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與圣僧二三事 第82節(jié)
李琰大逆不道,刺殺長姐,害得李安然險些沒了性命,皇帝卻由著自己的慈父之心,聽了三皇子欒雀的進諫,放過了李琰,他只好在別的地方拼命補償李安然,只求她別長時間生自己的氣才好。 李安然道:“阿耶,我想去西域散散心?!?/br> 皇帝道:“那地方臊rou為糧酪為漿,食不進膾不細,連水稻飯都吃不著,有什么好散心的。”他當然知道李安然是想打西域,卻依然順著李安然“散心”的說法來。 李安然搖搖頭,站起來湊到皇帝邊上,小聲道:“接見丘檀使臣的時候,孩兒在邊上聽著可好?女兒想讓阿耶替我要個人。” 即使現(xiàn)在不能動兵,她得先把榮枯……也就是丘檀王孫提婆耆在大周的事情放出去,告知丘檀的民眾才行。 怎么說,也得先把榮枯的母親要到大周來才是。 第101章 別看我,孩兒當初從雍州撈他回…… 丘檀主使在紫煙閣書房接收皇帝召見的時候, 李安然正坐在邊上拆金蝶酥吃。 跟隨在主使身后,身為副使的普贊看到她,就下意識的低下了頭, 不怎么敢看李安然。 反倒是李安然見他們的進來了,瞇起眼睛笑瞇瞇地看著他們。 主使不解其意, 但是礙于大周皇帝還在上首, 便先向皇帝行禮。 這一次丘檀和高昌一起派來使團, 是向大周進貢示好的,高昌帶來了兩尊做工精細的鑲紅寶石金瓶,一件白貂皮袍, 以及一尊雕刻精美的玉佛。 而丘檀的貢品則是一尊舍利塔,里頭據(jù)說供奉著釋迦摩尼坐化之后留下的佛骨舍利。 皇帝之前并未接見使團,但是貢品卻已經(jīng)先行入庫,皇帝厚賜兩國使臣的賜物也已經(jīng)欽點完畢,只等他們回到母國的時候帶回去。 白貂袍子自然是賜給了李安然,玉佛和舍利塔收在庫中,皇帝一時間不知道怎么處置——玉佛尚且好辦,太后篤信佛法,從去年冬天開始身子骨便不太爽朗, 陸陸續(xù)續(xù)小病不斷,這玉佛送去給她, 也算是投其所好,寬慰其心。 而這佛骨舍利……就比較麻煩了, 首先這東西據(jù)說乃是佛祖留下的, 太后就算再怎么信奉佛教,這玩意也不能自己私留著。 再者,這舍利吹得再怎么神乎其神, 那也是和尚燒完之后留下的骨灰,哪怕今天是佛祖來了,李安然也要說那是死和尚燒剩下的骨灰,沒得把死人骨灰留在太后宮里的。 最好是建一座塔供奉起來,但是李安然前年才剛剛殺了一頓佛教、佛徒的威風,怎么好再給他們建佛塔供奉和尚頭子的骨灰? 倒是李昌似乎對著東西的到來很高興,畢竟西域各國很多都尊佛,越是靠近古佛國的地方就越是有供奉僧侶,建塔拜佛舍利的習慣,這丘檀王愿意將裝著佛骨舍利的舍利塔當做貢品送過來,可見其討好大周之意。 只不過高興完了,李昌心里又有些犯難——要知道丘檀、高昌一直是在西域最為重要的商道上,這些年來自貴霜、大食的商人走過商道,只要路過高昌,必定要征收大量的稅款,等到他們被扒了一層皮帶著貨物來到大周,那可不得把自己被扒走的那層皮,再從大周的達官貴人身上要回來么? 皇帝很喜歡西域精巧的金銀器物,還有那在大周后宮、貴女之間極為受追捧的“香露”,同樣的,他也清楚的知道把持西域和西域的商道對于大周來說有多重要。 這塊地,遲早是要打下來的,只是他們侍奉大周這么恭謹,皇帝很難拉下面子來說打就打。 除非之后能再抓到他們的把柄。 丘檀的使臣當然是想不到此刻皇帝到底在想什么的,他們只看到皇帝笑容滿面,十分和藹。 雖然之后幾天還會有專門為這些使臣準備的宮宴,但是在那之前,皇帝得一一和他們談過、見過,由鴻臚寺的官員們記錄在冊。 丘檀使臣在一側(cè)坐下,李昌道:“朕召二卿來,所為的其實還是這貢品一事?!?/br> 正使連忙將手放在胸前行禮:“陛下可是對我丘檀的貢品有所不滿?” 皇帝搖頭:“非也非也,貴國王上一片忠心,給我大周送來此寶,朕自然是要厚賜還禮的?!