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一問，武衛(wèi)本可不答，但見他姿態(tài)恭謙，想了想，言簡意賅道：“上溪又鬧匪患，我等繞道過來看看?！?/br>
    武衛(wèi)這么一說，青唯就明白了。

    今年初春，洗襟臺重建動工，這是大事，朝廷于是從各司撥兵至陵川崇陽縣暫駐，是故武衛(wèi)口中的繞道，不是從京里繞道，而是從崇陽縣繞道至上溪。畢竟當(dāng)年上溪的匪患是因洗襟臺坍塌而起，后來也是由朝廷出兵平定的。

    只是撥來陵川的這一批官兵中，居然有左驍衛(wèi)的人，不知是不是巧合。

    回上溪的山中小徑不是秘密，看來這些官兵守住這條路口，是不想遺漏任何進(jìn)山出山的疑點。

    眼下再走來不及了，青唯只能跟隨著人群，由適才的武衛(wèi)引著，到關(guān)卡處查驗身份。

    “叫什么？”

    “姓江……江氏，家里沒起大名。”

    “籍貫？”

    “陵川崇陽縣。”

    “崇陽縣人？”草棚下，持筆的官兵不由抬目看向青唯，洗襟臺正是建在崇陽縣，“外鄉(xiāng)人，來上溪做什么？”

    這時，一旁的葉繡兒道：“回官爺，她是我的表姐，來上溪是投奔民女和阿翁的?！?/br>
    官兵點點頭，指了指青唯的帷帽：“摘了，讓人看看?！?/br>
    黑紗之下，青唯并非沒有易容，可她再不能像從前一樣在左眼上畫上斑，只能將臉色涂得蠟黃一些，再撲上些臟灰，只見過她畫像的人未必認(rèn)得出她，可若是見過她本人的左驍衛(wèi)，必定能一眼認(rèn)出她。

    而此刻，那名左驍衛(wèi)武衛(wèi)正立在官兵身后，目如鷹隼地盯著她。

    青唯低聲應(yīng)說：“好?！彼剖遣唤?jīng)意，扶上自己的左腕。

    左腕的布囊里纏繞著的軟玉劍在這一刻積蓄足了力量。

    今時不同往日，她已不再是海捕文書“死去”的溫氏女，她是朝廷的通緝重犯，任何一次露面，于她而言都是生死之危。

    事已至此，只能一搏，青唯并未打算立刻就用軟玉劍，目光落在身邊官兵腰間的佩刀，正要出手，這時，只聞馬蹄聲由遠(yuǎn)及近，一名衙差翻身下馬，對左驍衛(wèi)武衛(wèi)稟道：“校尉大人，縣衙的人巡山時發(fā)現(xiàn)了‘鬼影’，請您過去看看！”

    那武衛(wèi)聞言，臉色立刻一變，他扔下一句：“去客舍請曲校尉到關(guān)卡來?！贝掖曳砩像R，打馬而去。

    左驍衛(wèi)武衛(wèi)一走，青唯暗自松了口氣，余下官兵驗查過她的模樣，似乎并未發(fā)現(xiàn)異樣之處，很快放行。

    -

    上溪縣說是縣城，因占地廣，人家稀稀落落，看上去更像是一個大鎮(zhèn)。劉大栓離開關(guān)卡，聽是葉繡兒的家在城西靠山的地方，本欲送他們回，被葉繡兒謝絕了。

    葉繡兒趕著驢車在夜中慢行，等到同路人都各回各家了，這才對青唯道：“江姑娘，我此前沒對你說實話。”

    她猶豫了片刻，“我之前不是說，我和阿翁，是一家大戶人家的下人么？其實不是，我們是在城西莊子上伺候的，那莊子里……住著的是，縣令大人的小夫人?！?/br>
    青唯聽了這話，愣了愣，有點沒反應(yīng)過來：“小夫人？”

