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舊帶著補(bǔ)丁就不說了, 衣襟和腿上，濺的都是泥點(diǎn)子。

    這是在暢春園，知道不會有閑雜人闖進(jìn)來；要是在街上，走碰面，都認(rèn)不出來他。甚至是別人指著說這是四阿哥, 她都不信。

    “這是怎么回事？”船還未停穩(wěn), 康熙就大跨步, 跳上了岸。

    “皇阿瑪, 您沒事啊......皇額娘，您也好好的......”眼看著四阿哥要撲向康熙，周圍的宮人侍衛(wèi)，包括佟寶珠在內(nèi)的一眾人，心里都捏了把汗。

    這副臟樣兒，抱著皇上可咋辦？

    正緊張中。

    四阿哥在距離康熙兩步遠(yuǎn)的地方收著了腳，緊接著雙膝一彎癱跪在地上，張開手臂，就抱著了康熙的右腿：“......皇阿瑪，您沒事啊......兒子聽說您病了......”臉貼著康熙的腿，放聲大哭。

    跟隨著哭聲，一股酸臭撲面而來，康熙揉了揉鼻子，扭頭看向佟寶珠。

    這次生病，他意識到了一件非常美好的事。那就是，面對進(jìn)退為難的場面，他不好決定時，皇后可以出面幫他做決定。

    人就是這樣。

    沒山的時候，遇啥事，都自己想辦法解決；有山了，就懶了，就想靠山。

    他現(xiàn)在就想依靠皇后。

    “這是聽說您病了，心急火燎，趕路趕的太急了吧？瞅瞅這一身臟?！辟氈榉鲋壕殴Φ母觳蚕麓哌^來，看著四阿哥臟亂的后腦勺，語速極快地說，“你皇阿瑪前幾天病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大好，別掛心了。先去洗洗，吃點(diǎn)東西，歇一會兒再過來說話。”

    這一路是遭了多大的罪啊，佟寶珠心疼極了，想去彎腰扶他。緊了緊手，站著沒動。

    這是她兒子，但更是康熙的兒子，不能搶在康熙前面表現(xiàn)與孩子們的親密。自從晉封為皇后，在各方面，她都十分注意規(guī)矩。

    就想這么安安穩(wěn)穩(wěn)的過下去，不想鬧出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皇阿瑪，兒子快嚇?biāo)懒?。您要有個閃失，讓兒子往后的日子怎么過啊，讓皇額娘怎么......”佟寶珠正要吩咐侍衛(wèi)把四阿哥帶下去，哭號聲突然停了，隨即斜著身子，歪倒在了地上。

    “哎喲，四爺是暈倒了?！绷壕殴ψ钕确磻?yīng)過來，急聲吩咐道：“快去叫太醫(yī)。”

    “把老四送到觀瀾軒，觀瀾軒近，觀瀾軒的人挪到別處去?！边@會兒，康熙也顧不得臟了，蹲下身，先是伸出手指在四阿哥的鼻子底下探探，確認(rèn)還有呼吸，這才慢慢把他的身體放平，“讓太醫(yī)直接去觀瀾軒?！?/br>
    “主子爺，觀瀾軒的幾位大人，挪哪兒去呢？”梁九功湊過來，蝦著腰問。

    “暢春園那么大，還容不了五六個人嘛，隨便哪里都行?！笨滴跖侣曇舸罅顺持鴮Ψ?，又怕聲音小了對方聽不見。壓著嗓門喊：“老四，老四，能聽朕說話嗎？”

    “讓他們搬去淵鑒齋。”佟寶珠指點(diǎn)過梁九功，又吩咐立在一邊的采月，“你去看看灶上備的有什么粥沒有？要是沒有，把米粉沖一碗。”接著低身輕拍了一下康熙的肩膀，“皇上，四阿哥是太累了，加上情緒激動才暈倒，休息一會兒就能緩過來。讓人把他抬走吧，給他清理清理，喂點(diǎn)稀飯吃。”

    “你們聽皇后的吩咐?！?/br>
    康熙起身前，又摸了摸四阿哥油膩的臟臉。

    瘦多了。

    在昨天傍晚的書信中，康熙就知道了四阿哥回京的消息，還知道走的急，侍衛(wèi)都沒帶。怕皇后擔(dān)心，便沒告訴她。陰天下雨，路不好走，日行百里就很艱難，從烏蘭木通回來，至少要半月。

