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泉 第322節(jié)
阮棠沒說是還是不是,因為她忽然感覺到,岳城雖然說的很隨意,但其實全神貫注地注意她說話。 這種直覺來的突兀,阮棠道:“好幾個月相處下來,總會有點了解的。” 岳城道:“今晚要在林子里過夜了,燕王要出手,就不會這么簡單,等鬧完了我們再出去?!?/br> 阮棠聽他把這么一場驚心動魄的刺殺說成鬧,也是無語。 走了沒多久,岳城找到一個很淺的山洞,他在周圍檢查了一下,在地上畫了兩個符,又用草遮蓋上,然后來到洞口,“就睡這里?!?/br> 阮棠此時的狀態(tài),住宿環(huán)境對她來說意義還真不大,她就地一坐,四周綠植環(huán)繞,還有種怡人的感覺。 岳城在地上又畫了道符,然后拔出一支箭,剛才他藏在身后,阮棠早就看見了,就是不知道用途。很快她就知道了,岳城把箭放在符箓上,羽箭騰空而起,忽然調(diào)轉(zhuǎn)方向,猛地朝岳城身上刺去,撲的一下扎進(jìn)他的腹部。 阮棠低呼一聲,從地上跳起來,要去扶他,手穿了個空,“你是不是瘋了啊?” 岳城面色發(fā)白,踉蹌著后跌兩步,手扶住石頭才撐住身體,額頭上大滴大滴的汗流落,讓他看起來極為狼狽。 “傷敵自傷,才不至于驚世駭俗。”他聲音略微低啞地解釋了一句。 阮棠看著他腹部傷口洇出一圈深色,那是血把衣服給沾濕了。她心里有點說不出來的滋味,有點沉,還有點難受。不光是為這個傷口,還為他殫精竭慮的這份心思。 和十幾個刺客廝殺,如果身上完好無損,只怕功勞也要變成災(zāi)難。 “就算要去太孫那里邀功,你也不用扎這么狠?!比钐恼驹谒磉叄肿銦o措,想幫忙又幫不上。要知道古代這種兵器上但凡有點銹漬,就有可能感染奪走人命。 岳城把羽箭折斷,粗喘幾聲之后他就站了起來,緩緩走到洞旁,靠著巖壁坐下。 “站著做什么,坐。” 阮棠走過去,坐在離他不遠(yuǎn)的位置,“都傷成這樣了,你先顧好自己吧?!?/br> 岳城瞥她一眼,“你在生氣?” 阮棠道:“生什么氣?反正是你的傷你的血,你都不急我急什么。” 岳城嘴角微微勾了一下,在阮棠看過來的時候又飛快消失。他對自己的身體很了解,看似嚴(yán)重,但沒有傷到肺腑,之所以現(xiàn)在要動手,當(dāng)然是為了讓傷口的時間更吻合,他從不小看任何人,當(dāng)然也不會去挑戰(zhàn)太醫(yī)驗傷的本事。 阮棠雖然嘴里說不急,但時不時還是要去看看岳城腹部的傷口。 血染了一片后就沒有繼續(xù)流,這個時候箭簇留在傷口處不能輕易拔出,不過時間久了有感染的風(fēng)險。已經(jīng)憋了很長時間沒有說話,阮棠忍不住先開口,“太孫是不是已經(jīng)回營招來援兵了?” 岳城面如白紙,睜開眼,有一種平時不見的虛弱感,“你倒是篤定刺客殺不了他?!?/br> 阮棠道:“你別試探我,之前就和你說了,他還要做四年的皇帝?!?/br> 岳城嘆了口氣,道,“方士之術(shù)中有占卜術(shù),能預(yù)測天機(jī),不過窺到多少反噬多少,就算有天賦者可以規(guī)避一些,但如果是窺測帝位歸屬,天道一樣不會放過。你直接把未來告訴我,沒有遭到天譴。你身上生氣猶在,是個活人,但用符卻查不到你身體的下落。” 聽到這里,阮棠一驚,不知道他什么用符探查過她身體的下落。 岳城繼續(xù)道:“這種情況只有一種術(shù)法能達(dá)到,通術(shù)。你雖然不姓崔,和崔氏也該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吧?” 阮棠沒好氣的說,“沒關(guān)系?!?/br> 岳城笑了一下,“奇裝異服,思想怪異,我原以為你是異族人,現(xiàn)在卻想通了一件事?!?/br> “什么事?”阮棠無端緊張起來。 “你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岳城說,“歲月或是虛空?” 