    她上一個聽說被人喚作小夫人的，還是京城高家的丫鬟惜霜。

    不過話一出口，青唯就明白了，說白了就是當(dāng)?shù)乜h令養(yǎng)在外頭的外室。

    “江姑娘于我和阿翁有恩，我們本該為您另行找地方住，不過……”小夫人的莊子說到底見不得光，葉繡兒覺得難以啟齒，“一時找不著地方，只能委屈江姑娘了?！?/br>
    青唯卻覺得這莊子好。

    眼下上溪鬧鬼，又生了命案，到處都是官兵搜查，她住去客棧未必能平安，若能藏身去縣令小夫人的莊子，倒是免了她一通麻煩。

    “不委屈，倒是麻煩你了?！鼻辔☉?yīng)道。

    -

    回到莊上已是丑時，天地最暗的時刻，莊上居然還點著燈火，似乎所有人都未安歇。葉繡兒的驢車在側(cè)門一停，立刻就有人來應(yīng)門，來人喚作吳嬸兒，一見葉繡兒便埋怨道：“三更半夜的回來，仔細(xì)驚著小夫人?！闭f著，又打量青唯兩眼。

    葉繡兒道：“這是我遠(yuǎn)房表姐，我在東安遇著了，過來投奔我，在莊上謀個差事的。夫人不是嫌莊子里伺候她的人少么。”她問，“夫人還沒睡呢？”

    然而這話一出，吳嬸兒卻諱莫如深地看她一眼，拋下一句：“出事了，你自己去正屋里瞧瞧去吧?！?/br>
    正屋里亮著燈火，青唯跟著葉繡兒一到，只見屋子里環(huán)立著七八名下人，當(dāng)中有一身著綾羅繡衣的女子，手里握著一只絹帕，正捂著胸口來回地走，似乎驚魂未定。

    她生得其實好看，眉如新月，一雙吊梢眼媚中帶了點嗔，只可惜臉上的粉抹了大概有半寸厚，唇色過艷，倒像是臺子上的戲子似的。

    一見葉繡兒，余菡疾步過來，抬指狠狠一點她的額頭：“死丫頭，半夜里敲門，也不怕驚著你家姑奶奶！”

    說著，也上下打量青唯一眼，見她面色蠟黃發(fā)灰，儼然一臉病色，“嘖”一聲嫌棄道，“這誰啊，怎么什么人都往莊子上帶？”

    第87章

    “這是我遠(yuǎn)房表姐，崇陽縣過來的，姓江。夫人不是嫌伺候您的人少么，我在東安遇著她，好不容易才說動她到莊上來?！比~繡兒慣來伺候這位，熟知她的脾氣，一頓又道，“夫人，我這表姐會功夫，根底也干凈，您可以打發(fā)人去查?！?/br>
    余菡斜乜她一眼，一甩絹帕，扭身往正屋里走，“查什么根底，姑奶奶哪有這份閑心？罷了，你帶回來的人，我信得過。”她在上首坐下，“左右是個會喘氣兒的就行，給這莊上添點活人氣。”

    她把這話說完，適才被拍門聲驚擾的怒火也就壓下去了，可惜余悸未退，她很快叮囑下人將正屋的門掩上，門閂插緊。

    葉繡兒上前，提壺為余菡斟了盞熱茶，“夫人，出了什么事，您怎么這么晚不睡？”

    余菡沒接茶，往一旁掃一眼，意示葉繡兒將茶擱在案幾上，隨后緊緊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拉近，“我跟你說，我適才——撞見鬼了！”

    “撞見鬼了？”葉繡兒愣了愣，“在莊子上？”

    “可不就是在莊子上么！”余菡甩開她的手，“那鬼殺人哩！”

    余菡貧賤戲子出身，得縣老爺看中，到莊上當(dāng)了主子，但她這個主子，只有眾星拱月的驕縱，卻沒有高人一等的自覺。莊上幾個下人里，她最信任的就是葉繡兒，這姑娘雖然年紀(jì)不大，樣貌平平，勝在伶俐穩(wěn)妥，所以她有什么事，都愛交給她辦，有什么話，也愛與她說。

