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與圣僧二三事 第79節(jié)
她抬起頭來,看向天空。 對,又是一年冬天了。 第97章 “jiejie何必憂愁,一杯假死毒酒下…… “大姊姊, 你看我這桃花繡的怎么樣?”於菟持著繡繃,側(cè)身給李安然看她剛剛做的針線活,“我想給觀音賜繡個新肚兜, 偏偏最近這么多事,倒是耽擱了?!?/br> 李安然歪著身子靠在羅漢榻的一側(cè), 伸長了脖頸看於菟湊過來的繡繃:“到底是於菟巧, 這活我就做不來。” 於菟笑道:“哪能這么說呢, 大姊姊的心思不在這罷了。” 她自從生了女兒觀音賜,就天天琢磨著自己親手做小鞋子,小衣服, 倒是比當(dāng)初生長子崔宏的時候更用心些。 甘家是主謀,甘貴妃在皇帝向后宮發(fā)難之前,先行懸梁,只留下了一封書信,請求皇帝念在昔日的情分上,放過對此事一無所知的四公主。 皇帝將二皇子李琰囚禁,現(xiàn)在還沒有發(fā)落,卻先將甘家抄家,夷三族, 受牽連流放者千余,外頭這些日子天天有參與謀逆的人拉出去被殺頭, 皇家的兩個公主卻窩在自己的府邸之中聊著繡活。 “阿耶關(guān)著老二,朝中群臣似乎很想讓阿耶要了他的命呢。”於菟在繡繃上刺了一針, 又好像想到什么似的發(fā)出一聲輕蔑的笑, “似乎是舅舅那一派喊得最大聲,偏偏舅舅一言不發(fā)呢。老四現(xiàn)在也禁足了,后宮現(xiàn)在是劉妃在打理。老五老六可算是熬出頭了。” 李安然喝了一口玫瑰露茶:“要殺阿耶早動手了。” 皇帝年紀(jì)大了, 雖說當(dāng)初定好的就是收拾世家,偏偏人老了就會念舊,甘貴妃跟了他這么多年,又在他動手之前自己先懸梁以保稚女,反倒是勾起了皇帝的憐憫。 “甘貴妃也不容易?!崩畎踩荒局樀?。 “哼,什么不容易?!膘遁死湫Φ溃拔揖筒恍潘稽c都不知道這件事,沒想過要是真成了,自己便是天子之母,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不過是賭輸了,有什么好不容易的。”她要是真是個清醒的,就該將這件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訴阿耶,而不是事后卻留書懸梁。 “話也不能這么說吧。”李安然給於菟倒了一杯玫瑰露茶,“一邊是宗族母家,一邊卻只是夫君而已,換你怎么選?” 於菟放下繡繃,捂住了耳朵:“阿姊你別說這些個,我聽著心頭火起。” 李安然笑了笑,又道:“你說,朝堂上關(guān)于殺老二的事情,是舅舅那一黨叫的最大聲?” 於菟撤了手,搖頭道:“是啊,照理來說,這應(yīng)該是舅舅的意思,但是舅舅本人卻始終一言不發(fā),倒是讓我很奇怪?!?/br> 李安然垂眸:“還是我們這個舅舅了解阿耶?!?/br> 於菟瞪圓了眼,思忖一會之后才道:“阿耶……不想殺老二?” “畢竟是兒子,阿耶年紀(jì)大了,不要叫他做這樣的選擇?!崩畎踩蛔松碜?,長長舒了一口氣,“這時候還是需要有個明眼人出來調(diào)停一下,給阿耶一個臺階下。我想著,也該差不多了。” 前面於菟還能聽得懂,后面不解其意了,只是皺著眉頭歪著腦袋,過了一會之后才聽到外傳來通報聲:“大殿下,章相送來的拜帖?!?/br> 於菟恍然大悟:這可不是“該差不多了”嗎? 說到底,章相到底是她和大姊姊的舅舅,就算在朝堂上和大姊姊常有貌合神離之事,又因為大姊姊前幾年打壓世家的動作和大姊姊有所不和,但是他絕對不能不來看望受傷的大姊姊。 說到底,舅舅還是她們這些人的長輩啊。 “既然舅舅來了,我就先走了?!膘遁俗R趣,取了繡繃就要跟李安然辭別。 李安然也不挽留,只是笑著說:“改天請你一起吃炙rou,老三前兩天送了我兩頭獐子,改天叫人殺了解解饞?!?/br> 聽到李安然要殺獐子解饞,於菟反而不走了,回身笑著道:“你這府上還供著個真佛呢,怎么好見血腥,你該茹素,口念阿彌陀佛才是。” 李安然此時正從羅漢榻上下來要送她出門去,聽她這么說伸手便掐住了於菟的臉頰:“做了兩個孩子的娘了,還這么愛說笑?!?/br> 於菟看著她,卻見大姊姊眼中頗有幾分落寞悵然。 