阮棠不知道這個時代有沒有人對時間進(jìn)行過準(zhǔn)確描述,但岳城此刻推斷出來的,已經(jīng)就是事實了。她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岳城低笑一聲,“原來如此。” 天色漸漸暗下來,樹林里顯露出陰森可怖的一面。 自從岳城點出她來歷后,就沒有再說一句話,阮棠也沒吭聲。靜靜相對坐了不知道多久。阮棠發(fā)現(xiàn)岳城的臉色忽然有些潮紅,立刻察覺不對,“你是不是發(fā)燒了?” 碰不到岳城,手在他面前晃來晃去,連問兩遍,岳城才睜開眼,這一次他的目光略顯迷離。 “別睡,”阮棠不懂急救,知道的一些常識全來自影視劇,“現(xiàn)在睡著不好,你撐著點?!?/br> 岳城凝視她,“死不掉的?!?/br> 阮棠心頭一股燥郁,無處發(fā)泄,她站起來,來回踱了兩步,又坐下來,“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據(jù)說是那種不達(dá)目的誓不罷休的人才有的特質(zhì)。你到底想要什么?!?/br> 岳城沒說話。 阮棠不知道他是不是聽進(jìn)去了。頓了一下,說,“你想做皇帝?” 岳城抬了抬眼皮,眸光凝聚,又變得跟針一樣刺人,“不行?” 阮棠已經(jīng)有了心里預(yù)設(shè),但聽到他反問,仍是忍不住倒吸一口氣,“你……” 作者有話說:這幾天因為身體原因更的比較少,我馬上調(diào)整加多更新 第505章 才剛開口,看著岳城的眼睛她卻說不下去。 岳城卻接著她的話頭,“癡心妄想?” 他的臉色很平靜,聲音卻冷的透骨,還有一絲自嘲的笑意。 阮棠別開臉,她剛才想說什么呢,好像正好是這四個字,她還想告訴他,明朝皇帝十六個,從太祖朱元璋到吊死煤山的崇禎,里面絕沒有他。可是這話堵在喉嚨里,面對他卻無法說出來。 天色昏沉,暗色的穹空上并無月亮,只有稀少的星光。即使近在咫尺,也無法看清身邊人的臉色。 阮棠見他半天沒有聲音,只有粗重的呼吸,擔(dān)心地問,“你還好嗎?就沒有什么辦法叫人過來嗎?” 岳城道:“只能等?!?/br> 阮棠覺得以他畫符的能力,不至于弄不出來一點動靜來吸引注意,只不過他不愿意用而已。 她道:“你是不想暴露自己會用方士之術(shù)?” 岳城沉默不語。 暗沉無光的樹林,近處有嘰嘰蟲鳴,遠(yuǎn)處還有野獸吼叫,環(huán)境中充斥著危險的氛圍。阮棠知道岳城剛才已經(jīng)在周圍畫了符,但此時無光無熱,對一般人來說都是極為難熬,他的腹部還插著半截箭,阮棠覺得心頭仿佛有一把火在燒,烤得她心焦難耐,坐立不安。 她頭疼地想著,到底是因為他的傷還是因為他剛才暴露的野心? 兩人就這樣沉默相對,好像誰先說話就輸了一樣。 阮棠只是每隔一段時間就去看他的傷和臉色。 但到了深夜,周圍已經(jīng)是伸手不見五指,阮棠看不清他到底如何,越發(fā)的焦躁。 理智告訴她,六百年后還好好的人,一只箭要不了他的性命,可理智歸理智,只有她自己知道,看著他強忍著傷痛,她心急如焚,險些就要忍不住流下淚來。 這樣難熬的時刻一直持續(xù)到天亮,阮棠看到天邊曦光透來,立刻去看岳城,只見他已經(jīng)依在石壁上,身體歪著,蒼白無力,再沒有平時那般冷峻霸道的樣子。 “岳城……”阮棠伸手要扶他,卻怎么也碰不到他,心里又酸又痛,眼淚已經(jīng)忍不住刷地往下掉,“你醒醒,別睡著了?!?/br> 任她怎么喊,他都沒有反應(yīng)。 她茫然四顧,四周全是高聳的樹木,山路狹窄,難辨方向。就算能辯方向也是無用,她根本不能碰到任何東西,也不能攙扶他。山野茫茫,他們好像被遺棄在這里,可就算彼此相對,他們也隔著千山萬水,虛空如梭,根本無法相助。 阮棠咬了咬牙,硬是把眼淚憋了回去,一次又一次嘗試去觸碰他,也只能一次又一次穿過他的身體。無論她多想運用通術(shù)或者靈力,都沒有任何作用。 “岳城……”她大聲地喊。 岳城眉毛輕輕動了動,渾身冰冷,如墜冰窟,腹部的劇痛已經(jīng)逐漸麻木,他忍地太久,以至于身體都完全不聽使喚,耳邊聽見有喊聲,他渾渾噩噩,心想這次的算計可能要落空,真是得不償失。 “岳城!” 耳邊又聽到一聲。 岳城咬緊牙關(guān),身體重逾千斤,他勉強睜開一條眼縫,看見阮棠一邊哭一邊去夠他的身體,一遍遍不停歇,他說不出是什么滋味。用盡力氣才抬起一只手,心里忍不住譏笑一下自己,竟還有這么無力的時候。 “別哭?!彼曇舻偷妮p不可聞,阮棠把頭完全俯下才能聽到。他手微微抬了抬,不知想碰什么。 阮棠對上他眼眸深處,那些平時讀不懂的,此時好像懂了一些,她的淚水讓視線都迷蒙了起來。 忽然一陣馬蹄聲從遠(yuǎn)處靠近,她猛地抬頭,“……有人來了?!?/br> 岳城吐了口氣,聲音都是啞的,“我還是算對了?!?/br> 羽林衛(wèi)看到倒地的岳城,高喊,“岳將軍在這里?!绷⒖谭硐埋R檢查岳城的身體和呼吸,見他還活著,頓時松了口氣,呼喚其他衛(wèi)士前來幫忙。 阮棠從衛(wèi)士的臉上看出,昨夜的刺殺沒有成功,朱允炆還活著。 其實這本就是歷史該有的走向,朱允炆不會有事,可真身處其中之后,阮棠才知道,光是知道歷史和身臨其境的險境,那是完全不同的感覺。 何況——她擔(dān)憂地看了岳城一眼,他的存在讓她對未來也不是那么確定了。 岳城被送到營帳中養(yǎng)傷,朱允炆著太醫(yī)全力醫(yī)治,剛把人抬去的時候,朱允炆就來看過岳城,他一臉焦色,那是裝也裝不出的。 阮棠跟在岳城身后,聽到太醫(yī)說話,才知道朱元璋已經(jīng)連夜來到此處,刺客的尸身都從樹林中抬出,在營外擺了一排,還有兩個活口被抓,朱元璋親自命人去審,沒熬過兩個時辰,兩個刺客先后斃命,口供直指陳友諒之子陳理,陳理已經(jīng)被流放高麗多年沒有消息。 朱元璋見到口供后沉默不語,喜怒難辨。身邊人都不敢揣測他的意思。等把獵場搜索完,已經(jīng)是第二日,再沒有其他線索,其中幾個刺客長相寬面塌鼻,從面相上看就是高麗人。朱元璋立刻一道旨意傳去屬國高麗,令嚴(yán)懲陳理,這件事就算審?fù)炅恕?/br> 朱允炆這兩日來岳城這里探望的很勤。從太醫(yī)到衛(wèi)士都知道,岳城是東宮的救命恩人。 這次朱允炆看過岳城的傷,太醫(yī)說岳城高燒已退,幸而沒有傷到腑臟,接下來靜養(yǎng),以岳城原本的體質(zhì),兩三個月就可以恢復(fù)如初。 朱允炆又囑咐太醫(yī)用心,等他走出營帳,看見太祖朱元璋緩步朝這里走來。他行禮,“皇爺爺。” 朱元璋一擺手,道:“你怎么又到此處,獵場還有許多事要善后?!?/br> 朱允炆道:“有皇爺爺在這里,還有什么事需要我(哈)cao心的?!?/br> 朱元璋不置可否。 皇族之中,只有東宮朱允炆可以用這種親切的口氣與朱元璋說話,朱元璋也從不惱怒,他朝營帳瞥去一眼,“他如何?” 朱允炆道:“高燒剛退,還需要靜養(yǎng)。” 朱元璋道:“讓太醫(yī)照看還有什么不放心,不需天天來此,你有禮賢下士這份心不錯,也不必太過。君臣有別,不宜遠(yuǎn)也不宜太近。” 朱允炆皺了下眉頭,半晌道:“岳城和他人不同……” 朱元璋驟然沉了臉,身邊宦官一見,嚇了一跳。祖孫兩說話還從沒見過皇帝這樣的臉色。朱元璋一擺手,屏退左右。眾人退開一段距離,給祖孫兩個留了單獨說話的空間。 “岳城救你是為臣本分,你可以賞他獎他,除此之外,他與其臣子并無分別?!敝煸熬従彽?,“你要緊記這一點?!?/br> “可他是父親的骨血……”朱允炆艱難道。 朱元璋目光掃過營帳,“此事不許再提,你才是你父親的嫡長。記住我這句話,日后待他要比其他臣子更提防,此子心機(jī)深沉,又善隱忍,你仁慈寬厚,一有不慎就容易被他利用。我本來留他在你身邊,是想看看他到底圖謀什么,沒有異動倒也算了,如果真有什么不該有的心思……” 他沒有說完,但語氣冰冷至極。 朱允炆朝朱元璋看去,心里喟嘆一聲,知道這位皇爺爺雖然看著已經(jīng)老態(tài)龍鐘,確仍是擇人欲噬的真龍,一發(fā)現(xiàn)有什么危險就會露出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