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與圣僧二三事 第84節(jié)
榮枯只是看著這一切,默默掐著手里的佛珠。 和家人在一起,圍在一桌吃著熱騰騰的飯菜——這樣的日子自從師父圓寂之后,便再也沒有了。 李安然是安靜不下來的女人,她永遠有追不停的宏圖偉業(yè),所以才顯得這片刻平凡的其樂融融,是何等溫馨。 仿佛是注意到榮枯在看自己,對面的女子抬起眼來,突然對著他嫣然一笑。 榮枯愣了一下,隨即報以雙手合十。 廊外的雪漸大,白茫茫一片,漸漸讓人看不清廊下幾人的輪廓,唯有小兒咿呀撒嬌聲徐徐入耳。 ——周太宗文皇帝天佑五年冬,象雄王派十萬雄師攻打吐谷渾,吐谷渾不能抵御,潰退如山倒,象雄軍遂擊西域三州,邊關告急。 第104章 狻猊大了,她不是朕的小棉襖了…… 象雄王赫也哲第一次前來向大周皇帝求親的時候, 其實滿心想著的都是自己身為象雄王,也算是那一片諸多國家之中的霸主了,自己向大周皇帝主動請求締結姻好, 對方這么說也該嫁一個才是。 象雄之前并沒有漢家公主嫁入的記錄,但是距離象雄比較近的西域諸國、東胡諸可汗都曾經娶到過來自中原漢家的公主, 這些公主不僅代表著漢家和這些國家、部族之間的盟約, 同時作為陪嫁, 也會帶來不少財富和當時漢人的能工巧匠。 就比如先前西域諸國并沒有造紙的技術,但是自從前魏公主元細女嫁入樓蘭之后,樓蘭一帶便開始興盛鍛鐵、也開始造紙用文字記錄史書, 直到現在樓蘭都是西域那一塊最為興盛的邦國——雖然這幾年被高昌按著頭打,但是好歹是瘦死的駱駝,倒也不至于和丘檀一樣只能仰人鼻息。 于是在一合計之下,赫也哲也十分渴望能從大周娶到一位能帶來漢人諸多技藝的公主。 但是大周皇帝只是賜了一些錢帛之后,便把誠意滿滿的象雄使臣打發(fā)了回去,這讓赫也哲十分失望,但是沒有關系,被拒絕了一次,還可以有第二次。 只是這第二次, 他忍不住在大周皇帝的底線上蹦跶了一下。既然謙卑、恭謹的態(tài)度并不能換來大周皇帝的認可,那不妨試著惹怒一下對方。 只是赫也哲并沒有把這個在大周皇帝的底線上蹦跶的鍋全自己一個人背著, 他先請來了把持象雄諸多事務的薩滿巫師,請他為自己做個占卜是不是這一次能娶到大周的公主, 又模棱兩可的表示自己想娶一位年紀稍長的公主, 哪怕是二十多歲也未曾婚配也可。 至于最終薩滿巫師是不是算出了他適合娶那位“祁連弘忽”,這是赫也哲誰也不會告訴的秘密。 在得到了薩滿的占卜之后,他就滿臉高興地派出了第二批使臣, 結果這次,大周皇帝不但沒有給一分賜貢,甚至把使臣招過去大罵了一頓。使臣回來之后,就滿臉委屈的告訴赫也哲,雖然并不能將長女嫁到象雄和親,但是原本大周皇帝是打算接受象雄的求親,在諸多公主之中選一個嫁給赫也哲了。 但是早在象雄之前就歸附了大周,并且常年替大周飼養(yǎng)牛羊、馬匹的吐谷渾擔心象雄和大周接親之后,自己的地位會變得尷尬起來,于是在皇帝的面前拼命的說象雄的壞話,這才導致皇帝大怒,把他們叫過去斥責了一頓,還寫了一封言辭激烈的國書回復。 他們這話說得真真假假,赫也哲倒也沒怎么懷疑——畢竟他也覺得大周皇帝若是沒有老糊涂了,也肯定不愿意將祁連弘忽這樣集武將和能臣為一體的女兒嫁到別國去當王妃。 恰逢今年冬天氣溫驟降,幾場雪下來,象雄境內不少牧人牛羊凍死了不少,雖然吐谷渾的情況也差不多,但是靠著大周多年的接濟,又逐漸有了自己的農耕技術,情況倒是比象雄好很多。 不能直接動大周,那借著由頭收拾收拾吐谷渾,多劫掠些鹽茶、青稞回來,也能多少緩解一些象雄目前的窘境。 于是這位象雄新主就這么一拍腦袋,親自帶著十萬大軍,去按頭暴打據說“在象雄求親大周的時候給象雄使絆子”的吐谷渾了。 