她雖然對政事沒有那么敏感,卻對男女之事甚是精通,見jiejie這樣,便湊到李安然跟前來,小聲說悄悄話:“jiejie何必憂愁,一杯假死毒酒下去,再睜眼不就成了你府中人了嗎?” 李安然擺了擺手:“做不得?!北悴辉俣嘌?。 於菟便偃旗息鼓,對著李安然肅拜了一下,往另一側(cè)的側(cè)門走去。 李安然招待章松壽的地方在棋室,剛剛章松壽來的時候,天色便有些陰沉,如今更是下起了細(xì)細(xì)綿綿得雪珠兒。 府中下人燒起了取暖的炭火,李安然跪坐在棋盤前和章松壽手談起來。 章松壽的棋藝不錯,在當(dāng)初李安然小的時候,李昌一家尚且還在邊關(guān)六鎮(zhèn)的時候,章松壽也經(jīng)常和彼時還是小豆丁的李安然對弈。 李昌會親自教李安然讀書,但是他到底有很多事情要忙,所以李安然的開蒙師父其實是章松壽。 “朝中都說大殿下是臭棋簍子,如今看看,只是大殿下你懶想棋招罷了?!痹诒焕畎踩贿B取三、四子之后,章松壽摸著胡須笑道。 李安然捏起一枚棋子,在手中輕輕摩挲著:“舅舅……許久沒有叫過甥兒‘狻猊’了。何時成了這生分的‘大殿下’呢?” 章松壽頓了頓,笑道:“舅舅現(xiàn)在是臣,大殿下是君,哪怕是在這樣的場合,也是要恪守本分的?!?/br> “哦……”李安然神色不變,又落下一子,頓時將章相的一塊白棋斷了氣,“舅舅,你輸了?!?/br> 章松壽笑道:“大殿下好棋藝?!?/br> 卻見李安然抬起頭來望向廊外紛紛而下,越來越大的雪花,半晌才道:“有件事,甥兒一直想不通?!?/br> 她拿起邊上下人再送上來的紅棗姜茶喝了一口:“甘家派遣的此刻在小林州襲殺我,若是常人一般會選擇在渡母河動手,而他們卻選擇在了伏擊難度較大,得手機(jī)會更小的彭山——指揮這幫死士的人,比我想得了解我?!?/br> 章松壽道:“許是二皇子研習(xí)殿下數(shù)次戰(zhàn)役,分析出了殿下的用兵習(xí)慣吧?” “孤到現(xiàn)在也不覺得老二有這個能耐?!彼盗舜凳稚习状刹璞K里淺褐色的茶湯,“這場刺殺的幕后之人相當(dāng)了解孤,甚至……可以說和孤很親近。章尚書,你說,會是誰呢?” 她一雙杏眼微微瞇起,似乎在笑,可是再看她的眼睛的時候,卻又覺得這里頭的寒冰不遜于外頭連天的飛雪。 章松壽的臉上依然帶著笑,沉默半晌才笑道:“這……同大殿下親近之人,除了陛下,二公主,三殿下之外……也就只剩下……老臣了?!?/br> 一時間,屋外是讓人看不清前路的鵝毛大雪,屋內(nèi)卻只有炭火偶爾燒出的輕微聲響。 兩人相對而坐,李安然突然哈哈大笑:“舅舅胡說些什么呢,甥兒只不過是劫后余生,有些后怕,所以才疑神疑鬼而已?!彼龑χ磉吽藕虻南氯苏辛苏惺?,囑咐道,“下這么大雪,舅舅回去也不方便,不如在這吃碗熱騰騰的野雞湯,等雪小一些再回去,如何?” 章松壽也笑:“自然不會推辭狻猊兒的好意?!?/br> 兩人便將棋盤上的棋子又收回棋簍之中,又另外開了一局棋,再次對弈起來。 這京中飛雪沒有一會便在天京城所有的屋頂上積起了一層白,此刻在京中的外國使臣們在經(jīng)歷了叛亂之后,受到了皇帝的賜下的“壓驚禮”。 東夷被滅國之后,先不提又派出使臣前來進(jìn)貢,感謝大周皇帝保住了他家國祚的新羅王,和大周關(guān)系親近的安南王室,就連處在西域的丘檀、高昌、樓蘭等國也派出使臣來,對大周皇帝表示親近。 只是還沒等皇帝召見他們,便出了這檔子破事,皇帝眼下是沒有心情見他們的,于是便賜下一些“壓驚禮”來委婉的告訴他們——朕現(xiàn)在要忙別的事情,你們暫且不要來煩朕。 于是這些使臣滯留在天京的時日又被拉長了。 好在鴻臚寺管吃管住,這些滯留在天京的使臣也沒有什么好抱怨的。 尤其是丘檀使臣。 丘檀是夾在高昌、樓蘭、象雄之間的小國,三國都想吞了它,卻又都礙于其他國家而不能下手,如今的丘檀王是反叛上位的將軍,為了討好更為強(qiáng)大的高昌,時不時巧立名目,苛捐雜稅幾乎沒有停過,如今也是高昌因為恐懼大周的威儀,所以先派出使臣前來和大周示好,丘檀才會緊隨其后。 既然皇帝暫時不召見他們,這些使臣平時除了跟隨鴻臚寺的官員學(xué)習(xí)覲見大周皇帝的禮儀之外,可以自己支配的時間也多。 