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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與圣僧二三事 第32節(jié)

    雖然說人人常說天家無父女,但是皇帝和李安然的相處方式,卻不僅不像是天家,就連同尋常人家的父女也有極大的不同。

    他們之間有一個亦君亦臣,亦父亦子,卻又不僅于此的微妙氛圍,有的時候,哪怕是和李安然同母的於菟、欒雀也難以理解其中的奧妙所在。

    若硬是要說的話——比起君臣、父女,李昌和李安然之間,更像是兩個生在相同時代,惺惺相惜的梟雄、明君之間暗自較勁、又相互理解的狀態(tài)。

    對于皇帝來說,這孩子、這對手、這梟雄——是他自己一手撫養(yǎng)、手把手培植起來,親自教她書法、兵法、帝王心術,親自督促她弓馬、授予她兵權,他心里的感情,遠比李安然更復雜一些。

    他有時候會有些后悔自己把這個長女養(yǎng)的如此出色,可惜她不是嫡長子,有時候又會慶幸她不是嫡長子,并且油然對長女的優(yōu)秀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自豪感。

    李安然辭別了皇帝,從前朝出去便徑直往大理寺去了。

    大理寺少卿是弋陽公主的兒子,按照輩分李安然應該是叫他一聲表兄的,但是錢少卿怕李安然比怕皇帝還多幾分,見到李安然來大理寺,嚇得差點沒把自己手上的朱筆給掉在案卷上——好在最后還是一把搶住了,沒有讓朱砂污了案卷。

    錢少卿現(xiàn)在流的汗,都是小時候挨的打。

    “大殿下要來,怎么不和下官先知會一聲?”錢少卿喝了口茶壓壓驚,整理了一下衣冠便起身迎李安然。

    李安然道:“我想來看看前幾日交給你的那個東胡人。”

    錢少卿道:“都按照大殿下的吩咐,一日三餐都給他準備著,將人放在最里面的牢房,單獨一人,讓他見不著別人。每日送飯也就是用牢門下頭的小門推進去罷了。”

    這牢房一向是用來關押重刑犯的,不見天日,不通聲響嗎,正常人在里頭呆了少則三天,多則五日,必定是要服軟,哭著求出來的,這個東胡人到時讓錢少卿非常意外——畢竟,大殿下把他丟到這來都已經(jīng)超過七日了。

    要不是今天李安然來找他,錢少卿幾乎要以為李安然已經(jīng)把這號人給忘了。

    李安然坐到椅子上,隨手給自己倒了一杯消暑飲:“他表現(xiàn)如何?”

    錢少卿道:“飯有好好吃,比一般人安靜,也熬得住。”一般人進了這個地牢,前兩日都會和他一樣安靜,只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像是全世界都將他忘了一樣,犯人就會開始試著發(fā)出各種聲音、叫罵不休。

    雖然叫罵聲難聽,但是大理寺的獄卒們都知道,只要開始罵了,那這人就離服軟不遠了。

    但是這個阿史那真,關進去已經(jīng)七天多了,吃喝拉撒都在里面,沒有光還沒有聲,偏偏硬是一點聲音也沒發(fā)出來。

    李安然挑眉:“我過幾天再來看他,你還是照舊注意著,再過三天要是他還是這樣,就把他提出來洗個澡,收拾干凈了丟去外頭的牢房?!?/br>
    錢少卿雙手交疊行禮:“喏。”

    李安然道:“對了,表兄啊,你這幾日回去看姑母了嗎?我記得姑母要大壽了啊。”

    錢少卿:……

    我不想,我不要回去啊。每次回去看到她身邊那些個鶯鶯燕燕我回去得吞好幾顆保心丸。

    “臣覺得……阿娘她應該不需要我回去給她祝壽?!卞X少卿如實道。

    他年少時,弋陽公主寵溺他,養(yǎng)得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書也不好好讀,專愛走狗斗雞,是個標標準準的紈绔子弟,后來弋陽公主的第一任駙馬病死了,不出一年就另外嫁了第二任駙馬,又生了錢少卿同母異父的弟弟,錢少卿才漸漸體會到了什么叫做新不如舊。

    而后幾年里他越發(fā)荒唐,終日眠花宿柳,直到被弋陽公主送去陳王府,二十多歲的小伙子被十二歲的表妹帶著一伙壯婢天天揍得鼻青臉腫,又屢次報復不成,反而落下了嚴重的少年陰影。

