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見到白露的時候，尹歡覺得她比上次要憔悴許多。

    空洞的眼神，干枯的發(fā)絲，瘦削的身形，眼下有兩片濃重的青黑，整個人靜默得像是嵌在了醫(yī)院的這片白墻中，了無生氣。

    就算這樣，白露在見到她的時候，還是勉強擠出一個微笑。

    尹歡看著白露手臂上的傷口，緊皺起眉：“為什么不做mect？”

    ，全稱改良電休克治療，通過人工式誘發(fā)類似癲癇發(fā)作的腦電活動來治療精神疾病的一種手段。

    白露愣了愣，像是沒反應(yīng)過來一樣，良久后才輕聲道：“會損傷記憶，我不要?！?/br>
    這是要不要的問題嗎？??！

    尹歡就沒遇到過這么不把自己身體當(dāng)回事兒的人，氣得想要不顧形象地在病房里吼出來。

    白露看著尹歡慍怒的臉，笑了笑：“你忘啦，我心臟不好，用這種療法有風(fēng)險?！?/br>
    尹歡怔了會兒，有些懊惱。

    雖說關(guān)心則亂，但沒想到自己這樣的人也會犯這種錯誤。

    “騙你噠~”白露吐了吐舌頭：“其實我也可以做mect，只是我不愿意而已?！?/br>
    尹歡：“……”

    你在逗我嗎？

    白露直視著尹歡幽幽盯著她的眼神，溫和地笑了笑，一點都不害怕，

    “我還有事情沒做完，才不會因為那些人渣倒下。”

    白露垂眸看了看自己有傷痕的手，埋在陰影里的眼神淡淡：“這只是意外而已，我不會再這么做了?！?/br>
    “醫(yī)生讓我住院觀察兩周，是因為怕我的心臟惡化，但其實我的精神狀態(tài)已經(jīng)恢復(fù)得差不多了，不需要電療?！?/br>
    她迎著尹歡有些懷疑的目光，撲閃著大眼睛，眼里滿是真誠：“是真的啦！騙你我以后再也不能碰筆！”

    尹歡若有所思地觀察著對方。

    的確，她現(xiàn)在的精神狀態(tài)和思維能力不像是患有嚴(yán)重抑郁癥的樣子。

    心里信了幾分，尹歡撈了把椅子坐下，雙腿自然而然地交疊起來。

    “我猜猜，這次難得叫我過來，一是因為官司的事，二是因為小逸吧?！?/br>
    白露瞬間開啟夸夸模式，笑靨如花：“不愧是你……”

    “哄人的話就不必了，我不是我哥。”尹歡抬手制止：“官司那邊，我會盯著的，但是可能要花很長一段時間。”

    她隱晦地看了眼白露手上的傷：“雖然現(xiàn)在證據(jù)還不充分，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勝訴的可能，不過……”

    “考慮到對方不會這么容易善罷甘休，大概率要上訴，最終可能要花很長一段時間?！?/br>
    “有勝訴的可能性就好?！?/br>
    白露斂眉，盯著潔白的被褥，眼神淡漠至極，喃喃道：“也不枉費我費了這么大功夫…”

    “什么？”尹歡沒聽清楚，輕蹙了蹙眉。

    “沒什么。”

    白露抬起頭，看向尹歡，目光堅毅：“只要能跟那群人劃清關(guān)系，花多少時間，出多少錢都無所謂，我等得起。”

    尹歡笑了。

    無論什么時候，她都沒辦法拒絕這種請求。

    盡管這么多年以來，她已經(jīng)看過了太多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當(dāng)事人放棄捍衛(wèi)權(quán)利的案例，但只要成功一例，她就覺得自己做的一切是有意義的。

    “你有這種覺悟就好，剩下的交給我?！彼鹕?，拎起隨身的包，姿態(tài)干練。

    “我之后還有事，就不繼續(xù)打擾你了?！?/br>
    “這兩周時間，我會把小逸帶到他奶奶家，你不用擔(dān)心?！?/br>
    她走到門邊，抓著門把手，沖著白露笑道：“你要快點好起來啊，爭取審判那天能夠親自到場聽判決書宣布。”

    白露回了一個微笑，漆黑的眼盛著晶亮的光。

    “一定。”

