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耶你是知道我的，”李安然放下牙箸，坐直了身子笑道，“女兒對神佛之事，一向是敬而遠(yuǎn)之，雍州之時(shí)因?yàn)闄C(jī)緣巧合與榮枯法師論道，深覺精妙，又想起祖母篤信佛法，這永安附近的大小寺廟，高僧大德她都供奉了個(gè)遍——所謂供奉無遺漏，才將法師帶了回來，希望祖母能更廣積福德，長命百歲。”

    滿朝文武都知道當(dāng)今太后是圣人心上的一根刺，聽到李安然這么說，自然也就沒有人敢在這場父女局里插一句嘴。

    皇帝遂用袖子拭淚道：“狻猊兒能替父盡孝，朕心甚慰。你祖母知道了嗎？”

    李安然笑答：“兒剛回來就稟報(bào)過祖母了，祖母說，兒有這份心，就把這件事交給兒來cao持了?！?/br>
    皇帝撫著胡須笑道：“如此甚好?！鄙俨坏糜洲D(zhuǎn)頭對著左右夸贊了李安然一番。

    李琰的白眼都快翻進(jìn)天靈蓋里頭去了。

    父皇在汜水邊上設(shè)宴，太學(xué)生們正好在汜水上游踏青，長姐從雍州帶回來的門客又恰好在船上——這天底下哪里來這么多的巧合事？

    只是父皇寵愛長姐無度，把這事壓下去罷了。

    畢竟長姐身為女子，去雍州接回了魏朝余孽的元叔達(dá)塞進(jìn)太學(xué)，尚且還能說是憐惜元叔達(dá)一介鴻儒，想讓他為國效力。

    這帶個(gè)如此俊美的僧人帶回府中養(yǎng)著……難免會(huì)招來御史碎嘴，所以長姐干脆趁著踏青宴的機(jī)會(huì)，把這事宣揚(yáng)開來，由皇帝親自給這件事蓋章定論——是因?yàn)橐娓副M孝，又擔(dān)心帶回來的僧人不通宮中禮儀，在小處沖撞了太后，才留在府中教導(dǎo)。

    這樣的事情，父皇如何想不到，他就是寵長姐，寵得沒有底線罷了。

    一邊的欒雀舉起手中的酒杯道：“大jiejie對祖母、父親真是純孝。”他臉上掛著像是雨后剛出的太陽一般單純、耀眼的笑容，對著李安然敬了一杯，“弟弟以后也多向大姊姊學(xué)學(xué)才是?！?/br>
    李琰：沒出息的跟屁蟲，就知道討好長姐。

    雖然心里翻了一萬個(gè)白眼，他還是跟著舉杯道：“長姐純孝?！?/br>
    眾臣舉起酒杯，紛紛恭賀道：“大殿下純孝，可為楷模矣。”

    皇帝便撫掌大笑，和群臣共飲了一杯。

    一巡酒畢，皇帝傾身問道：“法師從西域而來，可曾見過我大周萬千氣象？”

    榮枯只是意思一下，吃了一口皇帝賜下的素點(diǎn)心就沒有再動(dòng)過那盤東西，聽到皇帝這么問，便站起來回答道：“周朝百姓和樂，佛子虔心，是太平盛世之氣象。無怪乎天京有‘天上白玉京’之稱?！?/br>
    李昌高興，又起了夸耀之心，道：“比之佛國如何？”

    李安然飲酒的手略略一頓，便恍若未聞，垂眸接著喝酒。

    榮枯淺笑，拜了一拜皇帝，便站直了身子道：“不如佛國。”

    皇帝的眉毛一下子皺了起來。

    底下群臣倒吸一口冷氣，呂公公道：“賊禿大膽！”

    “哎。”李昌擺了擺手，“讓法師說下去?！彼嫔系膸еΓ袂閰s很威嚴(yán)，乍一看和李安然有些神似——讓榮枯感嘆他們兩個(gè)確實(shí)是父女。

    于是榮枯便雙手合十道：“佛國之土無處不在，無有大小，可容天下一切生靈，可如天般廣袤，也可縮入芥子，更有眾生無饑饉、無煩惱、無眾苦，有萬千寶石鋪地而眾生靈見之不取，仿若糞土?！?/br>
    “人人無邪心，人人得大智慧，大覺悟?！?/br>
    “大周寺廟繁多，信眾虔誠，而來往參拜者心中往往多有困厄不可解，寄之于佛，寄之于凈土，故而雖繁華，卻依然淪陷于萬萬苦惱之中。佛國無饑饉之人，而天京尚有乞兒哭饑，耕者無田——是以天京顯萬千俗世繁華，卻不如佛國?！?/br>
    他聲音清越，珠玉朗朗、擲地有聲，更兼身姿挺拔，仿若松柏，姿態(tài)更是沒有半分怯懦畏縮。

