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早醒來，兩人都有種新奇的體驗，這樣在親戚家睡到日上三竿，仿佛便是正式作客的夫妻一般。

    楚珩擁著她光裸的肩膀，打量室內(nèi)古樸溫文的陳設(shè)，“你哥哥倒不像暴發(fā)戶，沒一股腦地將古董珍玩堆積在屋里，裝飾也很雅清?！?/br>
    紀雨寧道：“這都是仿照我從前閨房的布置，你沒去過我揚州老家，那才叫渾然天成呢，似哥哥這般照貓畫虎，到底過于穿鑿，落了下乘。”

    微微有點悵惘，自從紀家將生意挪到京城來，她也甚少回揚州了，只除了每年祭拜之時——爹爹是個念舊的人，垂危之時便諄諄囑托，要他們扶柩回鄉(xiāng)不愿葬在異地，和早逝的發(fā)妻魂魄兩隔。

    老人家生平?jīng)]做過一件錯事，唯一愧疚的是錯看了女婿，將她匆匆出嫁——那時候李肅還未像現(xiàn)在這般原形畢露，可從她幾次歸寧的情況，老人家已知此子不堪良配。

    奈何木已成舟，縱使紀雨寧在李家過得并不快活，他也只能裝作不知，背地里讓紀凌峰多照看meimei。他又是那樣驕傲，并不肯承認自己的獨斷專行會帶來多大壞處。是他沒有保護好女兒，讓她在花燈節(jié)上被人擄去，失卻清白；也是他親自挑了李成甫這么一位后生，渾然沒問女兒是否愿意嫁給他。

    直到臨終之時，他才依依拉著女兒的手，兩行濁淚滾滾而落——他擔(dān)心無法向九泉下的妻子交代。

    起初紀雨寧的確是有怨的，怨父親不管不顧將自己扔在李家，卻沒想著接她出去，可直到后來，紀雨寧才漸漸意識，無論爹爹還是周遭的這些人，全都是在按照世俗的規(guī)則生活，至于她自己，不也同樣任勞任怨，在李家耗費了大把的青春？

    她在父親回光返照之際取得了諒解，用一個善意的謊言換得他安心瞑目，但，從那之后，便有一股莫名的沖動團聚在腔子里，迫切地要呼嘯而出——她實在煩透了這些人情規(guī)矩，只想再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

    因此在阮眉回來之后，紀雨寧便果斷提出和離。與其說李肅對她的冷落是主因，還不如說她早就膩煩了這個男人——紀雨寧想想，自己確實不夠格稱為賢妻。

    當(dāng)然這些都不重要了，無論對錯，紀雨寧已然得到解脫。她趴在楚珩結(jié)實的胸膛上，手指一圈圈畫著線，感受著指腹下肌rou微微的戰(zhàn)栗——這個男人確實是可愛的，因不自知便更讓人覺得向往。

    紀雨寧有了一絲留戀之意，她忽然說道：“明年我想回揚州掃墓，你能陪我去嗎？”

    楚珩自動把這個翻譯成“見家長”，也對，兄嫂都見過了，自然該看看岳丈和丈母娘。

    他輕輕嗯了聲，想起他倆的初識也是在揚州。那時他還是個被貶的可憐皇子呢，她不知他的身份，他卻早知她是大商賈的女兒。

    回想起來簡直物是人非，楚珩謹慎地試探道：“你在揚州可有何故人？不如趁機也走訪一二?！?/br>
    自從十六歲那年出事，爹爹便將她拘在家中，不許她出去半步，紀雨寧早就跟親朋故舊斷了往來——至于更早一些的，那些塵封的記憶她也不愿多想。

    楚珩見她緊緊閉著唇，便知犯了忌諱，只得把話題岔開，暫且不表。

    因著公主府還有任務(wù)在身，紀雨寧沒打算久留，只吃過早飯便告辭了。

    穆氏一改昨日的疏淡，竟依依出言挽留，仿佛很舍不得小姑子和她一家似的。

    實在留不住，只好涕淚連連地送客，臨走還送了一大堆東西，有今秋新收的大米，各種菜蔬果干，以及各色布料——都是些零碎尺頭，做衣裳是不夠的，拿來納鞋底縫扇套裁手絹倒是不錯。