    ……

    接下來兩周，尹歡專注于自己的工作，偶爾聯(lián)系一下律師詢問案件的進度。

    起訴書雖然已經(jīng)交了，但距離一審還有一段時間。

    周末趁著白露狀態(tài)好的時候，尹歡也會把尹逸接過去見見他的母親。

    雖然影視作品里精神病院的形象都不太正面，大多偏僻密閉，看上去陰森森的，有些詭異，但實際上正經(jīng)醫(yī)院的精神科住院部還是很正常的，衛(wèi)生設(shè)施齊備，燈光明亮，整潔干凈，有公共的娛樂室，也允許家人探望。

    走廊上時不時有穿著病號服的人出來散散步，聊聊天，也有些人拿著畫板站在窗前臨摹著窗外的風(fēng)景，表情愜意。

    大家只是病了，不是瘋了。

    “哥哥哥哥，教教我。”

    寬敞的病房內(nèi)，空蕩蕩的病床，一個扎著兩個小揪的小姑娘坐在上面，揮舞著手里的玩具鋼琴，滿臉興奮地抓著她旁邊的這個漂亮哥哥晃來晃去。

    剛剛這個小哥哥拿著她的玩具鋼琴，彈了一段很好聽的旋律出來。

    雖然她也聽不太懂…但就是很好聽?。?/br>
    尹逸眨了眨眼，下意識看了看白露，在接受到鼓勵的眼神后，轉(zhuǎn)過頭沖小女孩笑了笑：“好啊，我教你?！?/br>
    尹歡坐在一旁托著腮看著這個場景，再次感慨她這個小侄子智商真不是一般的高……

    考慮到孩子的手指骨頭發(fā)育狀況，她在半年前才正式開始教尹逸鋼琴。這半年里零零總總的教學(xué)時間加起來大概也不到十個小時。

    沒想到就這么隨意的教法，現(xiàn)在的尹逸也已經(jīng)能夠流利地彈奏《夢中的婚禮》、《獻給愛麗絲》這種耳熟能詳?shù)那恿恕?/br>
    前些天，她心血來潮，又問了問她哥尹逸小提琴的學(xué)習(xí)進度。

    尹斐然思索了良久，有些遲疑地說：“大概有……業(yè)余五級的水平吧?！?/br>
    尹歡：“……”

    小提琴的入門比鋼琴難多了，小時候就是因為這個她才放棄了學(xué)小提琴轉(zhuǎn)而學(xué)鋼琴。

    現(xiàn)在看到尹逸才六歲就這么輕易地學(xué)會了小提琴，心情有點復(fù)雜。

    不過——

    尹歡看著自己這個小侄子，瞇了瞇眼。

    她到現(xiàn)在都沒弄明白——

    為什么一年前那個明明對音樂沒有半點興趣的小男孩，為什么會突然跑來對她說：“姑姑，能教我鋼琴嗎？”

    ……

    “啪啪啪——”

    白露一下一下地鼓著掌，沖著那個小女孩笑道：“比剛剛好多了，很好聽哦。”

    “真的？！”

    小姑娘開心了，跳下來，抓著白露的手，親了下白露的臉頰。

    她看了眼時間：“有點晚了，我該走了，爸爸還在等我呢?！?/br>
    “剛剛小逸哥哥教了我看譜子，我現(xiàn)在回去找譜子?！?/br>
    “等我學(xué)會了新的曲子，我會再過來彈給仙女jiejie你聽哦，說好嘍。”

    女孩伸出了小指，笑容明媚。

    白露笑著與她勾了勾手。

    “嗯，說好了。”

    ……

    等尹歡從洗手間回來的時候，病房里就只剩下白露一個人了。

    她皺起眉：“小逸呢？”

    白露左右看了看：“剛剛出去了吧，大概是去洗手間了?！?/br>
    “嫂子，你就這么放心讓孩子一個人出去亂跑，這里可是醫(yī)院啊?！币鼩g皺起眉，轉(zhuǎn)身就出去要找。

    醫(yī)院里魚龍混雜，什么人都有。

    她自己接到的案子中，就有許多人販子直接在醫(yī)院里明目張膽偷小孩的實例。

    “沒關(guān)系的，他說了不會跑太遠(yuǎn)?！卑茁缎πΓ骸岸疫@里跟其他科室是分開來的，沒有允許，外人進不來的?！?/br>
    “你還真是心大。”

    尹歡嘆了口氣，大踏步走出去：“他是我?guī)нM來的，那個醫(yī)生千叮嚀萬囑咐讓我看著他別走丟，要是出了什么事，可都是我的責(zé)任?！?/br>
    ……