    皇帝盯著他那雙淺灰色，清澈如澄空的眼睛，半晌才嘆了一口氣：“朕受教了。——為百姓謀福祉者，豈可自滿?！?/br>
    他站起來，身邊的呂公公連忙在邊上伺候著，挨著陛下走下臺(tái)階，跟著皇帝來到榮枯身邊。

    卻見皇帝伸手拉住了榮枯的手腕，執(zhí)手拽著他往上頭走去：“法師有大智慧，朕茅塞頓開。”說完便拉著榮枯過來與自己同座。

    盡顯一派禮賢下士的賢君風(fēng)范。

    “豈敢?！睒s枯被皇帝拽著，掙開也不是，跟著又覺得有千萬雙眼睛往自己背上扎，走過李安然席邊的時(shí)候，下意識(shí)可憐巴巴地看了她一眼。

    李安然舉杯，滿目含笑，神情俏皮——遙遙敬了他一杯。

    榮枯：……

    大殿下救我??！

    李安然低頭，別開了目光，眨了眨眼。

    你這不是挺能說么？自己想辦法吧。

    第24章 你命中有劫。

    好在圣上之后沒有再問什么過于深入的問題，轉(zhuǎn)而轉(zhuǎn)向榮枯修行的是何種法門。

    讓李安然比較意外的是，精通各個(gè)宗派的榮枯，居然本身是個(gè)小乘僧。

    大周漢僧多修習(xí)大乘，榮枯這樣的小乘僧極為少見。

    踏青宴畢，眾客散去，皇帝叫上了李安然，說是讓她回宮住上幾日，李安然只好應(yīng)允，臨走之前得空跟榮枯說了一句：“法師既然來了這天京，還是不要急著掛單寺廟隱居，也要多看多聽，多用心感受才是?！?/br>
    榮枯只好雙手合十，目送李安然的車輦跟著皇帝的輿輦往皇城的方向走去。

    好在李安然之前安排好了，他不至于被夜禁攔在坊外，大晚上的還得找地方投宿。

    欒雀的王府也選在長樂坊，距離李安然的王府不遠(yuǎn)，順帶捎了榮枯一成。欒雀從小性格溫厚，和兩個(gè)jiejie都不太相似，到更像是隨了先惠貞皇后。

    他看著坐在車輦里閉著眼睛掐佛珠的榮枯，憋了一肚子話，但是到底還是憋在了肚子里，一眼又一眼的看眼前這個(gè)俊美無媲的僧人。

    欒雀從小生在宮中，父皇和母后，兩個(gè)jiejie都是讓人心旌搖蕩的美人，更兼后宮百花齊放，姹紫嫣紅，自問見過的美人也不在少數(shù)——恰如衛(wèi)家大小相公，元容元叔達(dá)，自己二jiejie的駙馬崔景，二姐夫的兄長崔肅崔御史，還有jiejie身邊的那個(gè)藍(lán)管事，都是出挑的美人。

    但是……這位法師尤其漂亮。

    倒也不是說他男生女相，榮枯的相貌不會(huì)有人錯(cuò)將他當(dāng)做女子，甚至比起小衛(wèi)相公來說，更多了一份陽剛氣，但是沒來由的，就是讓人移不開目光，讓人不由自主的想盯著他看。

    兩人就保持了這種你看我，我閉著眼睛不說話的狀態(tài)，一直到了李安然的寧王府，榮枯才下車辭別，對著欒雀雙手合十躬了一下背。

    那邊李安然進(jìn)宮，先去了皇帝處理政務(wù)的攬?jiān)崎w，李昌也不屏退宮人，見李安然進(jìn)來，就讓人拉開了簾幕，指著掛在墻上的畫像道：“兒啊，今日感覺如何？”

    李安然被他那挺胸凹肚，活像只老鵝的樣子給逗樂了，問道：“什么感覺如何？”

    皇帝氣結(jié)：“那小衛(wèi)相公如何呀？”

    李安然背著手，看著墻上小衛(wèi)相公的畫像，上邊還寫著生辰八字，還有什么不知道的，隨口回答道：“是個(gè)風(fēng)流人物，也有才華，可惜傲了點(diǎn)。能成大器，卻太年輕，還是需要磋磨磋磨，吃點(diǎn)苦頭歷練一番?！?/br>
    “阿耶沒問你這個(gè)?！被实奂钡嘏氖?，“我是問你，看上他了沒有！”

    李安然裝傻：“我這不是對他評價(jià)很高嘛?！?/br>
    “不是這種看上，是那種看上！”皇帝指手畫腳的，臉上都是不忍直視的神情，“你想不想召他做駙馬？”