    紀雨寧簡直啼笑皆非，可見那兩塊金錁子已經(jīng)收服了穆氏的心，否則她這種小氣鬼不會想到要還禮的——就算如此，她也不肯讓收禮的占了便宜，凈撿些物美價廉的來送。

    不過比起她對旁人的態(tài)度，她對楚珩已經(jīng)算有心了。

    楚珩倒還是挺高興的，他在宮里長大，從來只見過炒熟的菜蔬，未知生著是何模樣，原來沒切塊的茄子有這么大個，還圓滾滾的，都能抵上蹴鞠用的鞠球了。

    紀雨寧只覺得這孩子真可憐，生平頭一次見茄瓜么，該不會只吃過長條形的茄子罷？

    她淡淡道：“嫂子打算在你身上撈回本呢，打量你家中非富即貴，以為拉攏了你，日后便可好處不斷，我看，這回她卻是要失望了?！?/br>
    她哪曉得穆氏這回誤打誤撞卻猜中了，當(dāng)然楚珩此刻是不會承認的，他對紀家人倒沒什么惡感，雖然他們一開始看不起他，那也是人之常情——比起宮里的勾心斗角，當(dāng)面帶笑背后藏刀，這種純?nèi)徊患友陲椀南矏旱棺屓耸娣枚唷?/br>
    馬車里干坐無聊，紀雨寧翻看穆氏送的東西，倒僥幸發(fā)現(xiàn)了幾捆五色絲線，大概是穆氏不要的，對她而言卻正合適——公主府雖然也有，可大多是陳貨，不及剛?cè)境龅念伾r亮。

    紀雨寧便讓楚珩幫忙捉住絲線的一段，她則借助日光，耐心將幾種不同濃淡的絲線挑出來，準備刺繡之用。

    楚珩端端正正坐著，原本不打算心猿意馬，可偏偏兩人的距離挨得如此之近，以致于他能輕易看見紀雨寧鬢邊垂落的一縷發(fā)絲，沿著纖細脖頸延伸到肩膀，并緩緩融入領(lǐng)口那痕雪膚中去。

    楚珩忽然就覺得心癢難熬，冷不防一個噴嚏，絲線便松動了。

    好在紀雨寧已整理完，并沒責(zé)怪，只分門別類地將繡線收到盒中去。

    再次面對面時，氣氛便異常纏綿了，楚珩望著對面姣花軟玉般的面容，情不能已，鬼神神差般將唇靠攏過去。

    紀雨寧沒有躲開，唯獨臉上的紅云略微加深了些——她今日特意擦了點胭脂，若非楚珩這樣細心，未必看得出來。

    他猜想紀雨寧應(yīng)該是為了掩飾緊張——難道她在他面前也會害羞么？

    這個猜想令楚珩激動萬分，本來想吻一吻便分開的，這會子反倒破罐子破摔，恨不得連舌頭都融化掉。

    等到結(jié)束時，兩人呼吸都微微急促，仿佛坐車比走路還要吃力。但不得不說，這回滋味愈發(fā)的好。雖然不是第一遭接吻，但起初兩人都攢著勁要取悅對方，反而弄巧成拙，甚至差點磕著牙齒。

    這回為了自己享受，卻能沉浸其中，有種神魂顛倒的奇妙滋味。

    兩人一時無話，直到馬車停下，長公主艷麗的面龐出現(xiàn)在窗外，楚珩方唬了一跳，簡直像從前被太傅抓著偷看雜書一般。

    長清很敏感，“怎么了，見到本宮就像見到鬼一樣？”

    楚珩心說見到鬼也比見到你好，這人怎么隨處可見？身為公主就沒點正經(jīng)事可做嗎？

    這姐弟倆氣氛古怪，紀雨寧倒也沒多想，她總以為長公主艷名遠播，楚珩為著避嫌才會緊張——看不出來，男人捍衛(wèi)起貞cao也是挺節(jié)烈的。

    紀雨寧只姍姍下來，笑道：“公主，您那件料子太過繁復(fù)，我想先做府上乳母的衣裳，不知可否能夠？”

