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知越有點后悔當時改論壇昵稱的時候，隨手就用了晉北市這個前綴。

    不過現(xiàn)在想這個也晚了。

    陶知越看著HR發(fā)來的消息，讀出了文字背后隱隱的期盼，他考慮了半天，才組織好語言，很禮貌地婉拒了對方。

    下意識地，他不想跟HR大哥產(chǎn)生任何現(xiàn)實中的關(guān)聯(lián)。

    拒絕HR之后，陶知越又迎來了一個人的周末，曾經(jīng)他為了防止自己太無聊，定了幾條小小的規(guī)則。

    如果天氣晴朗，就要去公園里散步、呼吸新鮮空氣，還可以跟在打太極的老爺爺身后，偷偷舒展一下筋骨。

    如果降雨降雪，就要去超市買蔬菜和rou，自己熬湯底煮火鍋，在雨聲淅瀝或是白雪紛飛的日子里，能窩在家里吃一頓熱氣騰騰的火鍋，是最幸福的時刻。

    散步鍛煉和清洗鍋碗都是消耗體力的事，一天下來肯定覺得疲憊，第二天會什么也不想做，只想癱在家里玩玩手機，于是一個周末就這樣圓滿地度過。

    但這個周末卻是晉北市少有的大霧天氣。

    窗外白茫茫一片，不遠處的建筑全隱沒在了灰白的霧氣中，城市寂靜又迷離。

    好不容易捱到下午，陶知越還是犯了愁，他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了，熱門流行的游戲都玩了個遍，論壇刷了又刷，已經(jīng)沒有新帖。

    上輩子他感到無聊的時候，會找當時的好朋友聊天，求安利求開黑，聊日常聊八卦，再不濟互發(fā)表情包也能消磨半天。

    可現(xiàn)在，他看著好友列表里唯一一個我的好友，陷入了沉默。

    要不要找HR大哥聊聊天呢？

    昨天才拒絕了對方含蓄的見面邀請，陶知越尷尬癌發(fā)作，不敢再主動去找對方。

    他決定翻出書架上快要落灰的書，提升一下自己的文化素養(yǎng)。

    以前他會堅持每周看兩本書，保證一定的知識輸入，最近不知道為什么越來越懈怠。

    看了兩個多小時以后，迷迷糊糊從睡夢中醒來的陶知越確認了一件事：這種天氣千萬不能對著窗戶看書，朦朧的白霧很有催眠的效果。

    心虛地揉了揉臉上的紅印子，陶知越看了眼時間，下午四點五十分。

    成功熬過了漫長的白天，可以開始思考晚上要吃什么了，這個問題足夠他糾結(jié)到天黑。

    陶知越有點開心。

    就在這時候，以往總是安靜得像開了靜音的手機，突然響起了提示音。

    他想著是不是還有哪個應用的推送忘了關(guān)，有些詫異地去拿丟在沙發(fā)上的手機。

    然后陶知越看見了pp上的新提示。

    [HR拍了拍我。]

    陶知越說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很奇怪，有點像是雨雪天里拿起勺子，喝了一大口浸滿食物香氣的濃湯。

    這是他第一次被人拍了拍。

    他也禮尚往來。

    [我拍了拍HR。]

    很快，HR發(fā)來了文字消息。

    想不到HR大哥周末會去打球，陶知越腦海中臆想的那個落寞的中年大叔形象，頓時變得活力陽光了一點。

    更想不到的是，昨天他隨口一提的旅游板塊推薦帖，HR居然真的去看了，還學會了安利這個網(wǎng)絡用語。

    對方在生活中，一定也是個努力又真誠的人。

    跟這樣的人做朋友的話，應該會很舒服吧。

    這個念頭從陶知越心中一閃而過。

    [陶：前天那個綠茶朋友怎么樣了，還有來sao擾你嗎？]

    [HR：沒有，本來我打算不管他，結(jié)果他我想想應該怎么形容。]

    [陶：他在別人面前內(nèi)涵你了？]

    [陶：內(nèi)涵=沒有明說但影射了你之類的意思。]

    [HR：對對！陶醫(yī)生你真聰明。]

