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無謂神明
走過殘垣,小心地繞開地上為數(shù)不多的尸首,柳知故盯著隔著幾條街便能看見的祭壇,雙目猩紅。 自他知曉真相那日起,他便不敢面對他的父皇和母后,所有的事情都與他所想的背道而馳,他想救人,人卻因他而死,他所愛的所信仰的,一日之內(nèi)盡數(shù)崩塌,他已分辨不出事情原本的相貌了。 可是當(dāng)他時隔許久再次見到父皇和母后時,他心中悄然而生一股怒意,最終只能勉強能壓下。 皇帝和皇后沒了一貫的得體與威嚴,皇后衣襟凌亂,發(fā)髻上的步搖在逃亡皇陵的路上掉了幾支,只剩下一支勉強掛在發(fā)絲間,她提著裙擺倉皇而逃的樣子很是狼狽,柳知故從未見過這樣的她。 而皇帝倒甚是從容,他那慣常披在身上的外衣不知所蹤,沒了那礙事的東西逃起來確實方便許多。 柳知故站在祭壇下方,冷眼旁觀那二人互相扶持,逃往皇陵,皇后身體羸弱,經(jīng)歷一場變故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那祭壇于她而言有些吃力,不過登上幾步便要歇一歇,皇帝瞧不下去,轉(zhuǎn)身去扶他,卻正好與祭壇下方的柳知故對視了。 柳知故看見皇帝那一瞬的表情十分怔楞,瞇了眼睛像是在確認,而后手足無措地縮了下手,皇后因此腳下一滑,踉蹌跌在祭壇的臺階上。 皇帝無聲地動了動嘴,什么聲音也沒發(fā)出來。柳知故緩步上前,小仙童不知對方所想只得亦步亦趨地跟著。 “皇……皇兒。”皇帝開口,嗓音沙啞難聽?;屎舐勓裕⒌膭幼黩嚨匾活D,回頭的動作十分僵硬。 柳知故看向皇后眼底,皇后眼底烏青,以往清亮的雙眸蒙上了一層陰翳,她眼中只有驚訝,驚訝于她的太子此刻冷眼而立,雙眼空洞毫無情感。 “皇兒,”皇后從心底爆出一股勁,往前一撲拽著柳知故的衣擺,眼淚落了下來,“皇兒,你來了……你怎么現(xiàn)在才來?” 柳知故面無表情,皇后匍匐在他腳下,他卻不為所動,“我應(yīng)該何時來?”他反問。 皇后怔楞了一下,蒼然一笑,“你是滇國的太子,是飛升的神仙,自然該救萬民于水火之中,可你來得太遲了……” 柳知故頓下來,握住了皇后浸染寒意的手,“我還覺得我來地太早了?!?/br> “無量他……同你說了嗎?”一言不發(fā)的皇帝忽然問道。 柳知故看向他,并未作答,可皇帝卻在他的眼神中得到了答案?;屎笊裰静磺宓胤词治兆×肆实氖?,問道:“無量說了什么?他同你說了什么?” 柳知故任由皇后將他的手捏地生疼,一字一句道:“他告訴我,我是在一個大雪天被他撿到的,那是在十九年前那場祭|祀之前?!?/br> “不對,不是的……”皇后搖頭。 “他說他算出滇國會有一場浩劫,而我正好是化解那場浩劫的希望?!?/br> “他在說謊!不是這樣的!” “他說皇后和皇帝苦苦哀求,最后將我從安國寺抱走了?!?/br> “不是的,不對,不是這樣的……” 皇帝踉蹌起步上前,一把推開柳知故,將皇后的手與柳知故的手分開,緊緊將皇后抱在懷中,他躲閃地看了柳知故一眼,而后心虛一般移開了視線。 柳知故捏著被皇后拽地生疼的手,緩緩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地上蜷縮的二人,忽然提高了聲量,質(zhì)問道:“你們從一開始就在利用我,對嗎?” 這句話問出口,連他自己都不曾察覺他的聲音十分哽咽,他好像又回到了十九年前那場大雪之日,從皇后將他從無量大師的手中接過來的那一刻就意味著無休止的欺騙和利用。 “你們從知曉我存在的那一刻起就已經(jīng)為我安排好了未來,如何長大,如何死亡,如何飛升,如何救世,你們?nèi)及才藕昧?,是嗎??/br> 皇后在一聲聲質(zhì)問中驟然抬首,雙目欲裂,惡鬼一般盯著柳知故,好像站在她眼前的人她從未見過一般,她嘶吼著,全然不顧儀態(tài),“是我將你養(yǎng)大成人的!你從襁褓那么大到你出征飛升,是我!是我和你父皇將你一點一點拉扯大的!從你小時候到你長大成人,我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你如今是在責(zé)怪我嗎?!” “我付出如此之多,你現(xiàn)在要置我于死地嗎?!” 