    長清哪敢與石太后爭先，忙道：“長幼有序，自是應(yīng)該的?！?/br>
    紀雨寧這才放心，“那您可得多等幾日?！?/br>
    長清本來就不缺衣裳，之所以將紀雨寧留在府里，不過是為了在眼皮子底下監(jiān)視這對有情人，省得皇帝成天跑動跑西，卻要怪她做jiejie的縱容。

    等紀雨寧去后，長清便繞著馬車嘖嘖有聲，“看來紀家真認了你這位女婿，送了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車東西？”

    本意是為打趣，哪知楚珩驕傲地昂首，“當(dāng)然。”

    比起金銀珠寶等俗物，自然是自家種的菜蔬更能代表心意，這不叫認同叫什么？

    長清：……好像很有道理。

    她被說服了。

    第29章 .  衣裳   一門子親戚不像才出奇呢。

    紀雨寧為石太后準備的衣裳很快便制好了, 進度之迅速，令長清都大感吃驚。

    蓋因石太后在吃穿上格外講究，平日穿的常服都得織造坊十幾個繡娘趕工月余方得出來, 更別提鳳袍這種了。

    如今雖說以乳母的身份出現(xiàn)人前, 可照石太后那挑剔脾氣, 若東西做得太差，她照樣會發(fā)火的。

    而當(dāng)紀雨寧將實物搬來, 長清就……她實在夸不出口，料子既非最好的料子, 圖案也看不出有甚稀奇之處，難道紀雨寧也是那等拜高踩低之人, 見是個乳母便存心輕慢？

    她婉轉(zhuǎn)建議道：“是否尚需加以潤色？”

    紀雨寧有點奇怪，“公主乃皇室中人，縱使曾蒙乳母撫育多年，可尊卑有別，她總越不過您的規(guī)制去?！?/br>
    長清暗暗叫苦，偏她兩頭不討好——是她攛掇母后配合演這出騙局, 可若是紀雨寧做出的衣裳不合心意, 母后還是得怪到她頭上。

    奈何紀雨寧也不過盡她的本分，長清只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硬起頭皮將石太后帶來。

    石太后看見包裹里那團綠色織物，差點懷疑人生，這紀雨寧生得天仙一般, 怎的審美卻如此另類，這東西真能穿嗎？

    到底比不過專業(yè)的織娘，石太后心想兒子也是昏頭了，聽她吹捧婦功, 還以為有點真才實學(xué)，哪知不過是騙人的把戲。

    石太后當(dāng)時便想走，長清死命拽著她——來都來了，好歹賞點面子。

    紀雨寧倒是泰然自若，“還請您先試穿看看?！?/br>
    綠色是賤色，在宮中歷來為宮女太監(jiān)所著，石太后本來最看不起，奈何這會子她也不過是下人中的一個，只好“同流合污”，任由紀雨寧幫她除下外袍，再將新的披上。

    觸感倒是又輕又軟，摸不出線頭和打結(jié)的痕跡，可見針腳有多細密。石太后心下微微改觀，至少這女子的基本功是好的。

    可除開這些，依舊不過是件再尋常不過的織物，看不出有甚驚喜之處。

    長清知曉母后脾性，少不得代其發(fā)難，皺眉道：“紀夫人，我因賞識才交托與你，可你卻這般敷衍塞責(zé)？”

    紀雨寧不慌不忙，“煩請公主在室內(nèi)多點些燭火?！?/br>
    長清愛好歌舞，靜園最不缺的就是蠟燭，遂讓侍人將庫房里的幾盞巨大燭臺盡皆取來，還多添了兩盞壁燈。

    因習(xí)慣了之前昏暗，光線乍亮，長清微覺有些刺目，下意識抬起衣袖遮蔽視線，等再度放開時，便見室內(nèi)輝煌如白晝，而石太后身上的那件綠衫居然明明滅滅，如同一只于夜色中載浮載沉的羽蝶——原是用不同濃淡的絲線勾勒出圖樣，中間再雜以金粉的微粒，平時瞧不出來，唯有在燭火下格外的繽彩紛呈。

