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剎那恍然二
六年前,雄澤一中。 美輪美奐的晚霞,生機勃勃的植株,在這個瘦弱的黑膚小矮個的眼中,都顯得如此灰暗,沒有一點生機。 他是個色盲。 趴在五班班長面前的這個小個子相當(dāng)?shù)厥?,簡直就是皮包骨頭。再加上那黝黑的皮膚,使他宛如一架活動的黑骷髏。他的五官也極不端正,長得尖嘴猴腮的,像極了黑化的道光皇帝。 唯一不同的是,人家好歹是穿龍袍的正兒八經(jīng)的皇帝。 他實在有點黑,并且牛仔衣破破爛爛的,還不如乞丐。 由于這樣奇特的樣貌,同學(xué)們都喜歡稱呼他為“老鼠”——已經(jīng)沒有誰還能記得他真正的名字了。他的父母早已離婚,只是每月定期打來生活費。所以,家長會也從不見老鼠父母的身影。 天生營養(yǎng)不良讓老鼠瘦脫了相,提桶水上樓都累得夠嗆。班上的男生們總是喜歡有事沒事拿他開兩下玩笑,反正他又還不得手;女生們也嫌他長得黑身上臟,每天都躲得他遠(yuǎn)遠(yuǎn)的。 誰要和這么臟的男生做朋友???黑黝黝的,見了就心煩。 “還給我!把它,把它還給我!” 被按在地上的老鼠含著眼淚,不住地伸展著雙臂,想要把那張畫從班長的手中奪回來。 踩在自己身上的大壯卻是絲毫沒有起腳的意思,依舊得意洋洋地嚼著糖塊,欣賞著他掙扎時那絕望、痛心、而憤怒的表情。 被他攥在班長手中的那張畫上,歪歪扭扭地畫著一名手持旗幟的登月宇航員。老鼠的線描功底還是了得的,那宇航員的欣喜,自豪之表情被他畫得栩栩如生。然而……無法分辨顏色卻讓他上色時發(fā)了愁。 紅色的太空,黃色的地球,綠色的宇航服……在老鼠眼中,它們只是深深淺淺的灰而已。 班長獰笑著,將這張畫高高的舉過頭頂。 “大家看!這上面的人是老鼠嗎?” “咦,好詭異……” “哈哈哈,老鼠戴著綠帽子!” 嘲笑聲,鄙夷聲如潮汐一般從四面八方涌來,一浪高過一浪,將老鼠完完全全地淹沒進(jìn)去,連喘息都成了一種奢求。 老鼠搞不清落入自己眼中的是淚水還是汗水,眼淚止不住地流,劃過他的臉頰,在地上匯聚成小水泊。 班中的所有人都是施暴者與旁觀者,冷眼相視著這場鬧劇。 “你們別太過分了!” 除了一個人。 她是老鼠的同桌,長得不算漂亮,身材也沒有什么亮點,一整個普通的高中女生。但她的五官十分端正,也算耐看。 唯一扎眼是,她的左臉有一道細(xì)長的小疤。 “余清河也是班里的同學(xué),你們不能這么欺負(fù)他!” 她一把沖上前去,將踩在老鼠身上的大壯推開,又小心翼翼地將老鼠扶起。那些作威作福的大高個,居然奈何不了這瘦小的女孩。 “小余,快起來!疼嗎?” 老鼠沒有回答,他只是垂著腦袋,默默地流著眼淚。 “喂暢海,別以為你管紀(jì)律我們就怕你啊,小心我們告訴老師你濫用職權(quán)。”班長挑了挑眉毛,似乎并不將其放在眼里。 “就是啊,一直沒注意你臉上的疤,不會是打架了吧?” “哈哈哈,原來暢海是個混混……” 有了班長帶頭,周圍的其他人自然也沒有了顧忌,你一言我一語地附和著。 “住嘴,明明是你們欺凌在先!誰要是再助紂為虐,我現(xiàn)在就把老班叫過來!” 暢海咬緊嘴唇,張開雙臂護(hù)在老鼠的跟前。她的目光十分可怕,如一頭發(fā)怒的小獅子。班長翻了個白眼,總算是轉(zhuǎn)身出了教室。這下,圍觀的人群終于三三兩兩地散去了…… 飯也吃了,預(yù)備鈴也打了,上晚自習(xí)。 “疼嗎?” “不疼……” 暢海用濕巾小心翼翼地為老鼠擦著額頭上的擦碰,時不時地歪歪腦袋,觀察老鼠的面部表情。 可憐的同桌,雖然沒受什么傷,但心一定是在滴著血吧。 她有些擔(dān)心,老鼠只是一直低頭看著被揉得皺巴巴的畫,沉默不語。 “嗯……你以后想干嘛?”暢海嘗試找些話題。 “以后?” 老鼠聽到這兩個字,顯然是有了一絲精神。 “長高!變壯!讓那些欺負(fù)我的人都不得好死!”老鼠咬牙切齒地說著,嚇得暢海都白了臉。 “不是啦不是啦,是……是人生理想那種的啦!” “人生理想嗎……” 老鼠重新陷入了沉思。他的目光,依然沒有離開那張畫。 經(jīng)過眾人的糟蹋,那宇航員的臉已經(jīng)因為褶皺而變得同樣皺皺巴巴,像生了皺紋一樣。 可是,那雙眼睛之中透露出的欣喜,那臉上流露而出的自豪,仍未改變。 “成為一名宇航員,為人類的太空事業(yè)開疆拓土!” “哈,你的理想也不小嘛!”暢海沖他笑了笑,她看到老鼠臉上的熱情馬上又消退了下去。 “可是,班長他們說我一輩子都沒出息……” “不要在意別人的說法?!?/br> 暢海拍了拍老鼠的肩膀。 “只要自己盡了全力,看到了自己希望的結(jié)果,就是最棒的。既然作出了選擇,剩下的就交給未來。我們一起加油啦!” “嗯!” …… 幾個月后,從外地傳回消息:父親因為涉嫌交易違禁藥品鋃鐺入獄。 暢海也轉(zhuǎn)到了外地,自己的生命中仿佛再也沒有一絲光亮。 …… “對不起,我們資金周轉(zhuǎn)有點困難,不能給你扶助金?!?/br> “多少真正的特困生我們還幫不過來呢,哪有錢能勻給你?” …… 無奈之下,老鼠只得一面打工,一面繼續(xù)上學(xué)。 原本成績優(yōu)秀的他,因為消耗了太多精力,日漸感到力不從心…… 那一天,天空中烏云密布,閃爍著昏暗的雷霆,格外的陰森。也許在其他人的眼中,這是相當(dāng)可怕的天氣,可是在老鼠眼里,這都只是一如既往的灰暗罷了。 這個世界,何曾有過色彩?這樣挺好,還有點響聲。 “喂小矮個,別看天,看我。” 小巷子里,面前剃著光頭的大漢正以一種極其不爽的目光瞪著他。在大漢的身后,是…… 是班長,他正以一種幸災(zāi)樂禍的眼神盯著自己。 你這種黑不溜秋的崽種一邊打工成績居然還比我好?肯定是作弊的。我要代表全班同學(xué)讓你吃點苦頭! “昨天花的有點多,不小心把存錢花光了。我的小兄弟說你很有錢,借哥點錢買條煙唄?”大漢不自覺地將目光定在了老鼠手中的那一沓錢上…… “對,對不起!這是我的學(xué)費,對我來說很重要!” “馬德,老子管對你重不重要!” 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zhuǎn),老鼠被他一拳打翻在地。眼球有一種極其難受的膨脹感,鼻子,鼻子也在冒血…… 不要,不要把我的學(xué)費拿走…… “喂,學(xué)生的錢你還搶,干這行的不是連臉都不知道了吧?!?/br> 這時,不遠(yuǎn)處傳來一個冰冷的聲音——大漢回過頭去,發(fā)現(xiàn)那是個梳著雞冠頭的紅毛小子。 “怎么,老子搶個錢礙你的事了?” 大漢以同樣冰冷的語氣答道,刻意繃緊了手臂上如鋼鐵般的肌rou,“以為染個毛就是黑社會了?你也太天真了吧?!?/br> 那人笑了:“不知道是誰天真。” “你找死!” …… 三分鐘后,巷子里多了一個趴在地上的人。 “謝,謝謝!”老鼠的膝蓋一沉,撲通一下跪倒在秦默的跟前。 紅花花的錢灑滿了整個巷子,被巷子里的泥水染得污濁不堪。 他攥緊的右手在顫抖。 秦默并沒有答應(yīng),只是從散落一地的鈔票中用食指夾出來一張最臟的,揣進(jìn)口袋里。 “剩下的錢拿好了,這一百塊錢估計還不夠我修槍。我和剛才那人是兩伙的,正好看他不順眼。你不用太感恩戴德,我也不是什么好人??熳甙?,沒事別瞎……” “槍?您有槍嗎?” 聽到這兩個字眼,老鼠的頭唰地一下抬得老高。 “對啊。怎么,你難道懂這個?” 