彼D了頓,補充道:“朕其實,還是想問問此物是如何從古佛國,流入丘檀的?!?/br> 大周之前的魏朝雖然有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尊佛時期,但是同樣也有滅佛時期,魏武帝之前尊崇佛法的皇帝大費周章,派遣使臣往古佛國求取佛舍利,途經(jīng)西域,艱險重重,即使在魏朝國力全盛的事情,能安全進入魏朝境內(nèi)的佛舍利也只有十余顆。 魏武帝滅佛之后,這十余顆舍利失散的失散,碾碎的碾碎,盡數(shù)消失在了大周的國土之上。 之后魏朝國力日漸式微,就算繼任者再派出高僧往西域求取佛舍利,對方也多以巧言搪塞,很少愿意拿出真貨來進貢了。 丘檀使者恍然大悟,自以為理解了李昌的意思,連忙道:“此佛指骨舍利絕非偽物,這乃是我丘檀老國師從古佛國帶來,安置在丘檀的。” 他停下來,細細思忖了一下,便開始向皇帝訴說這“老國師”的來歷——這老國師原本是古佛國的居士,出身于釋族,雖然從小就打算出家修行佛法,師父卻說他尚且有“往東而去”的塵緣沒有了結(jié),這一世是出不了家為僧的。 老國師祈求許久,師父也沒有為他剃度,許他出家,他便只能留在家中做一個居士,在二十余歲那年動身從古佛國一路往東而去,最終在丘檀遇到了自己這一世的“塵緣”——一位從魏朝跟隨家族逃亡而來的年輕女子。 在和這位女子“結(jié)緣”的過程中,老國師接觸了許多漢地的典籍,也學了魏朝的官話,最后卻因為魏朝式微,群雄逐鹿中原而最終沒有機會能前往魏朝,就地在丘檀住了下來。 那老國師帶來了許多古佛國的作物,不僅有白疊子,還有昆侖紫瓜的種植方法、白疊子織布的法子、甚至還有石蜜的熬制方法。 他記述著滿腹的佛經(jīng),同時一起帶來的還有這一截佛指骨舍利。 李昌聽完這故事,忍不住長嘆一聲:“這也是緣分了。” 李安然默默在心底翻了個白眼。 愛看艷俗小說的自家耶耶,一定在腦海中編了一整套國師和他夫人的話本。 李昌一幅聽完了故事還意猶未盡的模樣,繼續(xù)問道:“正使對老國師的故事如此熟稔,想必同老國師關(guān)系極好吧?” 正使躬身行禮道:“曾與老國師同朝為官,相互也算熟悉?!?/br> 丘檀之前原本是打算向皇帝進貢玉帶和白疊子布的,但是丘檀王知道了高昌打算給皇帝的貢品,心里想著既然都打算抱大周的大腿了,上貢的東西自然不能比玉佛和金瓶磕磣,于是便將主意放在了佛指骨舍利上。 他向大周皇帝講述國師故事的時候,自然也就隱去了后來老丘檀王室悉數(shù)被叛賊——也就是現(xiàn)在的丘檀王——盡數(shù)屠滅,只留下了個公主,還有公主同老國師之子所生的一個小王孫活了下來這件事。 皇帝低頭思忖了一會,突然露出了恍然的神色:“這國師……莫非是榮枯上師的先祖?” 普贊在下面聽得手指一抖,剛想回話,正使卻搶先一步回答道:“臣斗膽,這‘榮枯上師’是何人?” 他這段時間一直留在鴻臚寺接受鴻臚寺官員關(guān)于大周禮儀的教導(dǎo),倒是沒有普贊這么清閑,還能去東市走上一走。 皇帝笑道:“這么說起來,朕還沒有告訴過丘檀正使,前年天京來了一位極有辯才的高僧,朕愛惜其才,便賜了師號,奉為上師……他的本名好像叫……叫什么來著?”皇帝看向了在一邊的李安然。 “回陛下,叫提婆耆?!崩畎踩恍Φ溃@一嘴接得自然,似乎只是隨口一答。 只是正使聽到“提婆耆”這三個字的時候,額頭便開始沁出了冷汗。 皇帝卻像是渾然不覺一樣,臉上依然掛著和藹的笑意:“正使可認識這榮枯上師?朕觀你這不惑的年紀,又常住在丘檀,既然這老國師在丘檀如此有名,按照正使剛剛所述,應(yīng)當是上師的祖父輩,正使又說和老國師同朝為官,頗為熟悉,必定認識榮枯上師了,指不定還抱過小時候的榮枯上師呢?!?