    這才八天就到了，僅比信使晚了一天。

    信使可都是訓(xùn)練有素的，翻山過河是日常便飯；四阿哥是身嬌rou貴的皇子，在此之前，出遠(yuǎn)門也就是跟隨太子巡幸蒙古那次，聽說路上的大部分時間，他都在馬車上坐著。

    看著侍衛(wèi)把四阿哥背走，康熙嘆了口氣：“老四辛苦了。”

    這孩子，平日里在康熙跟前，少言寡語的，沒想到如此重感情。佟寶珠也跟著感慨了句：“看這樣子，這一路是沒歇著?！?/br>
    “是啊。他自己的衣服也不知道弄哪里去了，身上穿的這件是在路上尋的吧?！?/br>
    因?yàn)閽煨闹陌⒏?，康熙沒再回清溪書屋，理所當(dāng)然地去了觀瀾軒旁邊的集鳳軒。坐在集鳳軒院子里的葡萄架下，聽宮人一會兒一稟報(bào)。

    “太醫(yī)說沒事，暈倒是因?yàn)榫Ａ咚??！?/br>
    “給四爺洗過澡了?！?/br>
    “好不容易把四爺喚醒，喝了大半碗米粉，就又睡了。”

    “給四爺剃過頭了?！?/br>
    “給四爺收拾干凈了?！?/br>
    “四爺正睡的香......”

    到了午后，佟寶珠勸康熙：“太醫(yī)也說了，四阿哥身體無礙?；噬先ノ堇镄獣海俊?/br>
    康熙未置是否，而是說：“有人給朕的信里寫，清理戰(zhàn)場時，除四阿哥之外，諸皇子均是身先士卒的忙碌。又特意解釋，說大約是四阿哥身體有恙，所以一直在帳中。皇后你怎么看此事？”

    佟寶珠站在康熙背后，給他捏肩：“四阿哥不是怕吃苦受累的人，許是不愿看到慘烈的場面？臣妾沒上過戰(zhàn)場，但也能想象得出來，我方的尸體，敵方的尸體縱橫交錯，四處都是血跡，不忍直視?！鞭D(zhuǎn)話又道，“也可能，他是覺得自己干那些粗活遠(yuǎn)不如兵士們，和他們一起干，別人又要關(guān)照他，擔(dān)心給大家添麻煩。還不如躲到一邊去。”

    “朕原是想親征。親征是要多花許多費(fèi)用，但意義不同。朕親征，不僅能震懾叛敵，同時也能鼓舞士氣。無論兵將，都會報(bào)著一顆必勝之心上戰(zhàn)場，將會是一場必贏之仗。”

    康熙望著院門的方向，沒帶什么情緒地說：“同理，皇子們隨軍上戰(zhàn)場，不僅是讓他們增長見識；他們還是一桿桿的旗幟，別人看到皇子們的身影，就知道大清國面對外來的侵略，絕不等閑視之?！?/br>
    佟寶珠明白康熙要表達(dá)的意思，但沒明白，他為什么突然提起這件事。四阿哥既使在戰(zhàn)場上有偷懶行為，被人暗中參奏，現(xiàn)在也不是指責(zé)的時候。

    就憑這份千里迢迢趕回來的孝心，就該什么都原諒了。至于過錯，日后有的是時間，再慢慢教導(dǎo)。

    拿不準(zhǔn)康熙的所思所想，佟寶珠含糊辯解道：“可能四阿哥覺得皇子眾多，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別人不會注意到他。”又笑呵呵地說，“年齡小嘛，才十幾歲，還是個孩子呢，沒皇上考慮的深遠(yuǎn)。等以后得閑了，皇上再慢慢給他講道理?！?/br>
    “那怎么能一樣？”康熙扭頭看她：“他是皇后的兒子，是嫡子，是除了太子之外，身份最尊貴的皇子?！眴温犝Z氣，還以為四阿哥是皇后親生的。