    加上章后溫婉賢淑,如姐如母,錢少卿才漸漸給掰正了回來。

    只是就算他后來娶了親,兒女都有一雙了,錢少卿還是怕表妹。

    ——那是表妹么?那是洪水猛獸啊。

    雖然是親戚,但是家里那些事情,李安然也知道不能說的太盡,便點點頭:“表兄自己知道就好,我也不好多說的?!边柟鞯膲垩鐚⒅粒运男宰铀隙ㄊ且笏羉ao辦,到時候自己肯定是要去的。

    送走了李安然,錢少卿決定親自去地牢看看那個阿史那真,他其實只在這人剛剛來的時候見過一面,只知道是個狼崽子一般的年輕人。

    于是他走到地牢門口,悄悄掀開地牢牢門上的鐵床,往里頭看了一眼。

    此時是正午,是地牢難得有光的時候,他看了一眼里面,卻見那東胡人盤腿坐在地上,雙眼緊閉,也不理睬自己。

    阿史那真的耳朵動了動,聽到有人掀開了牢門上的鐵窗,必定是為了往里面看,但是眼睛卻不睜開——這里頭太昏暗,他的眼睛已經(jīng)習慣了微弱的光線,如果這時候睜開眼睛,恐怕會被灼傷。

    加上他本身是東胡人,再被關進這個小地牢的時候,他就知道了——對方是要把自己當成鷹一樣熬。

    熬鷹的人要比鷹更堅韌,更耐得住性子,如果是那個人的話,肯定不會現(xiàn)在就來看他。

    但是阿史那真也知道,自己的精神、體力、耐力其實都已經(jīng)快要到極限了。

    只是他運氣好,對方找的人沒有自己那么多的耐心,這一個“掀開鐵窗窺視自己”的行為,反而讓他知道對方其實還是在關注自己的一舉一動,沒有徹底將自己遺忘在腦后。

    這反而給他注入了一點信心。

    只要能夠熬下去,他就有見到祁連弘忽的機會。

    想到這里,阿史那真擱在自己膝蓋上的手,捏緊了他的褲子。

    大周過了春闈就進夏,天氣越發(fā)炎熱了。

    李安然離開了大理寺,沒有直接回家,轉而向御史臺去,御史臺還沒有到用廊下食的時候,崔肅坐在窗前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李安然從窗邊往里探出頭:“看什么呢?”

    崔肅:……

    崔肅握著書冊的手抖了一下,連忙將書冊合上,卻到底晚了,李安然已經(jīng)看到了上頭的字《佳人記》。

    李安然:……噗嗤。

    崔肅道:“前幾日去拜見蔡師。從太學生那沒收來的。又聽說陛下近日愛看此物,意欲勸諫,只是此物俗不可耐,實在不入流,看完了才能……”

    李安然:“別說了,我知道?!?/br>
    崔肅:“……殿下又來御史臺做什么?”

    “沒什么事,來看看你在干什么,可給我待著了?!崩畎踩簧焓忠怀椋阉窒聣褐钠G俗小說抽了出來,“阿耶還給我看呢?!?/br>
    “胡鬧!這種東西怎么能給你看!臣要上奏勸諫了!”崔肅拍桌。

    李安然靠在窗前,歪著發(fā)髻,手里卷著書冊,笑瞇瞇地看著發(fā)脾氣的崔肅:“我怎么看子竹似乎也不是很生氣啊?!?/br>
    崔肅噎了一下,問道:“殿下既然看了,有何見解?”

    李安然道:“參他?!?/br>
    崔肅:“參誰?”

    李安然發(fā)髻上攢著的流蘇步搖晃了晃:“參阿耶啊,他看這些個亂七八糟的?!?/br>
    崔肅:“臣是問……殿下對此書內容有何見解?!?/br>
    李安然道:“狗屁不通。”

    崔肅臉一下子綠了。

    “既然是佳人,怎么就光有些身嬌體軟、呵氣如蘭的大家小姐?女織戶呢?女桑戶呢?女軍戶呢?誰說的佳人二字只配這些個嬌嬌嬈嬈,只有一張臉的草包美人了?我還嫌棄里頭的才子沒有雄才大略,報國之心,只見了一個不知道誰家的漂亮姑娘,就滿腦子想著花前月下了,我最討厭這樣的‘才子’了。”李安然道,“這寫書的,沒有腦子。”

    崔肅:……

    別罵了別罵了,下一本就寫,你愛看什么我寫什么還不行嗎。

    第42章 第二更

    李安然回到王府的時候, 正值晌午用餐,她一向是不喜歡按照親王用餐的規(guī)制來強行定每一餐的湯、菜數(shù)量,從簡便可, 所以藍情為她準備一盤胡椒炙羊rou,一碗稻米飯, 最后還一并配了一杯酸酪漿。

    李安然把炙羊rou拌進米飯里, 坐在廊子上便吃了。

    這羊rou新鮮, 原本就沒有什么腥膻味,加上配上了胡椒、大蒜調味,拌上米飯她能吃兩大碗。

    這么粗獷的進食方式, 是李安然在軍營里帶出來的習慣。

    平時天京的貴女們更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

    李安然問邊上伺候她午膳的翠巧道:“法師用過午食了嗎?”