有什么東西在柳知故的腦中猝然斷裂,之后的一言一行皆不在他的控制之內(nèi)。勉強維持清醒的神志驟然坍塌,他也瘋了,不知道自己雙手在揮舞什么,不知道自己在嘶叫什么,仿佛一切都與他隔絕,一切飄然遠去了。 “是你殺了我,是你們親手將我送上的戰(zhàn)場,你們明知那條路有去無回,可你們還是把我推向了那里!我于你們而言,從始至終都只有利用而已!” “我們是在助你飛升!是在幫你成神??!” “可我不愿!”柳知故不斷退后,胸口撕裂一般地疼,“你們有誰問過我愿不愿意?你們有誰問過我想不想當(dāng)這個太子?” “你本就是太子,有什么愿不愿意的……”皇后從皇帝懷中掙脫開來,一步步向柳知故靠近,“你永遠是我的皇兒,永遠是滇國的太子!” “我不是??!”從一開始的聲嘶力竭到現(xiàn)在幾乎脫力,他已完全失了神志,“我從來都不想當(dāng)什么太子,也不想做神仙……” 皇后仍在靠近,她雙目大而無神,神情瘋癲,可她背對著皇帝,后者絲毫未曾察覺。 “我的皇兒,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有資格做太子的人,是唯一一個可以飛升救蒼生的人??!” 皇后的倏然靠近柳知故始料未及,視線在觸及那雙蒼白的手驟然靠近時,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手中凝光,順勢甩出數(shù)支冰箭。 寒光一瞬,皇后只覺頸間寒涼刺骨,接著便是溫?zé)嵝杉t的液體噴灑而出,就連腹間的鈍痛都不曾察覺,可她仍未倒下,皇帝終于察覺異常,他兩步跨到皇后身后,只見鮮血已將她的衣裙染去大半。 “皇后!!”皇帝失聲。 柳知故雙眼觸及一片猩紅,腳下一軟跌坐在地,不斷躲閃時手邊卻碰到一塊冰涼之物,他恍然將其執(zhí)在手中,模糊的視線張望一周,那小仙童不知何時已不在身旁,最后,柳知故看著手中那柄人界鑄造的長劍,竟晃神將劍置于頸間。 他手腕微微用力,那劍十分鋒利,稍一動便在頸間留下一道血痕,然而不待他繼續(xù)下一步動作手腕驟然一緊,他并未察覺手腕卻已脫力,長劍“當(dāng)啷”一聲落在了地上。 “師尊!”這一聲夾雜著驚恐、無助乃至恐慌的聲音終于將柳知故從無邊的荒蕪中拉回來,他驟然醒神,雙目卻對上了一雙紅眸。 宋亭眼中的驚慌絲毫不加掩飾,全部落入柳知故眼中,宋亭視線觸及柳知故頸間那躥出來的血珠,一時也慌了神,他忙去用手捂住那溫?zé)岬膫冢靡粫翰庞浧鹩渺`力愈合它。 祭壇之下,皇后在皇帝懷中咽下最后一口氣,那雙眼卻遲遲不愿閉上,嘴里似乎還有話要說,可她再也無法開口了,皇帝眼中留下兩行濁淚,顫著手將皇后那雙無神的雙眼闔上,而后起身,蒼然行至柳知故身邊,撿起那柄染血的長劍,雙眼倏然一闔,那柄長劍便沒入胸口,刺入心臟。 宋亭眼見這二人在他眼前咽氣的咽氣,自戕的自戕,手中為柳知故療傷的紅光漸漸散去,只余滿地蕭然與狼藉。 南天門前,宋亭背著柳知故一步一步走上神界,柳知故指尖凝下一串血滴,每隔五步便滴下一滴,一直蔓延至南天門前,宋亭腳下。 南天門鎮(zhèn)守的神將聞訊趕來,忙將柳知故接了過去,宋亭在原地呆立許久,這期間有人同他說話,有人拉扯他的衣袖,他皆若未聞,直到緣神真君匆匆趕到將他搖醒,他才恍然發(fā)覺自己一身血跡,雙手黏膩猩紅。 神界眾神只道長明上神方一封神便殺了凡人,那凡人竟還是他的父皇母后,一時唏噓。亦有人感慨九尾對長明上神情深義重,竟然從下界一步一步將長明背上了神界。 總之,此事一經(jīng)發(fā)酵便在神界不斷傳播,到最后一人手中一個說法,早已分不清事實究竟如何。 柳知故自回神界那日起便昏迷不醒,他昏睡了多少日,宋亭便在他身邊守了多少日,不曾出過長明殿一步。 神界的柔光自窗外緩緩爬進來,攀上宋亭熟睡的面龐,他一手緊握著柳知故的手,一手枕在面下,絲毫未察覺早已侵入房內(nèi)的光。 然而不消片刻他倏地睜開了眼,急忙去查看床上之人的情況,卻倏然瞧見一雙如以往一般清明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