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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與圣僧二三事 第28節(jié)

    作為引起尷尬的那個人,安華公主坐在一邊渾身不自在,忍不住伸手拽了拽meimei的袖子——她們兩個一母同胞,是雙生子,meimei生的性格謹(jǐn)慎,寡言少語,jiejie卻是個直腸子,安平經(jīng)常因?yàn)閾?dān)心jiejie說錯話,所以一步不離的跟在jiejie身邊。

    兩人可謂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了。

    安平扶著額頭,對劉妃道:“母妃,孩兒覺得頭暈。想和jiejie去外頭醒醒酒。”

    劉妃也巴不得她倆先撤出去,便起身替兩個女兒告假,好在甘貴妃也沒有為難,直接放了兩人出去。

    兩人走到御花園,五公主才拉著六公主的袖子,滿臉委屈巴巴:“meimei,我知道我說錯了……”

    六公主嘆了口氣:“阿姊,你這樣,以后嫁出去了,我不在你身邊你怎么辦啊?!?/br>
    五公主嘴唇一嘟:“反正我們母妃是妃位,駙馬也肯定是出身清白的人家,我倆把公主府挨著建不就好了?”

    六公主伸手掐了一把jiejie的嘴:“你這想得美極了?!?/br>
    五公主拍開meimei的手,剛想還擊,卻發(fā)現(xiàn)meimei的目光追著一處遠(yuǎn)去了。

    安平繞開了自己的jiejie,一路小跑著往御花園的湖心亭趕去。

    “小妹安平見過長姐。”

    李安然原本是在湖邊喂魚,她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喜歡往湖里撒魚食,看著那些為了爭搶一口魚食而拼命攪騰的錦鯉,再慢慢理順自己心中的那一點(diǎn)情緒。

    這邊喂著魚,那邊卻有人來給她請安。

    她扭頭看了看這個對著自己肅拜的女孩,年未及笄,雖然不算絕色,卻也有幾分靈動可愛。

    “我記得你是劉娘娘那對雙生子中的meimei吧?”這女孩兒細(xì)心,擔(dān)憂自己認(rèn)不出她來,便把自己的封號也一起說了。

    這樣也免了兩方尷尬。

    安平眼里帶著羞怯的笑意:“小妹今日讀書有些疑惑,可又不敢去問四jiejie,正好今日吃多了酒出來吹風(fēng),可巧遇到大jiejie了,便想問大jiejie討教?!?/br>
    李安然拍了拍手:“什么疑惑呀?坐下來吧,說來聽聽?!彼樕蠋еΓ佳蹚潖?,并沒有安華想象中那么難以親近。

    安平和安華在宮門之變的時候年紀(jì)還小,對當(dāng)初的那些事沒有什么記憶,當(dāng)時的劉妃位份又還低,所以兩人同李安然沒有什么實(shí)質(zhì)性的接觸,再到后來,她們也就只有從別人的口中聽到這位“大姊姊”的功績了。

    “是《后魏書》里提到的‘熟讀《論語》方可治天下’。這句話是魏朝名相趙王孫所說,可是小妹思來想去,還是無法理解,為什么熟讀了論語,便可治天下了呢?”安平開口的時候有些踟躕,生怕被李安然嗤笑見識短淺,連這也都不明白了。

    李安然看著她,目光閃動,笑道:“魏朝是胡地起家,重武而輕文,擅戰(zhàn)而不擅文治,”她說話速度很慢,非常耐心,“他們從北方一路南下之后,南方的土地當(dāng)時被諸多的儒門世家把持著,想要在南方站穩(wěn)腳跟,就必須得到這些世家的認(rèn)同——怎么認(rèn)同呢?”

