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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夜闌京華在線閱讀 - 夜闌京華 第96節(jié)

夜闌京華 第96節(jié)

    迎著武漢的第一場雪,兩人進了一間電影院。

    等謝騖清落座于后排座椅,在滿場黑暗里,側(cè)臉被銀幕的光照亮的那一刻。何未忽地從恍惚中醒過來,他竟從未進過一次影院。

    而這一回,與其說他想看,倒不如說他想和她做一樁尋常男女約會的事。

    幾次北上,他都設(shè)想,要和她兩人下飯館、泡茶座、觀京戲、看電影,閑時逛琉璃廠挑古籍、碑帖,文明戲可看看,走遠(yuǎn)些,三山五園逛上一日;忙時便在積水潭旁的茶樓里,各據(jù)一案,各自辦公、處理要務(wù)。

    每每如此想,每每被耽擱,總想,有一日戰(zhàn)事結(jié)束,有機會的。

    而今謝騖清已過不惑之年,二小姐也不再是十七歲的模樣。不能再耽擱了。

    謝騖清戴上黑眼鏡,背靠上軟皮椅背,等著電影開場。燈光一暗,他越發(fā)嚴(yán)肅,有著屬于軍校教員式的不茍言笑……

    “國內(nèi)拍的電影?”他忽然問。

    何未“嗯”了聲:“上海灘有名的影星拍的。周璇?!?/br>
    謝騖清頷首。他并不知道這名字代表什么。

    聲色犬馬,與他毫不相干。

    她沒來由地笑了。

    謝騖清偏過頭,借銀幕的光,打量她的笑顏。

    “你的那位老同學(xué)孫維先,若是想看一場最新上的電影,都要是包場的,”何未輕聲耳語道,“不必開口,下榻之地就是租界洋房,佳人相陪的私人舞會?!?/br>
    謝騖清笑:“謝某昔日入京為質(zhì),也享受過。不過爾爾?!?/br>
    他的笑里有輕蔑的神氣,一如當(dāng)年:“比起河山大川,凡塵俗物皆無重量。”

    何未被逗笑,謝騖清畢竟是舊時先生教出來的學(xué)子,偶爾說幾句話,仍有過去的影子。繼而,她記起他的第一封家書,不禁笑了。

    “不過,”謝騖清見她的笑顏,狀似思索,又道,“紅塵白骨,也自有其妙處?!?/br>
    是在對應(yīng)過去說的話:紅塵男女與累累白骨只差一層皮囊,貪戀這個,實在無趣。

    何未笑著,輕瞥他。

    謝騖清笑,輕聲耳語:“謝某唐突了。”

    電影以這十年來的上海生活為背景。謝騖清沒去過上海,沒機會。

    那年北伐軍入駐上海和南京,本是最好的時機。他從武漢到南京,原想帶何未一同去上海,與二姐團聚。其后被捕,先在南京雨花臺附近,隨后被送往陸軍監(jiān)獄,錯過了。后來何未南下尋他,在上海生了繼清,他只能在電文里、通過字句了解那個兒子出生的城市。

    歌女和吹鼓手之間的愛情,在弄堂街巷里醞釀發(fā)酵。

    謝騖清全程看得認(rèn)真。他突然問:“這一條是什么河?”

    何未一怔,鏡頭已過去了:“應(yīng)該是蘇州河?!彼?。

    他輕點頭。蘇州河。

    謝騖清是一個浪漫的人。

    他把故土的每一片土地以江河劃分,漓江、湘江、長江和松花江,灤河、秦淮河和蘇州河,還有無數(shù)知名的、不知名的江水河流。他喜好問,喜好記,自己曾到過、曾為之征戰(zhàn),為之甘灑鮮血的一切。

