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會的?！彼鋈徽f。

    慕卿看著她。

    扶歡抬起手，碰了碰他的眉眼。

    “你不會死無葬身之地的，因為我會護著你的?！?/br>
    第71章 昏庸

    慕卿現(xiàn)在好似不敢直視她的眼, 他垂下了眼，眼瞼下方，有一側(cè)小小的陰翳。

    “臣能得殿下這樣一句話, 三生有幸?！?/br>
    雖然慕卿垂下時很快，但扶歡還是瞧見了, 他的眼睛泛起了紅。

    是哭了嗎？扶歡很快在心中否定，慕卿不會這樣。但沒等她想出個所以然, 他又抬起眼，溫柔的對她道：“臣替殿下挽發(fā)?！?/br>
    身居高位許久，慕卿手上的功夫卻并沒有生疏多少。連扶歡見了都覺得繁復(fù)的發(fā)髻, 在他手上好像攬鏡自照那般簡單。

    “那兩個侍女, 是臣剛提督東緝事廠時, 朝中大人送來的。賀臣節(jié)節(jié)高升?！?/br>
    “當(dāng)時仔細留神過, 是否是來探聽虛實的, 后來查實確實是兩個普通女子，便在這留下來，這宅子不常來往, 養(yǎng)兩個人也不費事?！?/br>
    “昨日想到她們能伺候殿下, 也還算有用處，可惜今日便惹殿下不快了?！?/br>
    慕卿為她簪上步搖，話音恰好也落下。

    寥寥幾句中, 扶歡就能勾勒出一個大致來往，浮萍漂泊一般的女子, 憑得幾分顏色，就落入了高官大戶手中，又被輾轉(zhuǎn)送到慕卿府邸。那官員原打好了算盤，美人嬌艷, 想必能博得廠督幾分憐惜之心，可惜慕卿卻沒有這份心思，便只能在這深宅大院中度過往后余生了。

    而慕卿最后一句話的意思。

    扶歡從銅鏡中看向他。

    “她們沒有惹我不快?！彼f，“你又忘了我的話?！?/br>
    慕卿在鏡中對她一笑，宮女每日為她換上的紅梅，比之他的笑，艷雪灼灼，也不過如此吧。

    “是臣的錯。”他向她認錯，“殿下饒恕臣可好？”

    那笑容在不甚清晰的銅鏡中，更是模糊成了流麗靡艷的模樣。慕卿放下玉梳，那雙白得過分，近乎成了青白模樣的手垂下，小心地勾起扶歡的手，纏綿地在她掌心蹭了蹭。

    有些癢，不止在掌心。

    扶歡笑出了聲，側(cè)臉靠在他臂膀上，聲音還帶了未消失的笑意。

    她說：“饒恕你。”

    扶歡是在午膳前回到宮中，慕卿一路護送，連宮禁也順利通過，看到司禮監(jiān)標(biāo)志的馬車，竟也沒有多加詢問。還是，連宮城防衛(wèi)，也在他的權(quán)力之中。

    只是扶歡沒有多想，她以為昨日本就是名正言順地出宮，因此回去也是不困難的。唯一難以解釋的，就是隔了一夜才回到宮中。

    但是回到毓秀宮，晴晚為她換下大氅，連花茶都沏上一盅了，也沒有任何人過來。扶歡看到白如雪的瓷杯中漂浮起來的干花，忽然想到，太后得病，皇帝忙于修仙，所以連她的行蹤，也沒有人來關(guān)心了。

    世間女子，每次這種日子的時候，情緒都是敏感的。扶歡這種時候，尤其更甚，昨日泛紅過多次的眼眶，現(xiàn)下又有了趨勢。扶歡趕緊垂下眼，裝作在仔細觀察清色茶水中花瓣舒展的姿勢。

    只有晴晚在替扶歡準(zhǔn)備月事帶時，才看了看扶歡，詢問了一句：“殿下昨日是在掌印處留宿的嗎？”

