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桃花庵
夜色將破廟染上一層凄涼之意,枯枝樹木更添蕭瑟。 宋亭悠悠轉(zhuǎn)醒之時身旁跳躍著火光,柳知故和葉子沉默不語地圍坐在火堆旁,宋亭一動,柳知故便回頭看過來。 “夜深了,累了的話可以再睡一會兒。”柳知故語調(diào)溫柔,許是那堆火的襯托,宋亭覺得師尊說的話都帶上了溫度。 宋亭看了一眼蓋在身上的紫衫,輕輕一笑,道:“睡夠了,睡不著了?!?/br> 他起身也圍坐在火堆旁,將紫衫遞給了柳知故。 破廟中一時沉默,誰也沒開口說話,葉子今日并未著急鉆入他那臟亂不堪的稻草中,他在沉默中抬首,即使火光將整座破廟都映照地亮堂,葉子眼中仍然是黯淡無光的。 “你們今日怎么會跑到那個地方去?”葉子拾起一根稻草在手中搓揉,心不在焉地問道。 宋亭剛睡醒,還有些發(fā)蒙,葉子問起來他才發(fā)現(xiàn)今日上山的路上確有蹊蹺,但究竟有何蹊蹺他眼下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只好煩躁地薅了一把睡亂了的鬢發(fā)。 他回憶起今日霧蒙蒙的上山之路,忽然就抓住了那一處蹊蹺。 “今日我上山找?guī)熥鹗琼樦粭l路走上去的,下山時我記得路上其實有不少的分叉口,可是我上去時的的確確只有一條路,不過……當(dāng)時霧氣太重,也許是我看走眼了也未可知?!?/br> 葉子卻搖頭道:“不是你看走眼了,是有人想引你上去?!?/br> “是那歌女?”宋亭問。 葉子:“不清楚,但那山上以后還是少走為妙,以這座廟為界,越往山上走越是危險?!?/br> 宋亭鎖眉,刨根問底,“山上究竟有什么?” 葉子將手里的稻草卷成了一個圓,隨手扔在一邊,道:“誰知道呢,桃花仙人曾在這座上山吊死過,后來那塊地方就不□□寧。” 他停了一下,看了一眼破洞的窗戶,似乎是在望什么東西,他道:“你看外面那些枯死的樹木,以前其實不是這樣的,很多年前,這里桃花盛開,三月份的季節(jié)正是這座山最熱鬧的時候,可現(xiàn)在,你看看,除了這座破廟和外面那棵樹之外,什么都沒有了?!?/br> “桃林全都枯死了?”宋亭問。 葉子低著頭,神情隱在暗處,“幾乎是一夜之間,桃林全都枯死了,之前這座山上人聲鼎沸,眼下卻再也沒人來過,一來,山上的桃樹全都枯死了,也沒什么可看的,二來,有人曾聲稱在山上看見了游蕩的鬼魂,有人說那是桃花仙人,也有人說那是幾百年前在疫病中死去的人,總之眾口紛紜,一句危言聳聽的話傳來傳去,再也沒人敢上這座山了?!?/br> 宋亭說了幾句話,方才那股子困頓消散,眼底逐漸清明,他往葉子的方向挪了挪,柳知故見狀,也不動聲色地挪了一下,同宋亭離得更近。 宋亭不解地問道:“誰都不肯來,你為什么敢住在這兒?不害怕嗎?” 葉子終于抬頭看了宋亭一眼,這一眼里帶著點譏笑的意味,似乎在笑宋亭不知世人疾苦,“要不是實在沒地方住,誰愿意來這種破地方?又臟又亂,老鼠都從這兒經(jīng)過都懶得看一眼?!?/br> 宋亭記起他們剛到這座破廟時的樣子,那時十幾個乞丐一股腦地從廟中蜂擁而出,這樣一看,確實是他和柳知故攪了葉子他們的一處安寧。 “那些人……那日被我們嚇跑的人不回來了嗎?”宋亭略帶歉意,“我們在這兒也住不了幾天……” “誰知道?”葉子打斷宋亭的話,滿不在乎,“許是又找了處新住處,若是想回來早就回來了。” “流浪的生活就是這樣的,”葉子似乎習(xí)慣了身邊的人來來去去,“永遠(yuǎn)沒有固定的藏身之處,也永遠(yuǎn)沒有陪在身邊的人,來來往往,形形色|色,走了一撥人又來一撥,習(xí)慣就好?!?/br> 葉子說話的樣子并不像市井中的流浪漢,遣詞用句竟然有讀過書的痕跡。 宋亭微微詫異:“你……讀過書?” “我?”葉子覺得有些好笑,“我讀過什么書?那都是大戶人家學(xué)的東西,我哪能夠地著?不過,我倒是在一個老乞丐那里聽了不少的故事,如果這也算讀過書的話,那我大概也能去那翰林試試?!?/br> 宋亭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看著葉子神色中一向隱藏地頗深的少年意氣此時顯露出來,他心道:“少年終究還是少年?!?/br> “山上的歌女究竟是什么來頭?”宋亭看了一會兒,將話頭拉回正題。 