/br> 這個時候,普贊再也不顧自己副使的身份,突然涕泗橫流撲在了大周皇帝的跟前:“陛下,臣聽說大周的皇帝是最為圣明的,求求陛下救救我們的公主吧!” 正使連忙站起來,對著普贊喝道:“普贊,你做什么?!這是圣帝跟前,你這樣成何體統(tǒng)!” 李安然笑道:“他涕泗橫流,伏地而求自然是沒什么體統(tǒng)可言的,但是正使咆哮君前,一樣也沒有什么體統(tǒng)?!?/br> 她抬起眼來,一雙眼兒笑瞇瞇,看上去甚是愉悅。 那正使見她坐在邊上,似乎沒有什么存在感的模樣,只有剛剛回答皇帝的話時才開了一下尊口,身為女子卻能在皇帝接見外臣的時候坐在一邊,挪也不挪一下位置,便知道她身份不一般,不敢和她大聲說話,只能強壓下自己快蹦到嗓子口的心,單手按住胸口行禮道:“敢問閣下是?” 李安然道:“寧王。” 正使在鴻臚寺接受過官員的指導(dǎo),為了讓自己的天京之行更加順遂一些,額外塞了一些銀子給鴻臚寺的小吏,向他打聽大周的權(quán)貴之中誰最值得巴結(jié)。 小吏自然是給了他一串名單,其中寧王李安然赫然在列,也是小吏所說“最難巴結(jié)”的一個——這還是他花了一些功夫,才弄清楚這個“寧王殿下”,就是在西域人人聞之色變的“祁連弘忽”。 這給他十幾個腦子,他也想不到像條喪家犬一樣逃出丘檀的王孫,居然巴結(jié)上了這樣的人物??! 普贊嗚嗚咽咽得說完了老丘檀王的獨女星照公主這些年在丘檀的遭遇,以及丘檀王身為將軍,卻勾結(jié)高昌,屠殺王室,迫害舊臣,不忠不義的惡事,說完之后更是放聲大哭,將腦袋在地上磕得咚咚作響,甚至滴下血來:“老臣今日不要這命,也要求大周陛下垂憐我們這些可憐的丘檀百姓,求陛下派出大周的雄師,助我丘檀王室恢復(fù)正統(tǒng)啊!” 李安然:……好家伙我只是想先幫忙把榮枯的娘撈到大周來,你這是直接問我耶耶要兵啊。 皇帝也沒想到這人這么莽,下意識的看了一眼李安然,眼中的意思十分明顯:狻猊兒,你這從雍州撈回來的法師,還有多少驚喜是朕不知道的? 李安然只好撈起一塊金蝶酥,叼在嘴里對著耶耶眨了眨眼。 ——別看我,孩兒當初從雍州撈他回來的時候,也沒想到他這么寶藏的。 第102章 …… 天從晌午開始, 就陸陸續(xù)續(xù)地下著雪珠,原本已經(jīng)基本上化了的檐上雪又被覆蓋住,在檐邊墜下層層晶瑩的冰錐。 碳爐上煮著沸水, 蒸騰起一片霧氣。 “法師真是好閑情逸致?!惫蜃谝贿叄路鹪诳囱┚暗男⌒l(wèi)相公淺笑道。 榮枯懷里的貍花貓睡得真香, 聽到陌生的聲音抖了一下耳朵, 繼而把腦袋在僧人的懷里埋得更深了。 前幾日, 丘檀使者在接受皇帝召見的時候哭求皇帝派兵幫助丘檀復(fù)國的事情已經(jīng)傳遍了朝野,百官紛紛猜測皇帝會怎么選擇。 而小衛(wèi)相公則十分敏銳的注意到了其中的關(guān)鍵人物——也就是這幾年可以說已經(jīng)在大周佛徒之中站穩(wěn)了腳跟的榮枯——或者說,應(yīng)該叫他提婆耆王孫。 榮枯的手指放在貍花貓耳朵后面輕輕撓著, 換來小貓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天氣冷了,這貍奴越來越喜歡往溫暖的地方鉆,榮枯的懷里又暖又舒服,自然成了這小畜最喜歡的“王座”。 他這段時間依然把大量的心力放在翻譯和默寫經(jīng)文上,當初祖父一字一字背誦給他的經(jīng)文,他依然一字不漏的記載腦海之中,如今好不容易安定下來了,他就如春蠶吐絲一樣, 竭盡全力的將這些經(jīng)文默寫下來。 只是雖然他如今在大周佛徒之中頗有威嚴,將自己背誦出來的經(jīng)文默寫出來, 再交給其他僧人翻譯這件事,之中還是有一個頗為尷尬的問題。 ——這些經(jīng)文的真假, 難以辨別。 