秦默眉毛一挑,從兜里抽出一把結(jié)構(gòu)緊湊的五四式手槍來。做工并不是很精細(xì),應(yīng)該是仿制的。 這把槍……是套筒有問題。 “您一般修一次槍要多少?” “不少呢,得掏千把塊,那些老賊挺黑的。” “給我修吧,我一分錢都不收您的!” “你真會?” “請讓我試一試!” …… 抱著半信半疑的態(tài)度,秦默抽出彈匣,將手槍遞給了老鼠…… 三天之后二人再次碰面,秦默驚呆了。 經(jīng)由老鼠修理過的手槍不但上膛退彈流暢,甚至連精準(zhǔn)度也大大提高。 “可以啊,你這手藝比那幫jian商可強多了!”秦默興高采烈地拍了拍老鼠的肩,卻差點把他拍倒。 “唉。在學(xué)校被人當(dāng)笑話,連學(xué)費也得三天兩頭地打工掙……我也就擅長這些了?!?/br> 老鼠微微嘆了一口氣,浮出一絲苦澀的笑容。秦默看到這笑容,亦是微微一怔,眉頭漸緊。 忽地那眉頭舒開了,他露出一絲笑容。 “有入伙的意思嗎?跟著我干?!?/br> “真的可以嗎?” “別說我沒提醒你,這行沒什么‘正義’,你最好仔細(xì)考……” “我入!”老鼠回答得斬釘截鐵。 “哈哈哈,好!從現(xiàn)在起,你就是我的手下。我知道你也有底線,臟活不用你經(jīng)手,你出腦子就行。學(xué)你接著上,學(xué)費我給你出。誰要是再對你有意見可以告訴我,斷他一雙手腳還是不成問題的?!?/br> 后來,禁槍力度進(jìn)一步加強,在嚴(yán)打嚴(yán)查之下,秦默再也不能隨身攜帶配槍了。 然而老鼠在一次一次勢力交鋒之中幫助秦默連戰(zhàn)連捷,最終推動狼組成為首屈一指的地域級組織…… 三年的時光很快過去了。 老鼠憑借著過人的理科天賦與絕佳的努力,成功地考上雄澤大學(xué)。沒有人知道,這個皮膚黝黑,身材矮小,尖嘴猴腮,成績讓人眼紅的家伙,是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狼組的高級顧問之一。 而是不是狼組成員,對老鼠來說并不重要。 他只是永遠(yuǎn)地忠于心中的那個雞冠頭,他知道,它的顏色一定是如火一樣…… “呼?!?/br> 長月孤懸。不知不覺,已經(jīng)行至營房大門處。 老鼠深吸了一口氣,想散散心。就在這時,他看到鐵柵欄的大門外有一個熟悉的身影。 干凈利落的馬尾辮,簡約緊湊的運動服,還有臉蛋上那一小道疤痕…… 似乎是注意到有人在盯著自己,那頭喪尸扭過頭來,用無神的雙目看向他。 是你啊。 老鼠只覺得胸口在隱隱作痛,一種難以言表的脹痛感沖擊著眼球。 “把弩給我,你們先回避一下?!?/br> “軍師大人,我們今晚得站崗……” “讓你給我?!?/br> “……是?!?/br> 好了,現(xiàn)在外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你和我了。 老鼠苦澀地笑了。 他掏出一支煙,點燃,然后拋向無邊的黑暗。 知道嗎?我眼中的世界,沒有任何色彩,死寂,灰暗,如一片苦海。五彩斑斕,在我的眼中皆為黯淡。 可是,我看得到你誠摯的閃閃發(fā)光的靈魂。 他再一次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喪尸趴在柵欄門上,向他伸著手。她的身影在風(fēng)中顯得那樣瘦小。 是想撕碎面前的這個活人? 還是在乞求他,了結(jié)自己被病毒cao控的痛苦? 都不要緊。 老鼠搭上箭,瞄準(zhǔn)了她的頭顱。 你永遠(yuǎn)是這個世界唯一的色彩。 “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