    他每到一處戰(zhàn)場,若有河流,便要在河畔觀賞片刻。許是第一次真槍實戰(zhàn)打仗前留下的習(xí)慣,見水便心安。

    何未看謝騖清如此認(rèn)真觀影,兀地心酸。為他,更不止為他。

    那批早年從軍的人,不少曾留洋海外,履歷豐富,自身學(xué)識和對繁華的見識見聞都在,高官厚祿、宅邸封賞更是唾手可得。他們眼見世間的紙醉金迷,毫不為所動,選擇的是放棄一切,起義、抗日,歷經(jīng)萬里長征……

    這些人,未必千秋留名在,足與河山共日月。

    謝騖清似被電影里的一首曲子吸引,凝神聽。何未因他的神態(tài),轉(zhuǎn)而看向銀幕。

    里頭,有人唱著一首早已紅遍大江南北的新曲子。

    “家山呀北望,淚呀淚沾襟。

    小meimei想郎直到今,郎呀患難之交恩愛深。哎呀哎哎呀,郎呀患難之交恩愛深。”

    每一句,都合了眼前情境,北望的故土,還有身旁的人。

    ……

    第81章 尾聲

    從1900年到1949,整整五十年。

    軍校教室的黑板上,密密麻麻寫滿了人名。有的耳熟能詳,有的陌生如斯。

    從八國聯(lián)軍入侵北京城開始,在天津保衛(wèi)戰(zhàn)開始殉國的將領(lǐng)名字,到辛亥革命前,為革命捐軀的人,再到反袁,反軍閥,北伐……九一八之后,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許多都是課堂上的學(xué)員們從未見過、聽過的。百家姓,幾乎占全了。

    五十年,太多的戰(zhàn)場戰(zhàn)爭。白骨遍河山,豐碑難留名。

    授課的教授已離開。

    他早年于這所軍校教書,退休后去了香港定居。

    這一回他陪妻子回京探親,軍校盛邀他講兩堂歷史課。方才來聽課的人密密麻麻站滿了教室,玻璃窗外也有無數(shù)雙眼睛隔著玻璃,努力看寫了再擦去的板書。

    過去,這位老教授的每一堂課都是戎裝滿座,時常有教員和教授旁聽。

    他講的軍史課,融匯古今、中西,有一堂課講到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他帶來的資料里就有一戰(zhàn)時歐洲各大報紙的剪報,據(jù)說在戰(zhàn)時被收集于當(dāng)時的俄國。他手里有一戰(zhàn)前歐洲幾個大城市的地圖,攤開來,能詳細(xì)說到博物館、中小學(xué)校,啤酒館和畫廊的地理方位,建筑風(fēng)格、高度,還有住戶人數(shù)、家庭背景。包括當(dāng)?shù)氐墓S,他都去探訪過。

    他曾笑言,凡是到過的城市鄉(xiāng)村,都能第一時間在腦海中構(gòu)筑軍事防御工事,思考巷戰(zhàn)、伏擊的方略。不止這些,他手中還有蘇聯(lián)建立后的軍事學(xué)校教材,俄文的鋼琴譜,抗日戰(zhàn)爭前東三省軍工廠的戰(zhàn)車圖紙……其中許多都是他在回憶下,重新寫就的。

    更不用說,軍閥混戰(zhàn)時期那些各大派系軍閥的真實家底、用兵方略,偶爾,還能講到某位耳熟能詳?shù)能婇y因姨太太吃醋出家,幾次登寺廟山門求見的趣事。

    有人知他生在貴州,長在漓江畔,問他,教授,漓江旁真有十萬青山嗎?

    他答,何止十萬。

    蔓延在云層中,遠(yuǎn)近深淺的綠,放眼望去,山巒不絕。十萬,只是一個模糊形容。

    “我最喜歡北京城里的三個胡同名字,一個是百花深處,一個是楊梅竹斜街,另外一個就是南鑼鼓巷了?!?/br>
    百花深處他們住過,楊梅竹斜街青云閣他們?nèi)ミ^,眼前的這條就是南鑼鼓巷了。

    穿著白色長袖旗袍裙的一個背影,走在一個老先生身旁,慢步穿過南鑼鼓巷,走在與之垂直相交的一條小胡同,帽兒胡同。

    走著走著,何未站定,取下鼻梁上的玳瑁邊框的眼鏡,凝著一面青磚墻。

    老先生倒背著手,站定于她身后半步:“在看什么?”

