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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她做什么,兩匹神馬拉著馬車,先慢慢起步,然后轉(zhuǎn)為小跑。 風(fēng)在疾馳,馬車進入密林,擋在前方的樹木巖石,在即將撞上馬車前,仿佛活的生靈一樣,驚嚇般跳到一邊。 以一條筆直的線,揚起一路煙塵的馬車奔騰。 以一條筆直的線,從醒來那一刻起至今,無回劍劍指不周山。 剩下的時間,不允許他走回頭路了。 李朝霜關(guān)上車窗,在搖晃的,黑暗的車廂里,虛虛合上雙手。 這樣一來,好像就在昨日一般,他瞞著陳倉師叔,打開鳥籠,小心翼翼將躺在底部,包裹著紗布,渾身藥味的小鳥,捧起在手心。 當時也是如此昏暗。 他趁著師兄弟們不注意,將放在角落里的鳥籠,搬到床上,和他自己一起躲進被窩下。 小孩已經(jīng)病了數(shù)日。 甚至連劍主都匆匆忙忙過來探望過一次,因為小孩這次病的古怪。 謝崔嵬不是多聽話的乖孩子,按理說,他日常該待在室內(nèi),被不放心他的大人裹成團子,每日對著那把他拿都拿不起的長劍,觀想煉心。但一個沒注意,他總會跑出去,和不知道他身份的同齡孩子們交上朋友,一起玩鬧。 哪日劍閣里的熊孩子們鬧出大事,背后一定有他在出謀劃策。 但他體質(zhì)又那般羸弱,羸弱到讓人懷疑室外的風(fēng)都能傷害他,又喜歡折騰,三日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照顧他的陳倉道主,都習(xí)慣了。 唯有這次,病情來勢洶洶。大夫來看,只說什么郁結(jié)于心。 這么活潑的孩子,哪來的“郁”? 大人們不明白。 小孩也不打算說。 和認識的人們相比,不會說話的小鳥,更適合當一個傾訴對象。 “我啊,六日前出去,遇到了六花?!?/br> 六花是小孩的朋友之一。 “她和我說,她要搬走了?!?/br> 因為六花是一位劍閣弟子的女兒,而那位劍閣的師兄,在一個月前犧牲在了西大封。 當月治喪的,在陳倉道有好幾家。等喪事辦完,又休整一段時日,還穿著白衣黑巾的婦孺遺孀,得搬家下山。 道中只能住劍閣中人。 并非無情,劍閣有在蜀中為弟子家人安排好居所。但道中洞府不歸弟子所有,之前主人犧牲后,有新收的弟子要遷入。 “阿嵬不用擔心我哦?!迸绱藢砀鎰e的小孩說,“要搬去的地方有我家親戚。雖然沒見過面,但節(jié)日總會收到禮,應(yīng)該是很好的人吧。閣里也給我家一大筆銀子,有——” 她壓低了聲音,說著自己從大人那兒聽來的話,“有兩百兩呢。” 聽她述說的小孩,瞪大眼睛。 他重復(fù),語氣大相徑庭,“才兩百兩。” “節(jié)省用,至少夠我家用上五六年了。”六花沒聽出小孩的語氣古怪,繼續(xù)復(fù)述從大人那兒聽到的話,“是爹的撫恤……撫恤是什么意思?” 小孩是他們中懂得最多的那個,一直以來,伙伴們都習(xí)慣有不懂就來問他。 “是,”小孩在震驚和恍惚中回答,“買命錢,的意思?!?/br> 數(shù)日后,他躲在被窩下,茫然對根本沒醒的小鳥道,“買命錢才兩百兩?!?/br> 還沒有他一碗藥貴。 在劍閣上生活,不大需要銀錢,一切都以宗門貢獻換取。 比起還會下山趕集的其他孩子們,小孩當真對銀錢價值毫無概念,他一碗藥值多少錢,還是偶爾從照顧他的師兄那里聽來的。 如今他可算明白,師兄當初為什么會有感嘆的語氣。 兩相對比,他第一次知曉自己身價如何。 “我是不是不該出門,也不該生???” 還不知道自己藥錢是誰出資,小孩天真地問,“如果我少生點病,六花能拿到的撫恤,是不是會多一點?” 而他過去不聽話地到處亂跑,為此多喝了多少碗藥啊。 “我錯了嗎?”他繼續(xù)問,“我應(yīng)該乖乖聽話的,嗎?” 小孩用指尖撫摸小鳥的尖喙,憋悶的黑暗中,他能感覺手心上的鳥兒胸口一起一伏,隱約的心跳傳遞過來,讓他常年冰涼的手指暖和起來。 “你也要乖乖聽話哦?!毙『⒌哪铑^格外分散,“我都和你說,不要上太白峰了,會死的,你還是偷偷飛進去了。” 這么說的他,不講理地全不顧,在天上飛來飛去的小鳥,根本聽不到下方抬頭望他那小孩,低低的說話聲。 “外面很危險……” 不,外面是廣闊的,新鮮的,有趣的。 “我下定決心了?!毙『⒐啿嫉镍B兒放在自己胸口,病中本就體力不支的他,在憋悶中逐漸失去意識。 那句低喃,連小孩自己都沒聽到。 “陪我一起,留在籠中吧?!?/br> *** 說到底,并沒能留住他。 馬車上,李朝霜合攏手,心想。 并沒有真正抓住這只鳥兒一次,無論是當年還是今日。 唯一不同的是,他終于找到,值得他耗盡生命去追尋的目標。 這幅用金錢和權(quán)勢,用百姓血淚澆灌出來的無用身軀,找到了值得去填的刀刃。 越靠近不周山,李朝霜越能感覺心劍在他胸膛中震顫。 不要猶豫。 不用回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