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奕容色寧靜，“嬌兒懷著孕，她一貫擔心瑾瑜，我怕她心里不踏實影響孩子出生，你就勸著那小子在京城留一年，待嬌兒順利生產(chǎn)，將他婚事定下來，再隨你去邊關(guān)?！?/br>
    程云嘖了一聲，沉默下來，偏頭側(cè)望崔奕，

    “留一年問題不大?！?/br>
    “你給瑾瑜選了哪家的媳婦？”程云覷著他。

    崔奕含笑，定定對望，“瑾瑜雖是我的孩子，卻是你帶著長大的，婚事自然得問過你這個舅舅，你的意思呢？”

    程云這下抿著唇一言不發(fā)。

    瑾瑜年紀不小，已經(jīng)十六了。他的女兒悅?cè)徊啪艢q。

    “你著急嗎？”他側(cè)頭看了崔奕一眼。

    一束陽光透過窗欞灑下，空氣里塵埃清晰可見，程云躺在光線下，背著光，看不清他的神情。

    崔奕明白了程云的意思。

    “瑾瑜比然兒大得太多了，不是還有小七嗎？”

    “蘊之呀？”程云咂咂嘴，扶著躺椅坐起來了些，高大偉岸的身影遮住大半陽光，

    “蘊之是極好，只是你也知道，我更喜歡瑾瑜，畢竟是我?guī)Т蟮?。我心里是把瑾瑜當命根子疼?！?/br>
    程云對瑾瑜比對親兒子程幀還要好。

    以前程云覺得瑾瑜已經(jīng)夠鬧騰了，沒想到程幀還要紈绔，程云壓根不想管程幀。

    “我去邊關(guān)，把程幀丟在你家里，給你管教成不成？”

    “哈哈！行啊，你幫我養(yǎng)了一個，我也得幫著你管教不是？”崔奕對這個小紈绔倒是還挺喜歡的，沒事就逗逗程幀，程幀在別人面前調(diào)皮，對程嬌兒卻是恭恭敬敬的，程嬌兒尤其寵愛他。

    “至于瑾瑜的婚事，你也知道，宮里也盯著，張家也盯著....”

    “正因為別人都盯著，你才以等我為由先拖延著，我看瑾瑜也不想這么快成親?！背淘平刈〈揶鹊脑挕?/br>
    崔奕撥弄著手里的珠串兒，最近他新請了一串小葉紫檀，安神保平安，他便幫著程嬌兒養(yǎng)著，待包漿了便給程嬌兒當個十八子戴著。

    崔奕嘖了一聲無奈望他，“你真不喜歡蘊之？”

    程云苦笑，起身坐在了他對面，壓低聲音道，

    “你錯了，我怎么可能不喜歡蘊之，只是我說了，我與瑾瑜情義不一般，除非悅?cè)幌矚g蘊之，否則我肯定是想要瑾瑜做女婿的。”

    崔奕緩緩點了頭。

    “既然這樣，瑾瑜我便給你留著，不過話先說清楚，瑾瑜若是與悅?cè)磺橥兑夂?，那我無話可說，若是孩子不樂意，可不能生分了咱們的交情?！?/br>
    “你這是什么話，嬌兒是我親meimei，我把她看得比誰都重要，還能因為孩子們的婚事生分？退一萬步，若是瑾瑜和蘊之都不喜歡悅?cè)?，還有程幀呢，或者把嬌兒肚子里這個給幀兒也是成的?！?/br>
    崔奕第一回嘗到了孩子還在肚子里，就被人搶著要的滋味了。

    “你這舅舅當?shù)模　?/br>
    “待我女兒長大，還不知道咱們老成什么樣了！”

    程云哈哈一笑，垂眸蹭了蹭崔奕書案上的筆洗，“說的也是，那時我在不在還兩說。”

    這些年他飲血邊關(guān)，身上落下了不少舊疾，他是活在刀尖上的人，生死早已度外。

    崔奕聞言，臉色就不怎么好看，心里也很酸脹，默了一會斥責道，

    “別太拼了，該讓底下的人歷練著，大晉也不靠你一人?！?/br>
    “嗯?！背淘祁h首。

    “行，我去看看meimei，事兒就這么定了，瑾瑜先留下來，但...婚事先不急?！背淘埔诲N定音往外走。

    程云在去清暉園的路上，先遇到了瑾瑜，瑾瑜把程幀捉了回來，程幀滑不溜秋的，已經(jīng)先一步去了后院。

    程云便把要他留下一年的事，告訴了瑾瑜。

    瑾瑜有些沉默，也罕見沒有反駁。

    是顧忌著他娘的身子。

    悅?cè)恢懒?，就不高興了，小丫頭哭哭啼啼朝瑾瑜跑來，撲在他懷里哭，

    “哥哥，娘親原說要把我們?nèi)繋ミ呹P(guān)，可剛剛姨父說要把弟弟留下來，那我也留下好不好，哥哥不在，我去了沒意思。”

    小丫頭把鼻涕眼淚全部蹭在瑾瑜懷里，瑾瑜也有些舍不得，

    “你別急，我先問問舅娘，看能不能把你也留下來?！?/br>
    最后幾個孩子全部鬧到了程嬌兒跟前。

    程云夫婦都在。

    李靈素板著臉道，“不成，你弟弟本就夠難纏了，再留下你，你姑姑還怎么養(yǎng)胎？”

    程悅?cè)谎蹨I巴巴，一邊拉著瑾瑜的手，一邊拽著蘊之的袖子，輕輕扯了扯，望著他，

    “哥哥管著弟弟，二表哥管著我好不好？我很乖的，我不會給姑姑添麻煩的。”

    蘊之垂眸，對上小丫頭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水汪汪的，盛滿了懇求和委屈，那雙眼眸純凈無垢，像是秋水洗過，長睫毛一眨一眨的，有一下沒一下地撓著他一貫冷硬的心，

    “然然.....”