    她笑著道:“遜清皇后曾住在此處,這個宅子?!?/br>
    “是嗎?!崩舷壬χ?。

    兩人不約而同想到那晚,遜清帝后大婚,紫禁城內(nèi)張燈結(jié)彩,太監(jiān)和宮女們端著無數(shù)的碗碟,于宮燈下穿行,乾清宮外的花轎“鳳輿”上張貼著醒目的囍字,乾清宮內(nèi)安排了一個招待酒會……她先驅(qū)車,從神武門外離開,被人在德勝門外攔下;而后,謝少將軍離開招待酒會,按和好友商議的會面時間,坐上前往百花深處的車。

    身后,有兩個孩子,不高的小身子,踩著二八自行車,一個帶著一個,因騎得莽撞,不停打著車把上的銀色車鈴,嘴里嚷嚷著“借過,借過”。

    謝騖清握住何未的手臂,把她輕往身旁帶。

    “從這胡同走到百花深處,須走一段不短的路,”何未柔聲問,“少將軍的腿,可能堅持下來?!?/br>
    “難得走一回?!敝x騖清答。

    “那便走吧。”她和他沿著長而狹窄的胡同路,往盡頭走去,“走出這里,該是什剎海后海了。那年陪鄧元初滿京城看宅子,把這附近走了個遍。那時,你在……”

    “廣東一帶,和當(dāng)?shù)氐能婇y打仗,”謝騖清道,“最艱難時,還沒到東征,軍閥們搖搖擺擺,稍有不慎就被北洋政府收買了。今日友,明日敵。”

    她頷首。

    謝騖清在軍校教書,每回講課完,都是他最健談的時候。她喜好在他結(jié)束一天授課后,和他閑聊,總能收獲“新的”舊故事。

    “有時候就算沒有北面的收買,打下一個城市,賺錢割地的本性就出來了,”謝騖清搖頭一嘆,“駐軍開進去,馬上開賭開大煙館。”

    “真是不易?!彼锌?/br>
    ……

    京城的胡同、宅院有灰青色的瓦,院內(nèi)常栽花,藤蔓相連。水井上,葡萄架下,一代接著一代過著最樸素不過的日子,常有百年老樹,不知品種,于夏日舒展開濃碧色的葉叢,遮擋去幾個院子的酷暑曝曬。

    謝騖清初入四九城在1900年,和三姐一起,經(jīng)過被焚燒損毀的正陽門。他們?yōu)樗痛蟾缍鴣?,在天津保衛(wèi)戰(zhàn)里,大哥中炮殉國。南方戰(zhàn)亂不休,父親無法脫身,送幼年姐弟進了京城。那晚,他到百花深處是深夜,為大哥上過香,盥洗完,問嬸嬸:何時了?

    嬸嬸答:卯時。

    夜闌人靜,他看已白影黯淡的云中月,想,快天亮了。

    幼年的謝騖清,因父領(lǐng)兵、兄殉國,已深知戰(zhàn)火殘酷。最差不過今夜,他想,于是正襟危坐,于葡萄藤下,從卯時坐到天有光,光漸盛,照到眼皮上,暖融融的。

    睜眼時,朱紅木門敞開著,外頭一個人沒有,卻有著清晨那種熱鬧的、嘈雜的煙火氣。

    百花深處,他的煙火人間。

    —— 網(wǎng)絡(luò)完結(jié) ——

    作者有話要說:

    連載十個月。

    感謝遇見、陪伴,諸位,有緣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