    她的心情，因為這一句詢問而飛揚了起來，方才莫大的難受無意中也消減了許多。

    “因為難受得緊了，才在掌印處留宿了?！?/br>
    晴晚默然。

    下半晌，就有太醫(yī)來請平安脈，不是慣常來請平安脈的太醫(yī)。只是這太醫(yī)，扶歡看著也有幾分熟悉，像是昨日在慕卿府中的那位。

    這樣想來，不得不說，慕卿心細如發(fā)。

    第二日，路總管卻是來到了毓秀宮。他笑意和煦地對扶歡道：“陛下近來想起多日不見殿下，想殿下日甚，殿下此時若是得空，不如和奴婢一道，去往奉天樓?！?/br>
    造觀仙臺一事暫且被壓下了，但是皇帝顯然不肯就這么罷休。近日皇帝一直住在奉天樓，和那位被他重金求來的仙道一起。這座樓臺動工過幾次，去掉了繁華的裝飾，連帷幔都是白衫藍布，看起來著實是仙風(fēng)道骨。

    據(jù)說那位仙道，在這座樓里還練出了幾爐丹藥，依那位仙道所言，雖不能成仙，但服下亦能強身健體，容光煥發(fā)。其中有幾顆，還被送到毓秀宮，聽聞太后宮中，也被送去了。

    扶歡自然是沒服用這“靈丹”，她找了個花盆，將這丹藥碾碎，權(quán)當(dāng)做花肥了。她原就不信怪力亂神之說，況且這世上若真有神仙，那這位仙道，自稱能與仙人對話，他自個兒怎么就不能飛升成仙呢。

    他的那些說辭，仔細想來都是站不住腳的，只是皇帝深信不疑。

    路總管帶著扶歡走上奉天樓。

    上一次走上這座樓，還是秋闈時分，扶歡忽然想到，就在這里，梁深回贈了她一朵宮花。而現(xiàn)今，這位圣上欽點的探花郎，也被當(dāng)今圣上貶去邊疆。

    奉天樓里也有安神香的味道，不過比勤政殿的好上許多，至少不是濃到令人嗆鼻。不過這里，還有一股味道更為濃重，是硫磺味道，也就時煉制丹藥的味道。

    即便這里白衫蘭布仙風(fēng)道骨，卻也讓扶歡覺得烏煙瘴氣。

    扶歡沒有第一時間見到皇帝，他同那位仙道正在打坐，據(jù)路總管所說，還要再一炷香，打坐才算結(jié)束。

    扶歡點點頭，這兒沒有俗氣的桌椅，倒是有許多坐墊蒲團，四周掛著字畫還有山水屏風(fēng)，扶歡入鄉(xiāng)隨俗，提起裙擺，在蒲團上坐下，仰頭看起了那墻上的字畫。她喜愛丹青筆墨，對字畫自然算是有研究。

    皇帝掛在這奉天樓里的，都是名家絕跡，若是其中一幅拿出去，便能使得喜愛者豪擲千金。扶歡想，或許將這些全都賣了，皇帝的觀仙臺，或許就能建成一半，也不必和大臣們糾纏爭吵了。

    殿里奉的茶也是清茶，滋味淺淡，如白水一般?？雌饋砘实蹚囊率匙⌒校瑯訕佣家佃睔w真，以求大道。

    大概是有一炷香了吧，路總管進來，扶歡沒有坐在那個蒲團上了，也失去欣賞字畫的心情。她撩起帷幔，從上往下看，宮墻都成了窄窄的一線，綿延到整個紫禁城。

    路總管在她身后，輕聲喚了一聲。

    她去往皇帝處，沒見到那位仙道，只有皇帝披散著長發(fā)，衣著也單薄，廣袖長衫，頗具魏晉風(fēng)流。只是，皇帝瞧起來，比先前瘦了許多?；实巯冉凶×朔鰵g。

    他是個細致的哥哥，見到扶歡，先注意到了她的面色。

    “怎么看起來又清瘦了些，臉色也不對，病還沒好全嗎，太醫(yī)院都是干什么吃的?！?/br>
    扶歡碰了碰自己的臉，道：“已經(jīng)好全了，或許才從外面過來，吹了風(fēng)，臉色就成這樣了?！?/br>
    只是皇帝似乎并不相信她的說辭，他看著她，面色變換了幾瞬，而后放緩了聲音道：“那日梁深在朝上頂撞朕之后，朕收回了公主出降的旨意。之后我們兄妹也沒有時間來仔細談一談。”