    佟寶珠不知如何接話，便把話題引到了太子身上：“想必太子更是心急如焚，皇上什么時候給太子寫信？”

    康熙站起身道：“那邊還有很多折子沒批，朕去看看元元們，就去清溪書院了。晚上過來用晚膳?！?/br>
    康熙的病好了，太后回了紫禁城，元元們便又抱回了集鳳軒。四五個月的孩子，已經(jīng)會翻身了。三個放在一起，十分熱鬧。

    不是這個翻身，把腿壓在了另一個身上；就是這個伸著小手，去摸對方的臉；還有拱到別人頸窩里，又抓又咬的，口水涂了別人一臉，惹得另一個哇哇哭。

    康熙最喜歡的事，就是坐在一邊，和皇后說著閑話，看著他們這般鬧騰。聽著他們的哭聲，就心里歡喜。

    因?yàn)樗l(fā)現(xiàn)了，他們哭，大部分的時候，并不是真哭。張著小嘴干哇哇，根本就沒淚。

    只要是一抱起來，立馬就能止著哭聲。與其說是哭，不如說是他們情緒的一種表現(xiàn)。想讓人抱呢！

    此時三個崽崽，剛睡著，還算老實(shí)，各自安穩(wěn)地躺在各自的領(lǐng)地里。小三元大約是夢到了什么好事，突然傻呵呵地笑了一聲。

    康熙挨個摸了摸他們光滑的小臉蛋兒，輕聲說：“太子三歲半的時候，出過痘，皇后知道嗎？”

    “有些耳聞，聽說十分兇險(xiǎn)?！辟氈榭闯鰜砜滴跣那橛行┑吐洌瑸榱苏{(diào)節(jié)氣氛，她自裝沒注意，笑呵呵道，“早些出痘是好事，再也不用cao這個心。”

    “朕登基這么多年，只在太子出痘的時候，停過朝政?！笨滴趺驳膰鷻?，緩聲道，“朕記得很清楚，從十一月二十七，至到臘八次日，一共二十二天，各部院的奏章全部都交由幾位朝臣們處理?！?/br>
    “朕全心全意的守在太子身邊，親手喂他吃東西，親手給他擦洗，陪他度過了整個出痘時期。他痊愈之后，朕喜悅?cè)f分，還祭掃了方澤、太廟、社稷，并向天下臣民宣告這一喜訊?！?/br>
    “皇上愛子心切?！辟氈榘咽执钤谒直成?，十分體貼地說，“那個時候還不比現(xiàn)在這般，天下穩(wěn)定，臣子得力。當(dāng)時，正是內(nèi)憂外患之際?！?/br>
    “是??！朕憂心似火?！笨滴醴词肿ブ氖?，拉著她，往東邊的起居室里走，“朕在心里暗暗祈求滿人的天神，若是能讓太子順利出痘，朕愿意折出十年壽命。后來，為了顯示誠心，又在心里說愿意折去二十年壽命。可朕又想，朕若是只有五十年的壽命，折去二十年，只剩下三十年。那時候太子還小，朕不在了，誰來扶持他？就又跟天神商量，還是十年吧?！?/br>
    佟寶珠附合道： “皇上心誠，并不是隨便許的愿。是真心實(shí)意的，想與天神交換條件?！?/br>
    “嗯?！笨滴觞c(diǎn)頭?；仡^看了佟寶珠一眼，走到榻跟前時，松開了她的手，歪坐在上面，“朕是誠心誠意的?！?/br>
    佟寶珠依靠在他旁邊，感嘆道：“父愛如山般偉大。平日里默默屹立那里，不言不語，孩子們有需要時，就挺身而出?！?/br>
    還是皇后能解釋自己的心意。

    康熙伸手在她臉上摸了一把，笑哈哈道：“朕怎么又坐這里了，朕來到皇后這里，就不想走?！闭f著話，站起了身，“朕要去處政務(wù)了，晚上再過來，就吃火鍋吧，到時候把老四叫醒一起吃。”