加上大周天京繁華,是在他們的家鄉(xiāng)見不到的景象,這些官員也樂意四處走走,若是擔(dān)心風(fēng)俗不同,也可以去西市,若是想要購入大周的特產(chǎn)帶回去,那東市也是個好去處。 丘檀被派來的使臣是前王時代的老臣,這次若不是因為丘檀國內(nèi)只有他精通大周官話,也不會把他從犄角旮旯里拎出來,派往大周做副使。 ——大周的國都,不愧是傳說中的天上白玉京,真真就是神仙住的地方啊。 老臣忍不住這樣感嘆。 只是天上下了雪,他只好就近找了一家燃著炭火的茶肆走了進(jìn)去,要了一杯姜茶暖暖身子,他前面坐著一個前來化緣的年輕僧人,背對著他。 卻見那僧人身姿挺拔,一席僧袍雖然舊,卻干凈整潔。 老臣越看他的背影越覺得熟悉,直到他站起來,看清了年輕僧人的側(cè)臉,他才猛然睜大了自以為已經(jīng)老眼昏花的眼睛,不可置信得揉了揉,頓時連捧著茶杯的手都顫抖了起來。 榮枯原本是因為下雪,所以暫時在茶肆之中避雪,待到雪稍稍小了一些,正要出門的時候,卻聽后頭傳來“咣當(dāng)”一聲,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便有人撲到自己面前,雙手扳住他的肩膀。 “你是——是王孫——你是孫提婆耆嗎?” 第98章 就是,他一時間不知道該說王孫能…… “原來如此?!睒s枯坐在禪房里, 看著眼前喝著暖身姜茶的老臣普贊,手指輕輕摩挲著纏在手上的念珠,沉默了許久之后才終于像是忍不住了一樣開口道, “我阿娘她……” 說到公主,普贊的眼里又蓄起亮晶晶的眼淚, 他自知在王孫面前再哭出來實在是不得體, 便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二十多年了, 公主每日過得都是戴著鐐銬赤腳乞食的日子,還有舊時的老臣偷偷接濟(jì)著,只是眼看著身子骨越來越單薄……” 說到這里, 普贊的聲音都哽咽了起來。 當(dāng)初叛將反叛,殺上王庭的時候,也曾經(jīng)想逼迫公主嫁給自己,以顯示自己繼承王庭的正統(tǒng)性,但是公主寧可死,寧可出家也不愿意茍且偷生,那賊人便用提婆耆的性命威脅。 公主將王孫送給僧團(tuán)帶出丘檀之后,便削發(fā)出家,做了二十多年的比丘尼。 這二十年來風(fēng)餐露宿, 從一國的公主,幾乎變成了一個瘦骨嶙峋的乞丐。 榮枯聽著他說, 眼淚也止不住地滴落在僧袍上,即使用袖子努力去擦, 卻也怎么樣都擦不盡。 普贊撲到榮枯的跟前去:“王孫殿下, 求您回到丘檀去,救救公主,也救救丘檀的子民吧?!?/br> 賊子上位之后, 實行暴政,對外諂媚高昌、象雄,對內(nèi)又是橫征暴斂,加上他原本就好色,時常在民間廣選妃,丘檀子民家中有十六歲以上姑娘的都要去參加。 有些家里不愿意,便往樓蘭、高昌跑,他又和高昌王有盟約,往高昌跑的百姓被抓住了很快就要送回丘檀受死,往樓蘭跑的,因為樓蘭和丘檀之間有一片戈壁沙漠,要越過也是九死一生。 賊子為了恐嚇舊臣,又將公主,也就是榮枯的母親戴上手銬腳鐐,命她赤腳走遍大街小巷,讓舊臣們都看看不馴服于自己是個什么下場。 看到公主這樣的百姓和舊臣,無不掩面,即使哭泣也不敢發(fā)出聲音來。 這樣的日子,整整持續(xù)了二十年。 榮枯沉默,抿緊了自己的嘴唇。 五歲開始,他跟隨著師父一路走遍西域各國,見過禮遇師父,將師父奉為座上賓的;也見過畏懼師父在民間聲望,將他趕出國家,不許他再踏入國境的;也有表面尊崇佛法,實際上只是借著佛法行咒術(shù)之事,祈求神佛保佑而非向善的。 他已經(jīng)見識過了太多的善惡,以至于心中切實覺得這人間是大苦海,眾生無論喜樂悲歡,都只是在這苦海之中沉浮罷了。 ——直到他與李安然相遇。 他似乎隱隱約約意識到了一件事,作為修行者,只是想著將眾生從苦海之中渡脫,似乎是一種太過自欺欺人的說法。 因為無力改變,所以尋求自渡。 能自渡了,便想渡脫眾生——所謂的“渡脫眾生”,不過是心里有憐憫,卻無力改變造成苦難的根源罷了。 若是那個人,她會怎么回答? 是了。 是的。 她一定會這樣回答——搖櫓泛舟渡過苦海固然不易,可我選擇將這苦海填了,在上頭造樓閣。 母親該受這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