    若是在大太陽底下，想必更為絢麗奪目。

    雖有炫技之嫌，可長清跟石太后還是被震撼到了，半晌，長清方撫掌夸贊，“夫人獨具匠心，本宮佩服?！?/br>
    石太后倒是不輕易夸人，板著臉道：“顏色也太青嫩了些，不合年紀?！?/br>
    紀雨寧莞爾，“您本就駐顏有術(shù)，何必非得往老氣打扮？難道女子嫁過人，生兒育女，便再不能隨心所欲穿些顏色衣裳么？我就不這么覺得，人是為自己而活的，若事事在意別人的眼光，規(guī)行矩步，不敢越雷池半步，那日子也太無趣了些。”

    石太后心頭一震，自從先帝去后，她做了寡婦，便跟嬪妃時的習(xí)慣劃清界限，不但吃起了長齋，還天天念經(jīng)揀佛米，衣裳也盡都挑莊重的穿——華貴是華貴，可總覺得少了點什么。

    如今被紀雨寧點醒，她才發(fā)覺自己多久沒按照心意生活了，生怕被臣子們說她不配為天下人之母——可是細想想，誰規(guī)定她非得做這個表率？她就是念一百卷楞嚴經(jīng)，死了的那個也不會從帝陵里爬出來，依舊是形單影只、孤苦伶仃。

    比較起來，紀雨寧就太會找樂子了。石太后只覺心情復(fù)雜，若非紀雨寧并不知她身份，她還以為那番話是故意說給自己聽的——暗示她跟珩兒情投意合，希望得到長輩的諒解。

    可是現(xiàn)下來看，紀雨寧似乎也不在意這個，只是隨心所欲，一意孤行——這個女子！

    長清見母后臉色乍陰乍晴，一時也分不清她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只試探道：“阿娘，要將衣裳裝起來么？”

    她對乳母稱阿娘，似乎是舊時習(xí)慣，紀雨寧也沒起疑。

    石太后沉寂了一會兒，沒有說話。

    次日她就跟長清說要回宮，長清心里是巴不得的，可母女倆畢竟聚少離多，平時她害怕嫡母的嚴厲，若長久不見面，心里又怪思念得緊。

    遂訕訕道：“若有空時，母后還須常來做客才好?！?/br>
    忽然注意到石太后行囊里赫然包著綠裙，她大感意外，“母后要帶走么？”

    石太后唔了聲，微微窘迫，“禮佛的時候穿素淡點正好。”

    長清心說這衣裳哪素淡呀，母后凈會睜眼說瞎話，不過她也知曉太后口是心非——明明就很喜歡，可生怕紀雨寧得意，愣是夸都不肯夸一句。

    這人也是沒誰了。

    臨上鑾駕前，石太后躊躇再三，還是囑咐，“阿珩跟那女子的事，你讓他早做打算。”

    這是讓勸和還是勸分哪？長清故作癡傻，“知道了，兒臣會給紀夫人一筆銀子，將她打發(fā)出去便是?！?/br>
    石太后不悅道：“誰要你趕她走了？”

    這些時日低頭不見抬頭見，石太后已知道兒子跟那紀氏有多拆不開，與其自己來當(dāng)這個惡婆婆，倒不如順其自然——橫豎宮里空出的嬪妃位多著呢，填填缺也好。

    長清這廂便痛快的應(yīng)道：“兒臣遵命?！?/br>
    瞧她模樣，仿佛早料到有此一出——連向來驕傲的長清都被收買了，那紀氏可真有本領(lǐng)！

    石太后本想罵兩句狐貍精，可摸著懷中柔軟衣料，到底沒好意思，只幽幽化為一聲長嘆——拿人手短吃人嘴軟，她是太后也不能免俗啊。

    紀雨寧送的那身衣裳，石太后原打算私下偷偷穿著頑的，可當(dāng)儀駕趨近宮門時，她卻抑制不住心底那股悸動，在后車廂里便換了裝束。

    誰說太后不能扮年輕？她就不信有人敢置喙半句。

    石景蘭老早就在宮門前跪迎，遠遠地看著鑾駕里出來一個嬌俏綠影，還以為那紀氏堂而皇之地進宮來了，直到人影到了近前，她才認出那是姑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