至于那兩個使臣…… 他們一想到可能等王回過味來,他們可能會被扒了皮吊在日照宮的門口,于是便趁著王親征的功夫,收拾細軟,帶著家中老小往西域方向逃跑了。 吐谷渾先前也曾是驍勇善戰(zhàn)的民族,只是后來被魏武帝按著頭暴打了一頓,魏朝末期群雄割據,吐谷渾尚武的本性好不容易才找回些起色,又正好撞上了被能征善戰(zhàn)的李昌都譽為“開國戰(zhàn)神”的老名將王坤,再次被按頭打得沒了脾氣。 等到王坤年老退了下去,原本以為能稍有喘息,卻正面被僅僅三萬人的赤旗玄甲軍揍得滿地找牙,徹底熄了和大周唱反調的心思。 最氣人的就是……那一支赤旗軍是沖著駐防邊境,等待滅了東胡之后和先頭部隊兩面夾擊西涼去的,根本沒把吐谷渾那么點十萬人放在眼里,帶頭的是個叫仇云的小將,年紀不大,卻是相當驍勇善戰(zhàn)。 自此一戰(zhàn),吐谷渾乖乖當起了大周的養(yǎng)馬場,好在李昌是個厚道皇帝,你們幫我們養(yǎng)好馬,那我們這邊鹽鐵茶,以及相應每年的賜貢自然不會虧待你們。 久而久之……吐谷渾從上到下,都躺平了。 當大周的屬國挺好,挺香的,真的。 這次飛來橫鍋被象雄帶著十萬兵從頭揍到尾,那也是因為吐谷渾多年和平,背靠著大周以大周子民自居,根本沒想到象雄會做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我又沒惹你,你打我干什么! 吐谷渾的可汗被李昌賜名為“李順”,讓李安然認了個干哥哥——雖然李順的年紀和李昌一樣大——在短暫的震驚之后,立刻……派出最快的馬,往天京永安去求援了。 邊關告急的事情很快傳到了皇帝的耳朵里,雖然打的是吐谷渾,但是好歹也是大周的屬國,自然和新羅是一個道理,不能任由他人放肆,更何況之前他就和李安然商量著至少要防著點象雄,如果不出手幫助吐谷渾,難保象雄不會得寸進尺繼續(xù)進犯西域三州。 “我去吧?!崩畎踩蛔谝巫由希砩弦廊还窈竦暮づ圩?,臉頰埋在毛茸茸的皮子上,看上去反倒多了一份可愛。 皇帝搖頭:“怎么就到了要你去的境地了,區(qū)區(qū)象雄,你手底下那幾個小將也夠了……” 李安然卻很固執(zhí):“這次最好還是我去?!彼D了頓,最終決定還是跟皇帝說實話:“阿耶,這次我去了,就不回來了。要一并把大都護府的事了了?!?/br> 皇帝被她突然這樣開誠布公,不再繼續(xù)試探底線給弄得一下子轉不過彎來:“不回來?不回來你回哪去?你就待在安西那種地方了?那地方連你最愛的櫻桃都沒有,你去那干什么?” 李安然看著突然從龍椅上起來,情緒有些激動的皇帝,反而是冷靜得多:“阿耶你是知道的,大都護府那邊,情況復雜,胡漢雜居,同時也是陸上極為重要的商道,加上賀蘭山、熊山、祁連山、胭脂山這些天然要塞的存在,沒有足夠強力的武將鎮(zhèn)守,很難保證他們會在前期乖乖接受大周官員的治理。” 皇帝往李安然邊上一坐:“那也不一定得是你?。咳缃癯弥?,有多少是拿得出手的武將?有幾個不是你赤旗玄甲軍里闖出來的新人?你自個都還沒養(yǎng)好身子呢,就這么急著去西域三州么?” 皇帝說到這,自己先噎了一下:“別說阿耶知道,狻猊你也該知道耶耶我是什么心思?!彼檬种更c著自己的心口,滿臉的惱怒。 李安然啞然失笑:“阿耶,欒雀也不錯啊,又聰明,學東西也快。” 皇帝揮了一下手,就跟趕蒼蠅一樣:“別跟我說什么‘也不錯’,我辛辛苦苦把你教得這般好,叫我怎么舍得你從此就在那個地方呆著了,十年都見不到一面?!被实壅f到這,突然露出了恍然的表情,“你這為了誰?為了那胡僧是不是?朕就說過,誰都行,都行,胡人不行!