    原本以為人不會跑太遠(yuǎn)，但是在這層樓轉(zhuǎn)了幾圈都沒有找到，尹歡有些心急了。

    不過習(xí)慣使然，越心急的情況下，她的思維越清晰。

    如果的確是去洗手間，醫(yī)院一層就有兩個洗手間，所以人去另外樓層的可能性不大……

    可是她剛剛已經(jīng)在這層樓轉(zhuǎn)了三四次，不管是錯過還是看漏，概率都很低。

    剩下的情形就是——尹逸可能收到那個小姑娘的邀請一起去了她所在的病房。

    那個小姑娘是一個小時前突然跑過來的，看上去好像跟白露很熟稔的樣子，一直喊著“仙女jiejie”。

    還好她剛剛狀若不經(jīng)意地詢問了一下，套出了那個女孩是從樓下來的這一事實，不然現(xiàn)在連找都不好找了。

    尹歡走下樓，習(xí)慣性地環(huán)顧了一下周圍的環(huán)境，看到值班醫(yī)生名單的時候，怔了怔。

    來之前她就已經(jīng)在官網(wǎng)上瀏覽過這個醫(yī)院精神科的醫(yī)生名單。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這個醫(yī)生主攻的方向…應(yīng)該是精神分裂癥。

    尹歡默了默，特別注意了一下周圍的病人和病房前的床頭牌，輕吸了口氣，默默加快了腳步。

    走了一圈又一圈，還沒有找到人，尹歡剛想拿出手機詢問一下，身體下意識轉(zhuǎn)過眼前的拐角——

    猝不及防，一個在她意料之外的情景出現(xiàn)在她的眼前。

    藍(lán)白色的走廊，刺眼的燈光，“安全通道”標(biāo)識牌散發(fā)著幽綠的光，

    在那燈光的陰影處，一個穿著病號服的年輕男人正蹲著，看著跟前的小男孩，臉上笑意盈盈。

    尹歡瞳孔微微張大。

    “小逸！”

    小男孩偏過頭，正是尹逸，看著她驚喜道：“姑姑！”

    尹歡輕舒了口氣，緩緩走來，姿態(tài)輕松自然，面上帶著溫和的微笑：“你怎么跑到這來了，讓我好找?！?/br>
    她走到兩人跟前，很是自然地問道：“你們剛剛再說什么呢?！?/br>
    “家長來了呀?！?/br>
    年輕男人站起來，朝尹歡伸出手，微笑：“你好，我是小月的父親，謝謝你們能陪我女兒玩?！?/br>
    尹歡有些震驚眼前這個男人的年輕程度，面上卻不顯，回握過去：“你好，我是小逸的姑姑?！?/br>
    年輕男人彎下腰，摸了摸尹逸的腦袋，笑道：“時間不早了，早點回去吧，什么時候有空了隨時下來找我們聊天?！?/br>
    尹逸看著他，黑亮清澈的眼睛眨了眨，眉眼彎彎：“好。”

    “好了，我們走吧?！币鼩g牽過尹逸的手，強行結(jié)束了這場離別。

    她對著男人客氣地笑道：“如果我們有機會再來的話，一定。”

    說完，她就帶著尹逸大踏步向樓梯走去。

    私心里，她其實不想讓尹逸跟這個男人有過多接觸。

    倒不是說偏見，這么多年，她什么樣的人沒有見過，說實話，不管是高官還是殺人犯，在她眼里都沒有什么區(qū)別，總歸誰都沒有比誰更高貴。

    如果是要以朋友的身份跟他們交流聊天，她很樂意奉陪。

    但如果對象是她這個侄子的話，不行。

    尹歡看了一眼身旁的尹逸。

    小孩正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后面，乖乖的，軟軟的，一臉不諳世事的單純模樣，看上去好像沒受什么影響。

    尹歡心下松了口氣，拿出手機低下頭撥通著電話。

    所以——

    她沒看到。

    在他們快要走出去的那一瞬間，尹逸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個男人。

    而那個男人此時還沒回病房，倚靠在門邊目送著他們。

    在看到尹逸回頭看向他后，男人很開心地笑了，嘴角咧開一個夸張的弧度。

    他歪過頭，對著尹逸，抬起手點了點自己的眼睛。

    像是某種隱秘的訊號。

    ※※※※※※※※※※※※※※※※※※※※

    大家端午節(jié)安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