    李安然沒有把話說完,反而轉(zhuǎn)過來詢問安平。

    安平吞了一口吐沫,心口砰砰直跳,思忖一會便小心翼翼開口道:“把、把自己也變成儒學(xué)大家?!?/br>
    “也不一定,做做樣子,讓人覺得‘他和我們是一伙人’也就成了?!崩畎踩灰庾R到這個meimei有些緊張,便不再盯著她看,笑著拿起邊上的香薷飲喝了口,“樣子做出來了,對方也好接受一些,加上魏朝當(dāng)時初立,北方儒生文臣的地位不如武將,趙王孫在獲取南方世家的認(rèn)同之后,又將儒家治國的那一套反哺回北方,提高儒生、文臣的地位,才讓魏從一個南方世家口中的‘蠻夷之邦’,成為了新的中原正統(tǒng)。”

    “所以,治國的,并非是《論語》,而是趙王孫審時度勢,能屈能伸的智慧?!?/br>
    安平聽著心中微動,似乎有抓住什么,卻又一下子說不清。

    李安然看著她這幅迷迷蒙蒙的樣子,笑著讓了她一塊糕點(diǎn):“趙王孫,人中之龍也,但是即使是這樣的人中龍鳳,也要低下頭,拋棄不適合時代的東西,去迎合正確的風(fēng)向,揣度人心,把握時機(jī),更何況是我們這樣的凡庸之人呢?”

    安平緩緩睜大了眼睛。

    ——她以為這世上,已經(jīng)沒有比長姐更風(fēng)流的弄潮兒了,可是……長姐卻自稱是“凡庸”。

    ——我們這樣的……凡庸之人。

    長姐她未曾把自己當(dāng)做和她們這些meimei“不一樣”的人。

    她雙手?jǐn)n在袖子里,站起來對著李安然肅拜:“小妹受教了。”

    李安然笑了,側(cè)頭看了看站在不遠(yuǎn)處,不知道要不要過來的安華道:“若是有空,你們姐妹二人都可以到我的寧王府來小坐?!?/br>
    她同那些於菟之外的meimei相處的太少了,不太了解她們,這倒也是個好機(jī)會。

    這些meimei們沒有和自己一樣的機(jī)會,終日關(guān)在后宮之中,很難見識她見識到的東西,誰又知道其中也許會有那么幾個,擅長自己不擅長的東西呢?

    李安然從不否認(rèn)自己的得天獨(dú)厚,有一半來自父親極度的偏愛和放縱。而其他meimei,幾乎沒有這個機(jī)會享受到和自己同等程度的,來自那個九五之尊的極端偏寵。

    於菟性格蠻勇,和崔景一樣對桑農(nóng)之事感興趣。

    髫髫雖然驕傲,但是于詩詞書畫之上卻能勝過不少士子。

    再比如說,面前的這個安平,稍微教導(dǎo)、打磨一下,拓寬她的眼界,她是否也能成為令人側(cè)目的巾幗士子呢?

    她心情好,便走出湖心亭,和安平、安華又說了幾句話,便因?yàn)樘焐砹?,要趕暮鼓之前趕回長樂坊,三人便在御花園分開了。

    李安然回到王府,第一時間便往榮枯所在的客房趕去,正好看到僧人搬了一張桌子出來,四月八后,蚊蟲漸多,他弄了一頂紗帳支在廊上,自己攏在紗帳里一卷一卷的看李安然為他準(zhǔn)備的東西。

    那是兩年以來,細(xì)作營各部派遣出去的密探們?yōu)槔畎踩皇占?,大周十五道佛寺賬本、涉及的俗世生意,以及鬧出來的人命官司。

    榮枯身邊的兩只鳥兒縮在籠子里睡覺,榮枯卻看著這些文書眉頭越發(fā)緊皺。

    李安然掀開他防蚊蟲的紗帳,收腳坐了進(jìn)去,那紗帳飄落,又將廊子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仿佛是為了提神,驅(qū)蟲,榮枯在帳子里還用香爐點(diǎn)上了艾香。

    李安然抱著膝蓋,看著他道:“知道外面蚊蟲多,怎么還跑到外面來看書卷了?”她歪過身子,看了一眼榮枯身邊的艾香,“還點(diǎn)艾香驅(qū)蚊。”

    榮枯放下書卷,用手指揉了揉眉心,笑道:“雖然佛祖有割rou喂鷹之德,可小僧修行不夠,實(shí)在是怕被蟲咬得渾身痛癢?!?/br>
    李安然被他逗得直笑:“法師又怕自己一不小心拍死了哪只過來吸血的蚊子,犯了殺戒是吧?”