你怎么就不聽耶耶的話呢?” 李安然只是看著他生氣,臉上的神情都沒變過,等到皇帝發(fā)完了脾氣,才緩緩道:“阿耶真的覺得我是這樣因情誤事的人?” “阿耶不如去問問朝堂之上那些官員,他們可以接受我一人為帝,是否愿意接受飽讀詩書如六meimei這樣的女人也入朝為官?是否愿意和身披武將官服的鄭將軍同朝為官?是否愿意接受更多的女官進入朝堂,與他們分庭抗禮,當朝博弈?” “阿耶,榮我一人非榮也,當榮眾人。這是狻猊的志向,哪怕要我另外尋一塊地,重頭開始,再耗個十年、二十年,我也愿意的?!边@塊地,只要我和我的后代還活著,它一定屬于大周,只是若是大周想要長久的保有這塊地,那就必須接受我的那一套準則。 這是一條艱辛的路,很難,也很險,非我一人,非我一代便可成之,至少得延續(xù)三代。 李安然突然覺得胸口涌起一股氣來,咳嗽了兩聲。 皇帝的耳朵卻被塞住了:“因情誤事?你認了?是那臭胡僧?那什么丘檀的王孫?我什么王孫沒見過,讓那小子過來,朕弄不死他!” 皇帝說著,還伸手擼了一下自己的袖子,一派年輕時候在街上和王坤、徐舟、章松壽一干舊臣聚眾斗毆時的模樣。 李安然:…… 阿耶,你先把你塞在耳朵里那點耵聹摳出來,好好聽我說話成么? “朕不管,朕給你選的多少青年才俊你不要,你要個胡僧,朕不管,哪怕他還俗了,胡人就是不行!哪怕他是個串他也不行!” 李安然:…… “阿耶,我們祖上……也有胡人血統(tǒng)的?!眹栏駚碚f,我們李家,也是串,你不要罵得那么大聲行不行,小心祖宗夜里來托夢啊。 她終于在皇帝大聲拒絕胡人血統(tǒng)的時候,忍不住開了口。 皇帝:…… 嚶。 狻猊大了,她不是朕的小棉襖了。 第105章 …… 吐谷渾的使者來到大周的時候, 正好是元日宴前幾日,元日宴向來是宮中一年最大的宴會,提前三個月便開始準備起來了, 自然不會因為邊關戰(zhàn)事而就這樣取消,皇帝轉而將元日宴改成了鼓舞士氣的“出征踐行宴”。 滿朝文武在前兩天就知道了, 這一次要出征, 帶著十萬精銳前往西域三州迎擊象雄的主帥, 正是寧王李安然。 百官們面上不顯,但是心里都有自己的計較——要知道自從西涼被滅國之后,李安然就很少再外出帶兵打仗, 她留在天京大多數時間都是在朝堂上和皇帝一起處理政務。雖然是皇帝和寧王殿下都沒有宣之于口,但是百官們都是人精,揣測君心這事,嘴上說著不敢,私底下卻是揣測了一遍又一遍,幾乎所有人都默認皇帝想要將儲君的位置交給寧王殿下。 但是這一次不太一樣,區(qū)區(qū)一個象雄,居然需要大殿下這樣的主帥出征,大殿下這一走帶走了十萬精銳, 幾乎都是分散在禁軍之中的赤旗舊部,又懂行的武將稍稍分析了一下這支隊伍的戰(zhàn)斗力——這么說吧, 這支精銳若還是當年的那一支,足夠把全勝時期的東胡再滅個三四遍。 這種級別的精銳隊伍帶到河西三州去, 只是為了抗擊區(qū)區(qū)一個象雄?這話說出來誰信??? 原本在河西三州駐防的邊防軍隊就屬于在邊防軍中較為精銳的部隊, 擋住象雄的攻勢對于他們來說并不困難,皇上派出這樣一支雄師,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正當百官們紛紛猜測皇帝用意的時候, 一邊的章松壽卻在思考別的事情。 他作為皇帝親自指給三皇子的老師,對于他來說,三皇子欒雀是他的“奇貨可居”,加上欒雀和自己很親近,李安然離開天京,長久留在西域對于他來說反而是一件好事。 ——他一開始是這樣想的。 但是他沒有想到,李安然這一次出征,居然還和皇帝要求帶了欒雀。 最離譜的是,皇帝居然還同意了。 