    翠巧道:“榮枯法師只問膳房要了一碗米飯和一些菘菜?!?/br>
    畢竟寧王府是世俗的地方,李安然喜歡吃rou,膳房中沒有一個鍋是不曾煮過葷腥的,榮枯便問李安然要了一個小陶爐,幾個方便他做燜煮之物的蒸籠、砂鍋,自己安安心心地開起了小灶。

    李安然過去的時候,正好看見他正坐在廊下用飯。

    只見他沒有同往日一樣趺坐而是自然垂著雙腳,手里捧著陶碗,邊上放著一個黃銅壺, 正用濕麻布包著把手,放在碳爐上熱著。

    更妙的是, 他手邊上的白瓷碟里還堆著三顆腌漬成黑色,去了核的梅子。

    有些人, 坐在廊下跟個小孩似的垂著腳, 往嘴里扒拉湯飯,也能讓人憑空嘗出無限詩意來。

    “法師吃什么呢,這么香甜?!崩畎踩煌崎_門走進去, 大大咧咧在榮枯邊上坐下,順便瞥了一眼他的飯碗。

    里頭一棵白水煮過的菘菜,煮軟爛了晶瑩白透,嬌軟無力地橫呈在被淡黃色的湯汁浸透的米飯上,活像是那馮小憐般。

    榮枯喝了一口那菘羹,笑道:“殿下用過飯了?”

    “嗯。”李安然單手撐著廊上的木板,目光又落到邊上的黃銅壺上,“壺里暖著羹湯?”

    榮枯拿起邊上的白瓷碟子,將里頭的三個腌梅子都倒進了自己碗里:“這腌梅子腌壞了,有些苦,殿下不喜歡的。”說完,便執(zhí)黃銅壺,往白瓷碟子里到了一點湯羹。

    這湯羹略顯渾濁,顏色淺黃,嗅上去有酸味,卻很香。

    李安然試著喝了一口,卻發(fā)現(xiàn)這羹湯入口雖然微酸,但是酸味過后便是濃郁的香味和茱萸的辣味,而且也沒有醋那么嗆口。

    “這什么?”

    “小僧在云上寺的時候,有個江州來的云游僧曾經(jīng)在小僧的禪房暫住了三月,臨走前教給我的。近日來天氣炎熱,難免會沒有胃口,所以自己試著做了一些,殿下可還喜歡?”

    李安然道:“那我可喜歡極了,我剛吃完炙羊rou,胃里正膩著呢?!?/br>
    她牽住榮枯的袖子角:“法師還做了多少?給我些可好?”

    “正好多做了一些,只是旁人不解烹調,殿下若是想喝,可以和我說一聲?!睒s枯淺笑,只是又突然咳嗽了兩聲。

    李安然道:“怎么了?”

    榮枯:……

    “之前在落星池,有些著涼?!睒s枯道,“我身體好,多休息幾日自己就能好?!?/br>
    一般來說,僧人不能吃葷腥,只是若是病了可以特別申請吃一些蛋、奶之類的,榮枯只是著了涼,并不覺得自己需要吃這些東西補養(yǎng)。

    “請過醫(yī)工看了嗎?”李安然關切道。

    榮枯笑道:“也沒什么重要的,怎么就要勞煩起醫(yī)工了?”

    李安然搖搖頭:“那不行,法師是我的貴客,咳個嗽也該請醫(yī)工來看看才能放心。”言罷,便對著外頭伺候的侍從招了招手,后者上來聽李安然吩咐了幾句,便往外頭請醫(yī)工去了。

    李昌上位之后,將前朝原本列為“賤籍”的醫(yī)工從賤籍之中劃出來,列入良籍,并且在永安城實行一坊一醫(yī)的制度,也就是永安城每一坊都必須有至少一間醫(yī)廬,所以請的醫(yī)工很快就到了王府。

    醫(yī)工為榮枯把了脈,笑道:“法師只是偶感風寒,喝兩劑藥祛了邪風便是了。”言罷,便給榮枯開了一個藥方,“我看這位小法師也是粗通醫(yī)理的,自己已經(jīng)調養(yǎng)過了,其實也不用老朽再多說什么?!?/br>
    榮枯雙手合十:“辛苦檀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