要知道, 他的祖父當初來到丘檀的時候,其實也是帶著古佛國的貝葉經(jīng)文來的,只是因為遭逢賊子竊國的大難, 才導(dǎo)致經(jīng)文或者散失、或者被燒毀,只能依靠口口相傳保存下來。 沒有“物”作為憑證,其實很難讓人信服這是真的古佛國經(jīng)文,而不是憑空杜撰出來的偽經(jīng)。 加上榮枯之前有離開天京,夜奔威州的行徑,這也讓天京之中其他的僧人對他的品行產(chǎn)生了懷疑。 面對諸多弟子的質(zhì)疑,榮枯如同以往一樣并沒有反駁,只是將自己關(guān)在禪房之中,鼓足了勁把自己記述的經(jīng)文一卷、一卷的默出來。 都說經(jīng)卷有十萬之數(shù),佛法無邊際可循,他這幾日沒日沒夜的默寫經(jīng)文,倒是讓他的面龐看上去憔悴了不少。 在寺廟之中負責侍奉他的小沙彌并不理解榮枯上師為什么要這么做,便趁著四下無人的時候偷偷問他原因。 榮枯卻告訴小沙彌說,他這么做是擔憂自己不日就要離開大周,一去山高水長,也許這輩子再也沒有機會把這些經(jīng)卷帶回到大周來了。 小沙彌依然不解,繼續(xù)追問:“可是上師,師父他們對于這些經(jīng)文的真假,還沒一個定奪呢?!彼f這話的時候,嘟嘟囔囔的,似乎也意識到這些問題可能冒犯到兢兢業(yè)業(yè),懷著一腔熱情默寫經(jīng)文的榮枯。 只是榮枯搖搖頭,笑著摸了摸小沙彌的腦袋:“他人要做定奪,那是他人的事情。我只管做好我想做的,這就是佛法中最講究的緣?!?/br> 今天,他才剛剛休息了一會,便聽聞小衛(wèi)相公前來拜訪自己。 衛(wèi)顯自從出使東夷回來之后,逐漸在官場上嶄露頭角,如今已經(jīng)不再擔閑職,而是同他的兄長一樣在度支部任職了。 聽到衛(wèi)顯笑話自己清閑,榮枯便道:“小僧一個出家人,自然只能清閑了?!敝皇撬f這話的時候,眼底疲倦的青色猶在。 衛(wèi)顯側(cè)目,瞥了他一眼:“朝堂上為了法師母國的事情,分了兩派爭論不休,一派覺得大周前不久才和東夷大戰(zhàn)一場,實在是不宜再動干戈,另一派卻覺得忠臣豁出性命不要,也要求大周助他復(fù)國,實在是義士之舉,也是四邦對我大周心悅誠服的證明,應(yīng)當派兵助之?!?/br> 衛(wèi)顯在天京也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多少貴女的懷春對象,只是他坐在榮枯邊上,強壓著心里對榮枯的妒忌,逼著自己站在相對公正的角度去看這胡僧,他也不得不承認榮枯確實是詩書浸肌骨,佛音鍛神氣的美男子。 榮枯道:“朝堂上的事情,難道是我一個小小的胡僧可以左右的嗎?”榮枯搖了搖頭,又繼續(xù)道:“小衛(wèi)相公接下來必然是想告訴我,以大殿下為首的一派,認為不宜再動干戈,遠征他國,是嗎?” 衛(wèi)顯噎了一下,他也挺糾結(jié)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他的,一方面考慮到榮枯和大殿下之間的關(guān)系,再意外聽到大殿下卻是反對出兵丘檀那一派的時候,他竟然有那么一絲幸災(zāi)樂禍。 另一方面,他突然懷著一點點丑陋的惡意,想要看看被卷在這朝堂風云之上的人知道這件事之后,臉上到底會露出什么樣的表情來。 榮枯看到了他臉上一閃而過的錯愕,只是抬起手,用濕布抱住鐵壺的握把,給衛(wèi)顯補了一杯暖身的冬飲。 “小衛(wèi)相公,不管你信不信,這世上有很多事是人可以決定的,可是有更多的事情,是人的謀算所不能決定的,就像小僧當初在雍州的時候,不會想到自己救了一個嬰孩,就會變成如今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