    葉繡兒勸道：“夫人莫要怕，上溪這幾年偶爾也鬧鬼，從不曾聽說鬼殺人，這雨夜風(fēng)大，指不定是夫人看走眼，將樹影看成鬼影了呢?！?/br>
    “怎么不殺人？你知道近日為什么封山么，就是鬼殺人！”余菡的聲音尖細(xì)，“且你知道死的是誰么？家里府上的綢綢！你家小姐身邊的大丫鬟，殺人殺到了縣老爺邊上！”

    余菡口中的家里，倒不是眼下這個莊子，而是上溪縣令的正經(jīng)家里。

    縣令夫人不待見她，不允她進(jìn)門，不妨礙她將縣令府當(dāng)作自個兒家。

    “死相可慘哩！肚子被剖開，腸子被扒出來，眼珠子也被挖走了，不是鬼做的是什么！”余菡道，“你說這鬼，前腳去了家里，后腳就來莊子上，它是怎么著，死盯著一戶下手么？我這是招了誰！”

    余菡目色里驚懼交加，她已熬了半宿了，眼下腦子昏沉沉的，卻不敢睡，端起濃茶一口飲盡，意示葉繡兒再斟。

    葉繡兒勸道：“夫人去睡吧，這么坐著，難不成要等天亮么？”

    “等天亮怎么著？我打的就是等天亮的主意，戲文里都唱呢，‘待天明，枯骨化盡，紅塵葬黃泉’，鬼怕大天亮，天陽下一站，它就化成氣兒了。”

    余菡說著，看葉繡兒一眼，“罷了，你趕了幾日路，先去睡會兒，帶你這個表姐也去。”她盯著青唯，“我告訴你，到了莊子上可不興偷懶，你會功夫，今日歇好了，待明晚，你可要守夜盯鬼的！”

    -

    莊上的屋子多，葉繡兒給青唯在正屋后的菜園子邊找了一間，說是莊上的下人都住在園子附近。

    到了后院，青唯才發(fā)現(xiàn)這莊子并不能真正稱為莊子，更不能叫作宅院，莊中幾間屋舍零星分布，中間菜畦花圃錯落?？磥泶颂幵缦仁巧侥_下幾家散戶的住處，后來人去屋空，幾份地契被縣老爺一并買下，拆了屋宅間的籬柵欄，在最外圍修一圈墻，權(quán)且充作莊宅。

    青唯冒雨趕了半宿的路，到了眼下，確實有些累了。

    她洗漱完，合衣躺在榻上，卻有些睡不著。

    鬧鬼的上溪，山徑外守著的朝廷官兵，還有莊子上驚魂未定的人們，都讓青唯覺得怪異。

    誠然，不是因為這一點怪異，她也不會到上溪來。

    卻說幾個月前，青唯離開京城，本來想去富庶的中州暫避一陣，路都走到半程了，她卻忽然掉頭折往陵川，原因無他，只因她也想到了徐述白上京告御狀另有其因。

    青唯到了陵川，先是在崇陽與東安兩地徘徊，打聽徐述白與徐途二人。徐述白就是一個清白書生，沒什么好查的，反是徐途身上有一個疑點——洗襟臺修成之前，跟徐途頻繁接觸的人中，有一個山匪，而這個山匪，正是上溪縣竹固山上的大當(dāng)家。

    外鄉(xiāng)人或許覺得這一點沒什么好質(zhì)疑的，徐途生意人么，必然三教九流都有結(jié)交?？墒侵挥械搅肆甏?，親自體會了上溪的閉塞，才知其中蹊蹺。加之洗襟臺塌，竹固山的山匪緊接著被剿，一個活口也不剩，青唯便生了來東安的心思。