要知道,李周王室的宗師雖然尚武,幾乎人人都會弓馬,但欒雀是個例外,他馬術不精也就算了,因為自小身體不好,連弓術、劍術都很少修習,這把人帶到西域去,這不是坑弟么? 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章松壽擔心欒雀跟著長姐去邊疆多呆些時日,保不住會更加親近李安然,這樣一來對于他自己來說是不利的。 雖然之前和李安然短暫握手言和,只要自己不再繼續(xù)試探大殿下的底線,她就依然把自己當做長輩看待,但是章松壽太了解李安然這種性格的人,她嘴里就沒有一個字是長久的,只要自己還擋在她壓制世家門閥的路上,他遲早是要被李安然扳下去的。 而欒雀,是打破自己和狻猊之間這種微妙平衡的最佳砝碼。 他章松壽是忠于李周王室的,只要在那個九五之尊位置上坐著的人,不是狻猊。 百官在多番猜測、思忖之下,最終還是由一些老臣出頭上奏,請皇上收回成命,不要令三皇子同大殿下一起前往邊關。 用的理由自然是皇帝已經是天命之年,尚且沒有立下儲君,大殿下又要出征在外,二皇子被廢為庶人圈禁府中,三皇子作為最為年長的皇子實在是不應該再同大殿下一樣前往邊關了。 沒想到皇帝這一次并沒有聽從老臣們的建議,只是將這奏疏壓著,不批閱也不回復,只是權當自己沒有收到過這份奏疏,另一方面緊鑼密鼓的準備著運往邊關的糧草。 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河西三州雖然并不缺糧餉,但是驟然多了十萬人馬駐扎,光靠他們本地儲備的糧餉必然是不夠的。 老臣們見奏疏勸不動皇帝,便紛紛在朝堂之上勸諫,皇帝依然采取之前的應對方式,依然是不理不睬。 大部分的官員見皇帝這種態(tài)度,自己也就大了退堂鼓,偏偏有些上了年紀,脾氣執(zhí)拗的老臣,見皇帝不愿意接受他們的進諫,又覺得自己是懷著一片對李周王室,大周江山社稷的忠誠之心,依然堅持上書建言。 直到只剩下了那么幾個硬骨頭,皇帝才笑嘻嘻的表示:自己派遣欒雀隨jiejie一起去邊關,為的是多多鍛煉欒雀,更何況他只是負責押運糧草,并不需要上前線去打仗——身為皇子,自然應該識戰(zhàn)、知戰(zhàn),曉得一場勝仗應該怎么打才是。 這回答,又引起了朝中不少官員的猜測——什么樣的皇子,需要知道一場戰(zhàn)爭打下來需要多少人力,多少物力? 莫非……皇上終于松了口,打算借著三皇子開始制衡大殿下了? 先壓下官員們的猜測不提,皇帝現在卻陷入了一個和政務完全無關的煩惱之中。 他年紀大了,這些年批閱奏章越發(fā)容易眼花,便養(yǎng)成了批閱奏疏之后,便蓋著鹿絨毯在貴妃榻上小憩一會的習慣。 自從李安然找他開誠布公,把自己接下來想要長留安西大都護府的打算和他說了一通之后,他就有些魔怔了。 這幾日照常批完奏章,喝一碗羊奶羹補補身子,便拉上絨毯窩在美人榻上小憩,只是翻來覆去睡不著,一連幾日,整個人都變得有些暴躁。 “不行,眼不見為凈。” “不行,朕得收拾他?!?/br> 李昌腦子里循環(huán)往復的也就只有這兩個想法。 一方面,他是知道李安然的,狻猊兒從小大對于男女之事向來不甚上心,她若說是喜歡那就是真喜歡,皇帝自己也十分欣賞榮枯的膽量和學識,只是作為一個老父親,他犯了全天下老父親都會犯的錯。 ——他向來是覺得自己看上的才是最好的,女兒自己看上的就不行。 而且覺得靠近自己女兒的臭小子,都是別有用心。 另一方面,他又是個冷酷,且精于算計的上位者,知道想要穩(wěn)定西域這一塊對于大周萬分重要的土地,這個胡僧的身份、地位又是無比重要的一環(h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