    他正要說話，程云厲聲打斷，

    “別鬧了，你必須跟著你娘去，待你姑姑生產(chǎn)，我再把你送回來?！?/br>
    程云一向說一不二，程悅?cè)蛔彀鸵话T，想要哭卻又不敢哭，輕輕靠在蘊之的袖擺下，蹭著眼淚。

    蘊之張了張嘴，最終吞下齒間的話，眸色垂下，只余一抹冰冷。

    半月后，程云攜李靈素帶著程悅?cè)怀鼍?，瑾瑜牽著程幀送他們出城?/br>
    古道向西延伸，朝陽肆意。

    程悅?cè)磺那南崎_馬簾，視線不停往京城方向張望，卻始終不見想見的身影。

    崔蘊之坐在城門酒樓的閣樓，手中淡淡擒著一杯酒，緩緩酌著，他神情一如既往冰冷，薄唇微勾，只余一抹苦澀。

    程嬌兒月份漸大，一家人都小心謹慎著。

    蘊之日日奔跑國子監(jiān)，只會明年開春下場。

    崔奕總攬朝堂，總是有些事要cao心的，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反倒是瑾瑜在管著。

    程嬌兒從來沒像現(xiàn)在這般開心，瑾瑜很少這樣陪在她身邊，等她生完孩子，瑾瑜又要去邊關(guān)，程嬌兒格外珍惜現(xiàn)在的日子。

    暮色四合，將暑氣卷走，留下一片清涼。

    夏日日子長著，夕陽西陲了許久，院子里還殘有一片光色。

    蘊之下學回來，如往常那般來給程嬌兒請安，他穿著一件深藍色暗紋的直裰，芝蘭玉樹般立在廊下，透著紗窗靜靜望著里面的身影。

    瑾瑜拿著一本小冊子，端著錦杌靠在羅漢床旁邊，一邊在認真讀書，仿佛是讀給程嬌兒肚子里的孩子聽。

    程嬌兒穿著一件丁香色的杭稠薄褙子，靠在迎枕上，一只手搭在瑾瑜的肩頭，眼底盛著笑意，另一只手里還有一個不曾繡完的繡盤。

    那畫面竟是出奇的和諧而愜意。

    蘊之原先不知不覺勾著唇角，到后來不知為何，唇角的笑意淡了。

    中秋前夕，邊關(guān)傳來密報。

    蒙兀三部的小王子南下偷襲，程云受傷。

    崔奕捏著這張密報，心幾乎是沖到了嗓子眼。

    程云這么多年來，大大小小受傷無數(shù)，可這一回能值得暗衛(wèi)千里奔襲送消息回來，肯定傷得不輕。

    崔奕臉色陰沉如水，他在屋內(nèi)來回踱步。

    瑾瑜聽說邊關(guān)送了消息回來，直奔崔奕書房，再看自己親爹臉色很不對勁，就知道出事了。

    “怎么了爹？”

    瑾瑜這么大了，崔奕也不想瞞他，

    “你舅舅受傷了?！?/br>
    瑾瑜比崔奕更了解程云的性格，如果不是很危急，必定不會僅僅送個受傷的消息來。

    一貫清澈的眼眸瞬間射出幾道寒芒，他咬牙切齒道，

    “爹，我現(xiàn)在就去云關(guān)！”

    “等等！”崔奕攔住了他，

    “你且等等，明日一早出發(fā)，你去的太急，你娘會懷疑?！?/br>
    瑾瑜步子一凝。

    當夜崔奕喚來諸葛均和陳俊，二人最后商議一番，讓陳俊并瑾瑜悄悄去云關(guān)。

    陳俊此人善謀，心思詭譎，有他在，崔奕不用擔心大局，瑾瑜到底年紀輕了。

    次日清晨，瑾瑜先去了清暉園。

    程嬌兒還沒醒，她現(xiàn)在嗜睡得很。

    瑾瑜不敢吵著她，只遠遠望了幾眼，程嬌兒嫻靜的面容刺痛了他的眉心。

    他終究是食言了。

    出了清暉園，見蘊之一襲青衫立在門下，清冷孤寂。

    瑾瑜才回想，這么多年都是蘊之替他這個長子在父母跟前盡孝。

    兄弟倆遙遙相望，晨光稍起，東邊天際掛著半輪圓日，一截烏云橫在圓月正中，一半熠熠生輝，如霞光破日，一半沉在烏云之下，一片青灰。

    蘊之的眸光黑漆漆的，仿佛是陷在山谷里的湖，沉沉壓著，掀不起半點漣漪。

    瑾瑜眸底的苦澀在對上他深沉的目光后，漸漸蓄起炙熱，

    “弟弟，娘親交給你了，你好好照顧他們！”

    瑾瑜越過他，拔腿就走。

    蘊之忽的轉(zhuǎn)身，遙望他的背影，

    “哥，你放心去，京城交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