竹簾上，安靜得如月如霧。

    青唯于是在這片朦朧里睜開眼，看著這側(cè)影。

    真是奇怪極了，他一靠近，她就慌亂，可適才他起身離開，她又覺得心里空落落的，眼下他亮了燈，她能在夜里看著他不遠不近的影，如雷的心跳終于平復(fù)下來，心上也不再有枕戈待旦，明日不知該往何處的茫然。

    青唯的心靜下來，陷入深眠。

    -

    上溪早晚有宵禁，這夜宵禁的時辰早過了，一輛馬車卻自城中馳奔而過。

    馬車往西走，一路無人攔阻，到了城西的莊子停下，車上的人下了馬車，整了整袍衫，上前拍門。

    子時剛過，余菡還沒睡下，聽到莊門響動，她卻不理，今日已連著來了幾波官差了，都這個時辰了，還有誰會來找她，指不定又是一波官差。她正預(yù)備喚吳嬸兒去把官差打發(fā)了，甩著拍子剛邁出門檻，卻見院中行來一個削瘦的身影，正是孫誼年。

    余菡愣了愣，迎去院中：“你怎么半夜里過來了？”

    孫誼年沒答這話，徑自往正屋里走，他的神色陰沉沉的，有種說不出來的古怪，余菡見他如此，忙跟著他進屋，斟了盞茶遞給他。

    孫誼年一口將茶飲盡，緩了口氣才說：“沒什么，今天趕巧有空，我過來看看你?！?/br>
    這都幾時了，還趕巧呢？

    但余菡不在意這個，拿手絹去撩他的手背，“今夜不走了??？”

    孫誼年垂眼坐著：“不走了?！?/br>
    余菡一喜，往他膝頭一坐，勾手去攬住他的脖子：“你歇在我這，就不怕你家那位河?xùn)|獅明早攆去縣衙訓(xùn)你？”

    孫誼年與他夫人不睦多年了，十天半個月未必能說上一句話，凡開口必是爭吵。

    往常余菡提起這河?xùn)|獅，孫誼年必要跟著謾罵兩句，今夜他聽了這話，沉默一陣卻道：“你……以后莫在外頭這么編排她，讓人聽到終歸不好?！?/br>
    余菡一聽這話就來氣了，“我編排她？她不是河?xùn)|獅嗎？這么些年了，我處處為家里著想，她卻死都不讓我進門，都是一家人，看我伶仃一人住在外頭，她倒忍心！這莊子，除了大，再沒別的好了，從前還有個繡兒陪著我，眼下倒好，繡兒被人強行帶走了，我身邊連個貼心的人兒都沒了?！?/br>
    孫誼年看她一眼，“繡兒是早上被帶走的吧？”

    “你知道？”余菡一愣，“你既知道，怎么不派人幫我攔著？那來的是個什么人啊，長得倒是俊，派頭也大得很！連京里的官爺見了他都不敢大聲說話，還非要帶走我的丫鬟?！?/br>
    孫誼年聽了這話，卻沒吭聲。

    “不過……”余菡語鋒一轉(zhuǎn)，語氣柔了下來，“他長得可真好啊，說真的，我這輩子就沒見過這么俊的人?！?/br>
    孫誼年冷哼一聲，將手里的茶盞往一旁一擱，“你就知道俊的?！?/br>
    “那可不？”余菡的指尖順著他的后頸滑向胸膛，隨后狠狠一點，“我呀，要是遇到更俊的，就把你給蹬了，讓你日日饞著我，卻吃不著?！?/br>
    孫誼年一下揪住她的手腕，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戲子就是薄情?！?/br>
    “你不就喜歡我這點薄情嗎？”他有點用力，揪得她很疼，但她喜歡他這樣，她覺得男人就是要這樣才有氣概，嬌聲道，“咱們呀，就是露水情緣，天一亮，露珠兒沒了，我就把你忘了，要叫你好好傷心一場呢?！?/br>
    她看著他，又道：“再說你這幾年，沒有當初那么俊了。”

    余菡初遇孫誼年時，他剛過而立之年，生得平眉長眼，個頭也高，雖然蓄了須，也算是美髯公，也不知怎么，不過幾年過去，他瘦得厲害，年不及四十已然顯了老態(tài)。

    男人也怕容顏遲暮，也怕拿來與人做比較。

    余菡的話，一句一句戳到孫誼年心窩子上，戳得他忍不住，身子深處像燃起了一團火，驀地將她拽倒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