    [HR：所以我把他拉黑了，再也不用收到他的消息。]

    [HR：布偶熊跳舞.gif]

    陶知越有點意外。

    [陶：你做得很對，面對這類人，就應該這么果斷。]

    HR仿佛受到了鼓舞，于是又表演了一個布偶熊跳舞，快樂的心情簡直要溢出屏幕。

    陶知越被萌到了，沒忍住，嘴角微微揚起。

    他回想起那個打破了規(guī)定路線的夜晚，晚風和煦，在面碗上升騰的裊裊熱氣里，他竟然專心致志地用手機聊了那么久的天，幫人分析該怎么對付糾纏自己的綠茶。

    那個晚上的一切都新奇又柔軟。

    想到這里，陶知越突然知道今天晚上應該吃什么了。

    他準備試試做一次鹵牛rou。

    [陶：我去買菜做飯啦！]

    [HR：好哦，陶醫(yī)生再見/企鵝揮手]

    閑到長草的陶知越執(zhí)行力很強，查了查網(wǎng)上的菜譜，記下需要的食材以后，立刻換好衣服出門。

    鹵牛rou需要新鮮的牛腱子rou，還要很多香葉、八角、桂皮、草果、小茴香之類的調(diào)料，小區(qū)附近的超市恐怕買不全。

    陶知越打算坐車去兩公里外的大型連鎖賣場，搬來這附近以后，他一直沒有去過。

    這一刻，他忘記了小說主角帶來的威脅，也忘記了自己正因為逃避劇情而不斷縮小活動范圍。

    臨近黃昏，迷蒙的霧氣漸漸散去，云層里的夕陽透出薄紅的微光。

    街上匆忙行走的人們被鍍上一層淡金色的淺影，整個城市從無邊的白霧里醒來，變得清晰明亮。

    這樣燦爛的日落時分，讓心情也變得明朗。

    陶知越站在空蕩無人的公交站臺上，凝視著漸漸沉落的夕陽，光落在他臉上，描出溫柔的輪廓。

    他安靜地等待著。

    第11章

    大賣場里商品種類很多，琳瑯滿目，陶知越看得眼花繚亂，有種久違的感覺。

    他上輩子就很喜歡逛大超市，這次一邊對照著食材清單采買，一邊把眼饞的零食點心都統(tǒng)統(tǒng)丟進了購物推車。

    最后陶知越一不留神就買了一大堆，擠沒有空座的公交會很累，只好奢侈一次，打車回家。

    坐在出租車上，看著身邊三個裝得滿滿當當?shù)拇筚徫锎?，陶知越默默懺悔自己的沖動消費。

    懺悔之余，還是很滿足。

    他隱約覺得，HR的意外出現(xiàn)，好像給他的生活帶來了一連串無法預料的連鎖反應。

    陶知越回到家時，天色已入夜，鹵牛rou至少兩三個小時，很顯然來不及做晚飯了。

    不過這會兒的陶知越興致正濃，隨便吃了點零食墊墊肚子，對照著菜譜，擼起袖子開始戰(zhàn)斗。

    牛rou洗凈，改刀切塊，焯水后冷水浸泡半小時，然后倒進大湯鍋，放入配好的調(diào)料，大火煮開。

    淺粉色的牛rou逐漸染上鹵水的褐色，在鍋里咕嚕咕嚕地沸騰著，香味直往鼻子里鉆。

    陶知越咽咽口水，調(diào)成小火慢慢煮，直到牛rou徹底熟爛，能用筷子輕松扎進去。

    他夾起一小塊牛rou嘗了嘗，很香，可惜里面還沒有完全入味，有些淡。

    按照菜譜上的指導，要把牛rou放在鹵水里浸泡一夜，會更入味好吃。

    于是這天晚上，陶知越懷著無比期待的心情入睡。

    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像這樣急切地盼著第二天的到來。

    第二天，做了一整夜草原放牛夢的陶知越早早醒來，鄭重地揭掉封在鍋上的保鮮膜，取出一大塊鹵牛rou切片，然后下了一碗面條，倒入鮮香鹵汁，擺上滿滿的牛rou，再撒上一些嫩綠蔥花作點綴。