    皇帝的聲音此時更輕了，他像是怕傷著扶歡一樣，問道：“皇兄將你的婚約銷毀了，你是不是還在責(zé)怪皇兄?！?/br>
    扶歡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好。即便之前已經(jīng)同他說過，她不想嫁，可她的皇兄，仍然陷在自己的邏輯中，以為她的面色憔悴，是因為這一段婚約的緣故。但是，她是否應(yīng)該感激，他還在關(guān)心自己，為自己的先斬后奏或許傷害到了她而感到愧疚。

    扶歡搖了搖頭，道：“不是因為梁深的緣故?！闭f到梁深，她便又想起了那害得梁深被發(fā)配邊疆的由頭，關(guān)于兵權(quán)分割的手札。

    “只是皇兄你怎么處處都要想到梁深頭上?！?/br>
    扶歡的再三否認，終于讓皇帝信了幾分。他抬起手，廣袖揚起間有檀香味和安神香的味道，交雜在一起，說不出是什么味了?；实鬯坪跸胍鰵g的發(fā)，但最后，手還是落在了她的肩頭，輕拍兩下，道：“梁深也是太狂妄不知禮，但在婚前發(fā)生，這也不算是壞事。朕會再仔細為你選個駙馬，定不埋沒我們大宣的長公主。”

    所以去掉一個梁深，還有許多個李深王深，不一而足。

    扶歡的眼黯淡下來，她再如何說不想嫁人的話語，都會被皇帝漠視。她輕輕吸氣，又呼氣，仿佛這樣就能將苦悶都排解出來。不過現(xiàn)在，她最要緊說的還不是她的婚事。

    扶歡也學(xué)皇帝的模樣，放緩了聲音，娓娓道來：“我和皇兄雖不是同母所生，但皇兄一直愛護我，扶歡是知道的。當(dāng)年父皇在的時候，也最信重皇兄，每每將皇兄的字拿來訓(xùn)誡我，說皇兄在比我小的年紀(jì)，字已經(jīng)寫得比我好上太多了?！?/br>
    說起往事，連皇帝也有些怔仲。

    “父皇賓天前，將江山傳到皇兄手中，也是寄予厚望的。大宣江山，總是要仰賴皇兄一人的?！?/br>
    扶歡說的，已是委婉，說得再多，只怕心思多疑的皇帝，會懷疑扶歡的手伸得太長，要到了執(zhí)掌朝政的地步。但即使說的這些，已經(jīng)讓皇帝不喜了。

    皇帝廣袖重重一甩，看向扶歡道：“你也學(xué)那些臣工，見不得朕求仙問道，還是——”他忽然想到另一種可能。

    “心疼你那駙馬，想證明他忠臣純臣，而朕是那個忠jian不分的昏庸帝王?！?/br>
    第72章 探究

    扶歡知道, 她再說下去，只會惹得皇帝動怒?；实蹠@樣問，已證明他心中有了想法。于是她跪下去, 膝蓋碰到了冰冷的石磚。

    明明快要到春日了，怎么還是那么冷。

    “扶歡失言, 請陛下降罪。”她忽然也不想分辨了，那時皇帝賜下婚約的時候, 她分辨得已足夠多了，可皇帝依然沒有聽她的哪怕只言片語?，F(xiàn)在就是她再多說幾句，想必皇帝也聽不進去。