    榮枯聽出她話里的調(diào)侃,靦腆一笑:“殿下見笑了?!?/br>
    李安然道:“這蚊子不通,要下地獄的,怎么能損害羅漢呢?”

    榮枯哭笑不得:“殿下你說小僧這張嘴叫人恨,殿下的嘴也越發(fā)損了?!?/br>
    兩人罩在一個帳子里,風(fēng)一吹,影影綽綽看不真切,李安然越發(fā)來了勁,扳著手指和榮枯笑:“那我看這蚊子倒是眾生平等,禽畜也咬、人身也咬、白丁也咬、鴻儒也咬、草民也咬、王孫也咬——就連得了道的圣僧,也要咬上一口才是,可以說是佛性了?!?/br>
    榮枯知道她調(diào)侃自己,便立刻反擊道:“這倒也不是,若是有佛性了,就該飲露水,吃草汁,口念經(jīng)文了。”

    李安然把手放在耳朵邊上:“這不是念著呢么——嗡嗡、嗡嗡?!?/br>
    榮枯:……

    他想了想,發(fā)現(xiàn)自己對李安然的耍無賴毫無辦法,便又低下頭去看書卷了,過了一會才抬起頭來:“殿下于辯法之上,到是給小僧尋了一條新路。”

    李安然:???

    不,法師,你不要學(xué)我耍無賴啊?

    他展開手上的書卷,指著一處對李安然說:“這些都是真的?”

    李安然湊近,上面寫著“暨南道,林州滁縣大旱,朝廷免其稅收,然豪寺不減其租,致使當(dāng)?shù)剞r(nóng)戶十戶逃荒七戶?!?、“雖不減其租,卻有開倉賑濟(jì)之行?!?/br>
    她笑道:“是真的。后來是朝廷撥款賑濟(jì),才漸漸緩過來的?!?/br>
    榮枯道:“不減租,卻開倉賑濟(jì)百姓,就像是咬下別人一塊rou,然后拔下自己身上的一根毛去填補(bǔ)傷口,表面上看上去是行善積德,耕耘福田。實(shí)際上卻是殘害生靈,為佛法蒙羞。”

    他自幼出家,許多情緒都被磨到經(jīng)卷里去,很少外露,只是在看李安然為他收集的這些書卷的時候,心里還會翻涌著嗔怒之情。

    只不過,他不會為這種嗔怒之情而感到罪過——哪怕是佛祖,看到這一幕也是要做獅子吼的。

    李安然看著眉頭緊皺,神情嚴(yán)肅的榮枯,一雙眼里也不自覺的掛上了笑:“我沒看錯法師?!?/br>
    她坐直了身子,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臉頰,有用力揉了兩下,便擺出了一個鄭重其事的態(tài)度:“辯法一事,便交給法師了。法師還需要我為你準(zhǔn)備什么,盡可以說出來?!?/br>
    榮枯道:“殿下愿意信任小僧,將如此重要的事宜交給我,這已經(jīng)是莫大的榮耀了——若是要有什么準(zhǔn)備的,小僧還需要那些即將來到天京與我辯法的法師們的背景、籍貫、戒臘、師承等等……”

    李安然道:“這些等他們自己選拔完畢,我自然會告訴法師的。”

    榮枯點(diǎn)頭:“辛苦殿下了?!?/br>
    他又低下頭去繼續(xù)一目十行地默記書卷,過了一會,見李安然不走,便抬起頭來想要提醒她一聲,卻見她一手撐著廊子,一只手伸進(jìn)兩只銀喉的籠子里,撥弄著小銀喉的翅膀,仿佛一只手賤的貓。

    僧人一時間竟有些不忍打擾。

    “對了?!崩畎踩欢号∪?,問榮枯道,“你摘你院子里的早梅做什么?”