    鹵牛rou和爽滑面條一起入口的時候，陶知越幸福得瞇起了眼睛。

    真好吃，他覺得比那晚在面店里吃到的更香，也許因為是自己親手做的。

    昨天他買了三斤多牛rou，分量十足，鹵味又很下飯，如果是一個人吃，能吃好多頓。

    要是能叫上朋友一起分享好了。

    屋里靜靜飄蕩著誘人鹵香，陶知越深呼吸，閉了閉眼睛，不再想下去。

    依然是無所事事的一天，陶知越在屋里仔仔細細地巡邏了一圈后，決定做個大掃除，迎接夏天的到來。

    掃地，拖地，整理衣柜，收納雜物，更換床單被套，清理廚房堆積的油污

    忙起來時間總是過得很快，一眨眼又到了該吃晚飯的時候。

    陶知越煮了滿滿一鍋白米飯，炒一盤青菜，鹵汁泡飯配牛rou，堪稱一絕。

    飯后，陶知越心滿意足地坐到電腦前，一如既往地開始網(wǎng)上沖浪之旅。

    看了會兒論壇，刷了幾個搞笑視頻，pp上提示空間有新動態(tài)。

    這個時間，估計是健身房猛男教練發(fā)的雞湯，敦促會員們在新的一周積極跟他約課。

    陶知越隨手點開，果然是猛男教練。

    他邊看邊往下滑，下面出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風景照頭像。

    [動態(tài)]HR：我沒當建筑師真是行業(yè)的損失/可愛 [圖片][圖片][圖片]

    看到截圖內(nèi)容，陶知越微微一怔，沒想到古板的HR大哥也玩時下最火的網(wǎng)絡游戲。

    動物島作為沙盒類型的游戲，玩家的自由創(chuàng)造是最大特色，但極高的自由度同樣是一道門檻，玩家缺乏目標感，進了游戲不知道該做什么，很容易喪失興趣。

    所以動物島運營幾年來一直不溫不火，直到這一次意外出圈。

    陶知越來到這個世界沒多久就發(fā)現(xiàn)了這款游戲，它比原先世界的同類游戲出色很多，玩家可以實現(xiàn)很多陶知越曾經(jīng)認為現(xiàn)有技術(shù)很難支撐的精細cao作。

    他邊玩邊鉆研，在動物島里耗去了大半年閑暇時光。

    由于陶知越一開始選了一只小刺猬作為自己的形象，到了后期，很難獨自制作一些比較大型的物品。

    他不愿意找其他玩家共同經(jīng)營合作，更不愿意舍棄半年心血換號重來，左右為難，索性棄游不玩了。

    HR發(fā)來消息詢問小屋的改造，陶知越便翻出了以前保存的截圖，給他發(fā)過去。

    文件夾里是滿滿的圖片，各種各樣定格的瞬間，小刺猬的農(nóng)田第一次豐收，小刺猬擁有過的每一個不同風格的家，小刺猬和夏天結(jié)滿果實的葡萄架

    陶知越不由自主地陷進尚還鮮活的回憶里，消息提示音響起。

    [HR：陶醫(yī)生總是一個人嗎？]

    他沒來得及想HR為什么會這么問，反射般地回頭，目光掠過桌上色澤濃郁、香氣四溢的鹵牛rou。

    [陶：我的社恐屬性這么快就被發(fā)現(xiàn)了嗎0.0]

    在這個世界上班的日子里，時不時有人好奇地問他，怎么不加同事群，也不參與任何聚會活動。

    陶知越每次都以社恐搪塞過去，一提到這個詞，別人往往不會再問下去，一副懂了懂了的表情，最多勸他盡量參與一下集體活動。

    HR卻執(zhí)著地想知道原因。

    [HR：是因為覺得跟身邊認識的人沒有話題，所以沒法成為朋友嗎？]