    那么, 就不必浪費口舌了。

    皇帝沒有說話, 也沒有讓扶歡起身, 如此跪著不知有多久, 扶歡覺得這一天可能就要這么跪過去的時候?；实鄣氖峙龅搅朔鰵g發(fā)頂, 他輕輕拍了拍她，嘆息道：“怎么跪下了，朕還沒說什么。”

    扶歡感觸不到皇帝手上的溫度。如果有, 大約也是冷的吧。

    皇帝還對她說了些話, 扶歡記不太清了，至極后來他親手將扶歡扶起來，說：“朕如今只有你這么一個親人了, 朕也想要你好好的?！?/br>
    沒有禁足，也沒有任何的懲罰, 皇帝就讓她回去了。扶歡之后回想，那日皇帝叫她過去，或許是想向她道歉，他在梁深發(fā)配邊疆的多日后, 終于想起要給他的meimei一個交代。而皇帝想出來的交代，則是重新為扶歡選個駙馬。

    只是他還未同扶歡細細分說，就先被扶歡的言辭激怒了。最后兩相里，便有了這般尷尬的境地。

    今歲的冬日，過得算不上愉快，唯一讓扶歡覺得開心的是，在慕卿面前，她不用再偷偷地暗藏歡喜了。似乎只有慕卿，是整個冬日最明亮的所在。

    上京城的四季，一年之中只有夏冬兩家能真切感受到，春秋時分，仿佛只是這兩個季節(jié)的過渡期間，短得不可思議。毓秀宮內(nèi)的地龍還未歇息，扶歡已經(jīng)瞧見了廊檐前的地上，有一角生出了點翠的色澤。

    綠色，是生機勃勃的顏色。

    她仔細算過月份，原來已經(jīng)開春了。

    開春的時節(jié)，天卻還是冷的，但不論怎么說，春日總是令人歡喜的。毓秀宮里的紅梅換下了，扶歡同宮人說，下回換上桃花，她喜歡濃烈的色澤。

    太后捱過了一個冬日，既到了開春，想必病情也會慢慢好起來。上回在慈寧宮見到的，在扶歡心中始留了個疑問，她那時原想和皇帝一起，再看望太后一回。在皇帝面前，想必什么魑魅魍魎，大約也會無所遁形。

    但是現(xiàn)在，扶歡也不能去找皇帝了。

    她怕皇帝懷疑她別有用心。

    想來想去，還是只能找慕卿。她在慕卿定期會來毓秀宮的一日同慕卿說了這件事，沒有迂回繞圈，沒有委婉道來，現(xiàn)在在慕卿面前，扶歡都是有話直說。

    “我今日想去向太后請安?！彼诿倒逡沃?，眉間不可避免染上一點愁緒，“我想請廠臣陪我同去?！?/br>
    慕卿坐在扶歡面前，兩人之間就隔著一張小幾，上面擱著扶歡愛喝的香露，那香露未喝完，淺淡的清香氣味還殘留在空氣中。慕卿那雙丹鳳眼朝扶歡溫柔地睇過去，他沒有多問什么，只是道：“御藥房新近收了一批藥材，其中有上好的老山參，其中一支送去了鐘粹宮，另外的山參，臣一道送去給太后?！?/br>
    這是個再妥帖不過的借口，扶歡看著他，好一會兒才微微垂目，那愁緒被她隱藏在揚起來的淺笑中：“廠臣就不問為什么嗎？”

    他說：“殿下想做的事，臣會陪殿下去做?！?/br>
    扶歡彎了彎眼：“廠臣如此嬌慣我，會把我寵壞的?！?/br>
    “那臣——”慕卿輕輕揚起眼尾，仿佛有一只蝶停在上面，扇動了一下華美的蝶翅，他道，“求之不得?！?/br>
    雖然慕卿不問，但扶歡還是將邀慕卿同去的緣由說了出來。

    “我想請廠臣同去，是因為上回向太后請安時，我覺得，太后這次得的病癥似乎并不是偶然所得。”

    隨著的她的話語，慕卿的神情適時變得凝重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