    “小衛(wèi)相公才同欒雀那般大，我看著和弟弟似的，怎么可能想召他做駙馬，我看他和髫髫到是很郎才女貌。”李安然踱步到另外一副畫像前，一眼就認(rèn)出來這是正在撫琴的元容，驚道，“為什么叔達(dá)會(huì)在這？”

    皇帝揉著太陽xue，滿臉的心痛、委屈，還有讓步：“朕思前想后，你要是真屬意那元叔達(dá)，那朕也……就是元叔達(dá)是魏朝遺孤，身份實(shí)在是太過……”

    李安然木然，背著手一個(gè)個(gè)將墻上的畫像看了過去——這差不多是把京都所有有才有貌，尚未婚配的男子都畫了上去。

    李安然年已二十有六，和她同齡或者比她年長一些、或者略小兩歲的男子，不是婚配了，就是早早說好定了親，皇帝急著給她招駙馬，居然把小她七、八歲的少年郎也算上了。

    李安然：……

    她看這些個(gè)少年郎個(gè)個(gè)跟弟弟似的，她也沒這么喪心病狂吧？

    “真奇了，阿耶這般不挑，崔子竹居然不在上面?！彼钢鴿M墻的畫像笑道。

    誰料皇帝滿臉踟躕：“要不是怕那廝太耿，日日和你斗氣，朕也把他掛上去了。”

    李安然：……不了不了，子竹那個(gè)脾氣我也怕的。

    父女二人回憶了一下剛正不阿的崔御史，齊齊打了個(gè)寒顫。

    另外一邊，榮枯回到廂房，原本是沖個(gè)冷水澡就想入睡的，奈何輾轉(zhuǎn)反側(cè)，耳畔總是回蕩著徐征的忠告。

    徐大儒昔年曾經(jīng)在西涼和師父辯論，雖然每每總是爭得面紅耳赤，但是情誼卻很深厚，是真正的君子之交。

    徐征也十分愛惜榮枯的才華，才在游船上提點(diǎn)了榮枯一句——大殿下心性堅(jiān)毅，是個(gè)為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謀劃多年，一旦開始絕不后退的人物，她重視與你，一定是看到了你的身上有有利于她計(jì)劃的東西。

    李安然這個(gè)女人，她天生就是整個(gè)永安城權(quán)力漩渦的中心，靠她太近的人，無論愿不愿意，最后都會(huì)被她裹挾進(jìn)風(fēng)云詭譎的朝堂之中去。

    “如是法師還想安安心心的修行，還是趁著自己沒有泥足深陷之前，早早離開才是。”

    他只好披著里衣坐起來，用火折子點(diǎn)亮了廂房里的蠟燭。

    火光照亮了廂房，他從竹匣里取出了面鏡和剃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和頭頂——他有每日清理面頰和頭頂?shù)牧?xí)慣，今早也一樣剃去了剛剛長出來的胡茬和發(fā)茬。

    只是現(xiàn)在，他還是想一邊誦經(jīng)，一邊再給自己剃一下發(fā)。

    他的手小心的持著戒刀，刀鋒慢慢滑過自己的頭頂，帶來些微涼意。

    恍惚間，他好像又聽見了師父圓寂之前給他的忠告：

    ——提婆耆，你有這樣的天賦。

    你的話可以從聽眾的耳朵里傳入，深深植根在他們的心中，觸及他們最柔軟，最容易觸動(dòng)的部分。

    也正是因?yàn)槿绱恕崞抨?，你必須比任何人都要?jǐn)慎地持戒。

    不要卷入任何國家的朝堂中去，安安穩(wěn)穩(wěn)的修你自己的心。

    去自渡，去得證羅漢。

    ——離開僧團(tuán)，不要回頭。

    你命中有劫。

    ——離群索居，不要和女子交談，牢牢地、牢牢地封閉住自己的心。

    他撤回了手，安靜的看著鏡中的自己。

    師父。

    我到底……該怎么辦？

    第25章 “踢館的來了！來了個(gè)踢館的！”……

    榮枯一夜未眠，他依然起得比晨鐘早，簡單誦詠完早課之后，收拾了一下又出門去了。

    報(bào)恩寺俗講已過，他今天本來是打算去永安城外山上的長明寺。

    永安三月月末，已經(jīng)接近春闈，也有不少已經(jīng)提前來到永安的生徒前往寺廟祈福。

    榮枯戴著斗笠遮陽，跟著人群施施然走在前往長明寺的土道上。

    行人有騎驢，也有駕車馬，也有和他一般步行的，路上熙熙攘攘，有人往長明寺的方向走，也有人往永安方向回，更有書生打扮的人，背著竹書匣幾人作伴，從寺廟的山門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