    榮枯的客房里原本有一株梅子樹,開的花是不帶一點(diǎn)瑕疵的純白色,結(jié)果子也比其他品種的梅子樹早一些,到了近幾日,已經(jīng)有青青的梅子掛在上頭了。

    只是這梅子酸極了,李安然并不喜歡吃,每年落下來只好拿去挖坑埋了。

    榮枯摘了一些來,放在甕里存著,也不知道要拿來做什么。

    李安然道:“這梅子酸極了,哪怕是放久了也不會甜,用鹽腌漬過,或者用蜜去泡,也不成。我就放棄收拾它了?!?/br>
    榮枯淺笑:“殿下只管等幾日便知道了?!?/br>
    李安然便由他去了。

    待到吃到榮枯做的東西,也確實(shí)是幾日后了——因?yàn)檫^了四月八,天氣越發(fā)炎熱,李安然在自家處理公務(wù)的時候連熱藥都不怎么肯喝了,雖然到最后依然會不情不愿地喝下去,可到底難受得慌,更何況她的病癥又是嚴(yán)禁吃冰,酥山、冰酪這類東西,更是想都不要想。

    以至于李安然只能抽著空,跑去榮枯那里用井水泡泡腳,弄得法師趕她也不是,看她也不是。

    至于李安然,她到是并不在乎玉足是不是被法師看到了,畢竟她當(dāng)年在東胡的時候,東胡各部的可汗都對她行過捧足嗅靴禮,還有的甚至為了表達(dá)忠心和恐懼,把額頭貼在她的腳背上。

    久而久之,她就對這些儒家細(xì)枝末節(jié)的男女之防絲毫也不放在心上了。

    榮枯趕不走她,也就只好隨她去。

    他踟躕了半天,最終還是用小碟子給她端了一碟青梅凍過來,這青梅凍酸甜可口,顏色清澈,上頭還放著一片香草葉,綠瑩瑩的煞是可愛。

    主要是也不寒涼,入口即化,讓她忍不住多吃了幾口。

    就當(dāng)她想要問榮枯再要一碟的時候,卻聽外頭傳來了藍(lán)情的通報聲:“殿下,紅玨已經(jīng)到永安了。還帶回了您要的那個……阿史那真?!?/br>
    李安然手中的小木勺輕輕翻攪著剩下的梅子水,眼皮也不抬,只是嘴角掛上了一絲令人膽寒的笑意。

    這樣的笑容,榮枯在之前的人生里,在不同的人臉上,不只見過一次。

    ——這是手握生殺大權(quán)的梟雄才會露出的笑容。

    第37章 她是人間的龍鳳,百獸中的獅子?!?/br>
    “人送到大理寺去了?”

    在聽到紅玨已經(jīng)把人帶回永安之后, 李安然就從榮枯暫住的客房回到了自己的書房,一邊看著紅玨帶來的瀚海都護(hù)府稚生名單,一邊聽紅玨呈報她在瀚海都護(hù)府這段時間的事。

    “這一批稚童一共有十一人, 幾乎都出自瀚海都護(hù)府各個部落貴族之家,但是其中會說漢話的沒有幾個, 還有一些沒有漢名?!奔t玨回復(fù)道, “阿史那真已經(jīng)下獄大理寺, 關(guān)起來了?!?/br>
    “漢名這個不著急?!崩畎踩话咽稚系拿麊畏旁诹艘贿?,“你說說,你是怎么捉到他的?”

    “穆勒可汗本就忌憚他這個弟弟, 我?guī)е菹碌闹家馊グ⑻K勒部把他斥責(zé)了一頓,他就怕得要死,趁機(jī)給阿史那真下了迷藥,把他捆了送到我的帳下。”紅玨道。

    “哦。”李安然點(diǎn)了點(diǎn)頭,不置可否,“阿蘇勒部當(dāng)時距離被我?guī)е嗥煨总娬鎿魸⒌年I則部很近,穆勒是親眼看著草原上最強(qiáng)的闕則部怎么在我手下潰不成軍的,他收到斥責(zé)肯定怕得不行。”

    “還有趁機(jī)除掉這個心思活絡(luò)、頗有野心和人望的弟弟?!奔t玨道,“阿史那真被俘之后, 一路上把他帶回天京光是尋死就尋了三次。”

    李安然一奚:“我要是穆勒,我就把這個弟弟的腦袋割下來送給你, 讓你帶回來?!彼龜[了擺手,“穆勒的膽子, 比我預(yù)估的還要小一些。繼續(xù)讓人盯著他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