    下午，佟寶珠坐在葡萄藤下織毛衣，琢磨著康熙東一句西一句反常的話，突然想到了些什么。

    難道是看到四阿哥為了趕路，累成這副模樣，對太子沒有及時回京，心里不舒服了？

    可他明明是不愿太子因?yàn)樗中?。再三叮囑朝臣，不可把他的病情告知太子?/br>
    當(dāng)時她就在旁邊聽著。

    用他的原話說：“即使是朕挺不過去了，在沒有徹底消滅叛敵之前，也不可公開。葛爾丹是心腹大患，此次不滅，以后還要出兵。出一次兵，傷一次國力。若是因?yàn)殡薜牟∏?，讓大軍無功而返，朕將會心里難受一輩子?！?/br>
    佟寶珠把這日康熙說的話，又仔細(xì)想了一遍，把自己想象成康熙。

    想自己一心一意的撫養(yǎng)某個孩子，甚至把唾手可得的榮譽(yù)讓給他。長大后，他聽說自己病重，卻因?yàn)槭聵I(yè)在上升階段不能回。

    她會是什么樣的感受。

    最后得出了答案：他的選擇是她想要的結(jié)果，卻仍是心里失落。

    那有沒有辦法解決掉這個心結(jié)呢？

    有。

    作者有話說：

    第226章 父子

    康熙回到清溪書屋時, 馬齊在那里候半天了。他是兵部尚書，需要協(xié)調(diào)各路人馬，想從四阿哥那里了解烏蘭木通的詳細(xì)情況，更想知道太子的動向。

    忐忑不安中看到皇上沉著臉走進(jìn)來, 原本提溜著的心, 瞬間提得更高。

    這個索額圖, 真是老糊涂了。他另外寫一封信, 就是讓索額圖斟酌著處理這件事。太子爺年輕, 沒做過阿瑪, 體會不到身為老父親的心理，索額圖可是有幾個孩子的人, 怎么也揣測不出皇上的心思呢？

    不但把皇上的病情公開，還派了四阿哥回來。

    太子知道皇上病重, 不即刻返回，皇上內(nèi)心就多少有些失落了，如今看到四阿哥這副模樣，這份失落或許就上升到對太子爺不滿。

    “皇上，四爺可還好？”馬齊跟在后面，輕聲問。

    “嗯, 睡著了?！彪m然太子在信中說，是擔(dān)心他隱瞞病情，放心不下，所以讓四阿哥回來探究竟。但康熙明白，定是有人把自己的情況私下里告訴了太子, 那這個人多半就是馬齊, 所以對眼前這人有些厭煩。

    走到馬齊跟前, 腳步未停, 也沒看對方，直接進(jìn)了里間。

    “朕這里暫時沒事，你先退下吧。朕看一會兒奏呈，有事再叫你們。”

    馬齊心里更加不安，斟酌了片刻，小心地說道：“昨日云南那邊遞過來的那本折子，當(dāng)緊一些，說是旱情嚴(yán)重。錢知府申請朝廷撥糧救災(zāi)。”

    康熙這才瞟了他一眼，接著在一尺多高的奏呈里翻揀：“昨日怎么不提醒朕呢？這里晚一天，那邊就可能餓死人。去把陳廷敬叫過來，看看周邊哪個省的余糧多，加緊往云南調(diào)撥。”

    馬齊是想著，不用提醒，依著皇上以前的理政習(xí)慣，最遲今日上午就能看到那份奏呈。若是提醒，不是顯得皇上怠政嗎？

    正值風(fēng)口浪尖上，不想再惹皇上不快。

    “是奴才的錯。此事，奴才和陳大人、張大人，也討論過，尚未理出章程之前，不敢呈交皇上?！?/br>
    康熙找到了云南的折子，打開看，皺著眉道：“這么簡單的事，還用什么復(fù)雜的章程？先讓周邊的省調(diào)糧，再讓戶部往南邊撥銀子購糧，補(bǔ)足調(diào)糧省份的虧空。戶部銀子若是不足，去找納蘭明珠，讓他想辦法籌集。”

    “嗻，奴才這就去辦?！?/br>
    馬齊走了，康熙想讓人把皇后叫過來，幫他把這些奏呈分分類，哪些當(dāng)緊的先看。像那些什么地方有個什么祥瑞了，什么地方有名貞女需要立牌坊之類的小事，可以先放放。

    又擔(dān)心別人說皇后干政，只得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