    陶知越想要繼續(xù)搪塞過去，可手指僵住，遲遲打不出一個字。

    他無法對著這樣真誠的問句，再寫下任何違心的話。

    陶知越的腦海里閃過這一年多來的點點滴滴，那些平淡規(guī)律、一成不變的日子，生活間隙里滿是細碎的、被他刻意壓下的情緒，它們瞬間如洪水決堤。

    不。

    他不想再敷衍了。

    不想敷衍一個認真關(guān)心他的人，也不想再敷衍自己。

    陶知越從不覺得跟身邊人沒有話題，和他激情辯論技術(shù)難題的程序員Gua，想邀請他一起為夢想奮斗的同事王恒，即使是看起來有些脫線的CEO，也在努力對他釋放善意。

    連在公園里晨跑時偶遇的小女孩，都曾大方又主動地對他說明天見。

    從重活一次那天開始，陶知越遇到過的許多人都對他伸出了手，是他一直不愿回應。

    為什么沒法跟人成為朋友？

    就算要逃避可怕的小說劇情，也沒必要將生活中認識的每一個人都拒之門外。

    聊天窗口靜止著，HR在等待他的答案，一旁的好友列表里空空蕩蕩，沒有任何一個現(xiàn)實里結(jié)識的朋友。

    萬物靜默，只有墻上的時鐘滴答滴答輕響著。

    秒針按規(guī)律無休止地轉(zhuǎn)動，是整個屋子里唯一在流動的事物。

    就像在一片真空中行走著的他。

    陶知越終于反應過來，在拒絕HR的見面邀請時，他并不僅僅是不想跟對方有現(xiàn)實中的關(guān)聯(lián)。

    他是不想跟這個小說世界中的任何人發(fā)生真切的情感聯(lián)系。

    這是一個虛幻的、被劇情預設的小說世界，他遇到的人會不會已經(jīng)有了既定的宿命？他的出現(xiàn)與交往會不會都是徒然？他在這里獲得的情感會有意義嗎？

    這些人，這些流逝的時光，真的都存在嗎？

    陶知越輕輕敲出答案。

    [陶：不。]

    [陶：我只是沒有真實感。]

    這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回答，沒頭沒尾，讓人很難回應。

    可出乎他的意料，HR飛快地回復了，就像他們相識的那晚一樣。

    那些困擾他至深的問題對HR而言，似乎完全不需要猶豫。

    [HR：你在呼吸，你是真實存在的，你可以看到屏幕和我發(fā)來的消息。]

    [HR：那就是真實感。]

    [HR：陶醫(yī)生，刺猬也可以被擁抱的。]

    第12章

    聊天窗口背后是存滿了小刺猬生活日常的文件夾，可惜每張圖片里都只有小刺猬一個動物，此外都是風景，晴朗天氣，柔軟云朵，綠茵遍野，他親手搭建的一座座小木屋，里面是他精心設計擺放的漂亮家具。

    陶知越從來沒有跟人分享過，沒有人知道他在玩動物島，他在動物島里也沒有好友。

    HR的話令陶知越覺得恍惚。

    他發(fā)來的文字永遠那樣簡單、質(zhì)樸，卻藏著真摯的溫柔與理解。

    陶知越幾乎能想象到對方說話的語氣，他一定是對自己所說的話堅信不疑，于是有了強烈的感染力，能驅(qū)趕一切不安和猶疑。

    這樣的人往往令人難以抗拒，更何況他還擁有敏銳的洞察力。

    只通過幾張圖片，通過幾天短暫的交流，HR就發(fā)現(xiàn)了真正的他。他在游戲中是刺猬，生活中亦然。

    如果他真的在現(xiàn)實里認識HR，應該很難控制住自己的心情，陶知越覺得自己一定會喜歡上對方。

    幸好HR是個比他年長很多的直男。

    陶知越揉了揉發(fā)酸的眼眶，把很久沒流的眼淚憋回去，也把神游天外的綺想收了起來。

    [陶：謝謝你。]

    [陶：我的小島上有很多不同風格的屋子，要來實地看看嗎？]

    握住別人伸出的手，原來是這么簡單的一件事。

    [HR：好啊，那要加個好友，我看看我的ID是多少。]

    [HR：5629168，陶醫(yī)生加我吧。]

    [HR：小熊轉(zhuǎn)圈.gif]

    看著快樂轉(zhuǎn)圈的卡通小熊，陶知越忍不住笑了起來，他發(fā)過的表情包全被HR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