葉子聞言,方才明目張膽的少年意氣淡了幾分,他稍微轉(zhuǎn)過頭去,又撿了根稻草在手中撮捻。 “我在老乞丐那里聽過,傳聞幾百年前那場疫病就是從一個樂坊里傳出來的,疫病在全城蔓延之時,樂坊里的歌女已經(jīng)死了一半了,山上的女鬼也許就是樂坊的歌女所化?!?/br> 宋亭雙眼一瞇,這少年比他想象的要大膽,常人對鬼神之類的東西都敬而遠(yuǎn)之,甚至談之色變,而眼前的少年毫無怯意,語調(diào)波瀾不驚。 葉子似乎感覺到了身旁人的心思,他直直地看向宋亭,聳聳肩道:“若是你也在這荒山野嶺里住上幾年,這些神啊鬼啊的東西你也能見怪不怪?!?/br> 宋亭收回打量的眼神,微微垂首,突然發(fā)覺頸間爬上來一陣陣酸痛之意,又或許是方才說了許多話的原因,嗓子也有些發(fā)癢發(fā)緊,他下意識用手去觸碰頸間,卻突然被一把拽住手腕。 柳知故同宋亭靠地很近,眼疾手快地攔下了宋亭不安分的手,他沉聲道:“別碰,傷口還沒好。” 宋亭這才恍然想起,自己的脖頸曾落入歌女之手,那蔻珠一般的指甲曾深入他頸間的血rou,留下一道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被拖出樂坊時,他身上的白衫被頸間的鮮血染紅,此刻卻干凈如斯,想來應(yīng)是師尊在他昏睡之時替他整理干凈了。 思及此,宋亭眼神一動,手指微微顫動,他抬眼去看師尊,不出意料地在師尊的頸間也發(fā)現(xiàn)了同樣的血痕,傷口應(yīng)是被簡單處理過,血跡已然干涸,只是猩紅的血rou露在外面,將其余完好的皮膚襯地慘白,宋亭看著,瞧著,心中像是被刀狠狠劃了一道。 樂坊中他受傷時,師尊想必也傷地不輕,猛地回憶起那冰冷的指甲鑲?cè)胙猺ou時尖銳的刺痛和入骨的寒涼,宋亭打了個寒噤。 師尊便是在如此痛苦的情況下將他從歌女手中奪過來的,原本模糊記憶此時被打開了閘口,師尊抱著他時顫抖的手,還有被分不清是誰的鮮血模糊了的視線,那些被他拋之腦后的記憶在此情此景中突然闖入,宋亭的心口豁然涌出酸澀。 他這樣想著,眼底竟然有些發(fā)酸,他眨眨眼,將那陣酸澀壓下去,卻不知眼尾依然殷紅,他開口,語調(diào)不自覺就軟了下來,帶著輕微的鼻音。 “師尊,我那時是不是給你拖后腿了?” 他當(dāng)時腦子一亂想出的主意現(xiàn)在想來竟然還是如此可笑,他自認(rèn)為萬無一失的法子其實毫無用處。不該這樣的,為什么他只是想試著離開師尊的庇護(hù)都辦不到? 宋亭垂眸,眼中的酸澀竟然隱有卷土重來之兆,柳知故的手撫上宋亭的軟發(fā),輕笑道:“不,你幫了大忙了?!?/br> 葉子看著這兩人若無旁人的卿卿我我,表情變幻莫測,宋亭背對著他絲毫未察覺,柳知故一手?jǐn)堖^宋亭那顆鬢發(fā)微亂的頭,眼神忽然掃了過來。 柳知故變臉比變天還快,面對宋亭時一副柔地千年冰山都要融化的樣子,可只要他的眼神一離開宋亭,周身的氣場瞬間變樣。葉子渾身一震,即使看不見柳知故白綾后的那雙眼睛,他也能感覺到那打過來、不甚友善的眼神,葉子瞬間收斂表情灰溜溜地爬回了自己的狗窩。 待宋亭和葉子睡熟后,柳知故坐在早已熄滅的火堆前算了下日子,歌女所說的三月初十不遠(yuǎn)了,就在三日后。 他記得鹿夢城中有個廟宇,名為桃花庵,是城中百姓為紀(jì)念桃花仙人所建。 寂寥的破廟中傳來輕微的動靜,柳知故回頭,看見宋亭在熟睡中翻了個身,柳知故嘴角都變?nèi)崃?,他將自己身上那件紫衫往宋亭身上拉了拉,心里想著,明日得去一趟桃花庵?/br> 桃花庵一年四季都供奉著一位神仙,那就是百年前飛升的桃花仙人。但要說這桃花庵究竟是誰所建,卻無人知曉,城中人只知不知哪一天這桃花庵就坐落于此了。百年來桃花庵的香火不斷,甚至一度吸引了不少文人sao客前來游玩吟詩。 三月初十在即,桃花庵里的香火便更加旺盛,宋亭走在街上,與那桃花庵還隔著一段距離,可周身竟然已經(jīng)飄著一股香火的味道。 燒香的味道有靜心怡神的奇效,宋亭一路走來,沾了一身的香火。 桃花庵前有一段長階,階邊兩兩相隔不遠(yuǎn)就有一兩個小販在賣線香,走進(jìn)大門,一棵火紅的大樹驀地闖入視線。定睛細(xì)看,宋亭這才看清那棵直指青天的大樹上綁著飄動的紅綢帶,那原是棵祈愿樹。 香火繚繞,煙霧散盡后宋亭在祈愿樹下看見一個頗為眼熟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