    當(dāng)時青唯還在東安，她是重犯，往來各地都需格外小心，尤其聽聞上溪鬧了鬼，山驛有官兵把守，更不敢貿(mào)然前往。

    她于是在東安逗留幾日，往來各家有上溪人出入的商鋪，這才挑中了葉繡兒與葉老伯接近。

    至于為何接近這兩人，一是有富家公子刁難葉繡兒，便于她出手相助；其二么，葉繡兒分明是來幫主子采買胭脂水粉的，可她買到貨物后，沒有立刻離開，而是頻繁地，甚至謹(jǐn)慎地出入幾間藥鋪，可見她有事瞞著她家主子。這么一個人，行事會更加小心不提，萬一以后出事，青唯行跡敗露，也拿得住她的把柄，不怕她說出去。

    只是……此刻讓青唯不安的，不是葉繡兒也不是余菡，甚至不是那些在上溪徘徊的朝廷官兵。

    青唯不信鬼，在她心中，鬼神之說都乃無稽之談，可自從進(jìn)入上溪，似乎處處都透著詭異——人人都覺得，這里真的有鬼，人人都認(rèn)為，真的是鬼在殺人，是鬼在作惡。

    這一點實在太古怪了。

    青唯閉上眼，將睡未睡時，屋外忽然傳來一聲刺耳的尖叫。

    她陡然翻身坐起，循著尖叫聲繞過菜畦，只見正屋廊外，驚魂不定的余菡由三四個下人摻著，不斷地?fù)嶂乜?，這幾個下人的臉色也白了。更遠(yuǎn)處的花圃邊立著葉繡兒與葉老伯幾人，葉繡兒鬢發(fā)微亂，她手里的風(fēng)燈光亮太弱，神情瞧不清，只能聽見她的喘氣聲。

    “怎么了？”青唯問。

    “……鬼?！焙冒肷?，余菡身邊的一個小丫鬟答，“那鬼又來了……”

    “豈止又來了！”余菡跺腳道，“它還要殺人，它要殺繡兒！”

    青唯聞言，朝葉繡兒走近，“你見到那鬼了？”

    葉繡兒臉色蒼白，似乎說不出話，一旁的吳嬸兒道，“適才夫人要在正屋里等天亮，繡兒幫夫人取褥子，夫人接著改主意了，說還是回寢屋睡，剛到廊邊，就看到那鬼又來了，要掐繡兒的脖子。”

    青唯聞言，朝葉繡兒的脖間一看，果然有一圈紅痕。

    她又四下看去，“鬼呢？”

    余菡抬手，往幾間屋舍后的荒院一指，“往、往那邊去了……”

    似乎就為了證實她的說法似的，正是這時，荒院傳來一陣微弱的“沙沙”聲。

    雨早已停了，周圍一點風(fēng)也無，這樣寂靜的夜里，莫名的“沙沙”聲幾乎讓院中所有人汗毛豎立。

    青唯縱然不信鬼神，此刻心中也有些發(fā)緊。

    余菡望向她：“你……不是會功夫么？那你……會治鬼么？”

    青唯回看她一眼。

    當(dāng)年上溪山匪被剿殺后，就鬧過一回鬼，那時人人都說那鬼是山匪的冤魂所化。而青唯來到上溪，就是為了查這些山匪，查那名與徐途有過往來的竹固山大當(dāng)家。

    眼下上溪有朝廷官兵，青唯不能逗留太久，她必須盡快確定當(dāng)年山匪之死到底與洗襟臺有無關(guān)系。

    是故哪怕整個上溪都透露著詭異，山匪的“冤魂”再現(xiàn)，她不能錯過這條線索。

    青唯沒應(yīng)聲，抬手拿過一名下人手上的風(fēng)燈，一言不發(fā)地就往屋舍后荒院走去。

    -

    這莊子里的人本來就少，加上雜役，統(tǒng)共只有七八個，眼下全都聚在正屋外不敢跟來，加之荒院常年無人打理，草木旺盛婆娑，盤桓在夜色里，像張牙舞爪的鬼影，一點兒人氣也無。

    青唯提著燈剛繞進(jìn)荒院，適才的“沙沙”聲就停了。

    四周靜得一點聲息也沒有，風(fēng)燈的光圈出的幾尺光亮，似乎反倒把她曝露在重重鬼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