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李朝霜不用問姬天韻，也明白他的答案是什么。

    四邪神，卓迢渺。

    這一路所見，皆是姬天韻的答案。

    “哈哈?！?/br>
    李朝霜突然笑出來。

    “你覺得可笑么？”姬天韻道，“天眼?！?/br>
    “這難道不可笑么？”李朝霜說話的時候，語氣中猶帶笑音，“您問我大荒人間的輪回可有終結(jié)之法，當時我沒能給出答案，而您自己得出的答案，是毀掉人間?！?/br>
    縱容滔州溺嬰風俗。

    幫忙隱瞞楚州將軍用活人換尸兵。

    一手構(gòu)建起叫江北無數(shù)人家破人亡的借貸之災。

    借天子權(quán)威強變民風人心。

    再加上，身為北大封主看守，卻與三災里應外合，最后放出地災。

    至于二十年前李春暉死于東大封暴動一事，眼前之人是否摻了一手，李朝霜甚至無需問。

    “理由我明白的，就是那些話，”李朝霜面上笑著，眼里卻沒有笑意，道，“神鳥鴻鵠和離鄉(xiāng)人，當年要是乖乖叫三災吞噬的話，只論大荒這方天地內(nèi)，可能永遠不可能出現(xiàn)在千年的苦難輪回吧。離鄉(xiāng)人，不，大荒人，會在大荒上幸福的生活，我們作為養(yǎng)分參與其中，莫非不是一種傳承么？”

    這番話里明嘲暗諷，文士不可能聽不出來。

    但姬天韻并未因此有一絲一毫地臉色變化，仿佛他早已拿這些話叩問過自己無數(shù)遍。

    “不，天眼啊，我絕無否認離鄉(xiāng)人這千年掙扎的意思?！?/br>
    他蒼老的聲音不疾不徐，“或者說，正因為離鄉(xiāng)人的千年掙扎，才創(chuàng)造出而今改變的契機?！?/br>
    姬天韻聳拉的眼皮，掀開一條縫。

    細縫中的眼珠，仿若射出精光，注目李朝霜。

    他道：“即便是你也不知曉吧，這千年下來，離鄉(xiāng)人銘刻給三災的印記，已然無法祛除了?！?/br>
    風雪中，黑發(fā)青年不甚明顯地挑起一邊眉毛。

    “三災想吞噬所有，塑造一個沒有神鳥鴻鵠痕跡的新天地。然而在這千年糾纏里，離鄉(xiāng)人以過往之記憶，現(xiàn)今之情.欲，明日之心志，反而無數(shù)次將他們塑造。

    “他們必須接受，往后也只能帶著離鄉(xiāng)人的印記，塑造新天地?！?/br>
    李朝霜挑起的一邊眉毛，無甚興趣地落回去。

    姬天韻道：“三災若想創(chuàng)造在新天地中自由奔跑的‘人’，已脫離不了離鄉(xiāng)人的模樣。既然未來大荒人與離鄉(xiāng)人相差不大，那么，借三災之力，將一部分離鄉(xiāng)人，轉(zhuǎn)化為大荒人，并非什么不可行之事?！?/br>
    “山長，這是一件苦活吧，”李朝霜感嘆，“小心翼翼同三災交涉，屈膝弓背，唾面自干，只要能讓一點點離鄉(xiāng)人活下去。啊，‘一點點’是我的猜測。說到底，三災不可能喜歡離鄉(xiāng)人，哪怕印記沒法擺脫，他們也不會愿意留下太多離鄉(xiāng)人。哎，實在吃力不討好啊，山長?！?/br>
    明嘲暗諷的意味更濃了。

    “‘一點點’就足夠了?！奔祉崊s道，“當初從神鳥與三災大戰(zhàn)中幸存下來的離鄉(xiāng)人，也只有一點點。但不過數(shù)百年，就繁衍成了不斷消耗地力，也無法供養(yǎng)的萬萬數(shù)人。”

    他頓了頓，又道：“這‘一點點’，不會是我選擇的人。除了我原本打算留下的皇室里那幾個，剩下的，就看三災破封之下，是哪一批離鄉(xiāng)人，能最先趕到不周山下?！?/br>
    能克服艱難險阻，最先趕到不周山的離鄉(xiāng)人，哪怕在新天地，定然也能安然存活。

    至于皇室中人……新的大荒人們，需要一位皇帝。

    “迢渺他聽聞你目的是不周山，認為你是要破壞我多年前設在此處的轉(zhuǎn)化之爐鼎。天眼的確神秘莫測，醒來后第一時間，就看到了這里?！奔祉嵉?，“但你來晚了，三災已然破封，你要剝奪離鄉(xiāng)人最后一線生機么？”

    斬卻爐鼎，離鄉(xiāng)人不能轉(zhuǎn)化為新大荒人，只能都死在三災吞噬中。

    不斬卻，至少有一些人，能活下去。

    劍鋒之上，是千萬人的性命。

    無論選哪個，都是一場血染山河。

    姬天韻見李朝霜矗立原地，一動不動，便知自己說服了他。

    哪想，黑發(fā)青年突然抬手，撫摸自己眼尾。

    這雙眼睛既容易流淚，又經(jīng)常干澀，比李朝霜自己還嬌氣，以致他養(yǎng)成按揉的習慣。

    但這種習慣對眼睛不好，最后不得已，每當他想按揉時，就會控制住，改為輕輕撫摸眼尾。

    以此平復心緒，李朝霜取下眼鏡，丟到腳邊。

    “您在說什么啊，說過無數(shù)次了，我這種廢物，就算長了一雙天眼，也什么都看不見……”

    他說著沒人相信的話，向前一步。

    “我來到此，是為了回答三十年前，您所求之問?！?/br>
    李朝霜道，纏繞手腕上的鹓雛尾羽微微發(fā)亮，而他的黑發(fā)，結(jié)成蓬松的鴉青羽毛，在風雪中狂舞。

    “并非作為天眼，而是作為劍客。

    “與您不同，終結(jié)大荒人間的輪回，我的選擇不是毀掉人間……”

    金砂浮動的一雙眼眸里，迸出一道無色劍光。

    姬天韻什么都沒看見，胸口就噴出大捧血花！

    ……不選擇毀掉人間，卻一定要殺了他嗎？

    何等幼稚的做法，姬天韻想，事到如今，他即便以身殉道，又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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