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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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時對此等情況亦是有了預(yù)料。回憶起幾年前自己的舉動,王袆忍不住撫須,于是我拿使館當做了學堂,開班授課。凡是有意學我漢家文化者均可入學,如此,倒也與不少學子結(jié)緣。 若是再給我些時間,我有把握能夠勸通梁王。只可惜時不我待,彼時北元逃入荒漠,彈盡糧絕,他們是絕不可能放棄云南這個糧倉的。我抵達云南后半年,北元便遣使者至云南,梁王生怕與大明交往之事被察,便將我藏于民居,不料還是被察覺,使者令梁王殺我以證其無不臣之心。 王袆?wù)f到這兒搖搖頭,嘆息一聲,眼中帶上悲愴,我已做好殉國準備,怎料有一服兵役之士聽過我一堂課,便覺與我有師生之情,不愿我死,遂冒死相救。然梁王為表心意,派出的追兵眾多,他不過一人爾,又如何能擋千軍萬馬? 那人原是個獵戶,他將我托給其同鄉(xiāng),換上了我的衣裳帶著追兵入了林子,故意引來猛獸一語未完,一行熱淚已從眼角滑落,老人哽咽不已,我被那獵戶的同鄉(xiāng)帶走,逃到了他的家鄉(xiāng),得村人庇佑,隱姓埋名茍活至今,唯一想看見的,便是云南歸附那一日!如今,我已如愿。 宋濂沉默許久,長嘆一聲:當真義士。 他與王袆當年均是儒家大拿,桃李滿天下,見才心喜是尋常,傳道授業(yè)更是本能,從不圖回報,沒想到末了竟有人為了這半師之誼付出性命。 著實可敬可嘆。 待到王袆情緒稍穩(wěn),宋濂又將自己來到此處的前因后果說與老友。 比起王袆的驚心動魄,他的經(jīng)歷倒更有些怵目驚心的味道:吾那不孝孫兒牽扯進了胡惟庸案。 王袆頓時大驚,滿是不敢置信。胡惟庸案之大牽連之廣,連他在云南都有聽聞,慎兒,他不是一向行為謹慎,怎的會? 宋濂擺擺手,再謹爾慎之,也避不開官場人情,當年之事,不提也罷。 慎兒因此被誅,璲兒連坐,本來陛下連我這條老命也要一起拿去,被太子以為皇孫求福之名阻下,幸而保住,只是被貶夔州。后我聽聞云南一事,自請來此,沒想到你也在這兒。宋濂苦笑一下,拍了拍王袆的手臂,看,我與你一樣,都是靠著學生保住了一條老命。 王袆嘴唇發(fā)抖,回握住宋濂的手,一時竟是不知該說什么。 老友風雨一生,本該是告老還鄉(xiāng)含飴弄孫的年紀,卻失子喪孫,被遷他鄉(xiāng),何其痛也。幸而有太子相保,否則更是要身首異處。 等等? 王袆忽然反應(yīng)過來:為皇孫求福? 宋濂嘆道:是了,你于滇地十余年,想必并不知朝中之事,我且同你大概一說。 爐上茶水沸騰數(shù)次,車廂內(nèi)的私語漸漸轉(zhuǎn)為寧靜。 王袆手捧熱茶,長嘆一聲,竟是發(fā)生了那么多事 十年間,昔日蒼天大樹轟然倒塌,馳騁沙場的勇士化作塵土,兩個孩子呱呱墜地又無聲無息地離開。 唯一不變的,是那個連遭打擊的帝王依然向前的步伐,和他們心中對統(tǒng)一的渴望。 王袆離開的時候小皇孫還未降生,他對兩個孩子的去世更多的是對國祚傳承的擔憂,尤其在聽聞太子側(cè)妃呂氏有子,卻未得扶正時不由皺眉。 為傳承計,應(yīng)立呂氏為太子妃,扶庶子為嫡,陛下怎的? 宋濂微微一笑,他的視線穿透牛車的小窗看向窗外。 外頭一大一小兩個孩子已經(jīng)和好,此刻正蹲在地上玩游戲,小的那個咯咯直笑,雙臂大開,護著身后的三只毛啾,大的那個作勢欲撲,換來弟弟驚聲尖笑之后又及時收勢,逗得小孩氣喘吁吁。 見狀,當哥哥的那個立即停止了玩鬧,拉著弟弟過來給他擦汗,還將汗巾伸入小孩衣服內(nèi),癢得小娃左搖右扭,看得出兄弟二人感情極好。 或許,陛下也在等著奇跡的發(fā)生。 而現(xiàn)在,奇跡真的發(fā)生了。 第37章 木白怎么想也沒有想明白,為什么他們家先生和好友久別重逢后不去和好友敘舊,反而要拉著他考校功課? 而且還是雙重考校,你方唱罷我登場的那種,饒是木白記憶力超群,還得了沐春補習助攻,也在這種高壓之下險些癱軟。 但他必須要撐!??! 盡管新認識的宋先生面色慈祥,盡管自家先生說他們是友人,但木白能讀懂兩人之間緊繃的空氣。 哼哼,想來也是,文人相輕,就算是至交好友也難免要比劃比劃,而他現(xiàn)在,就是兩人比劃的工具。 木白現(xiàn)在不是木白,他代表的是他們家先生和師兄,四舍五入就是代表他們整個師門! 絕對不能輸! 木白拿出了一百八十分的集中力,捏著拳頭挺著背,竭力抵擋來自知識潮水的沖刷。 然而不是我軍太弱,而是敵軍太強,見他能挺住潮水沖刷后,對方逐漸加大力度,潮水變成了洪水,木小白只能在水流中吐出個泡泡后無力撲街。 看著靈魂飄出來半個的小徒弟,王袆勾起了嘴角,和老友交換了一個眼神后,會心一笑。 怎么樣? 可以啊,在這兒都能教成這樣,老夫服了你。 以后還得拜托你了。 哪里哪里,共同進步嘛。 大郎,方才忘了同你介紹。王袆慢悠悠地開口,這是我的老友,宋濂宋景濂,是芒布路的府尹。方才對你的這番測試是因你年歲太小,宋先生特來考察你是否有參加童試的資格。 這個理由很有說服力,木白立刻就接受了,他期待又緊張地看向了兩位先生,便見二人相視一笑,那位宋先生笑瞇瞇地說:恭喜你,你通過了。本月十五,府衙特設(shè)了考場,歡迎你來參考。 這可真是個好消息,木白頓時就精神了起來,他端正坐好,沖著兩位老先生行了弟子禮,中氣十足道:是,弟子一定準時到。 頓了頓,他又有些小羞澀地看了自家先生一眼,摸出了一本冊子遞到了宋濂面前:那個,宋先生,這個是我的戶籍我之前在昆明,得做新戶籍登記,就先一步寫上了,但我戶籍落在了芒布路,所以還得煩勞您落個印收留我。 談不上煩勞,分內(nèi)之事,我也正好提前一步看看昆明那兒的格式是如何編寫的,好學習一下。宋濂一邊和善笑著一邊展開了木白家的戶籍冊,然而等到他一眼掃到下方的保人時,微笑的表情頓時就僵硬了。 為了防止有匪盜或者jian細混入,居民入籍都要遵循保證人制度。這種保人是要承擔連坐責任的,所以,除非真的非知根知底,否則尋常人不會隨隨便便為他人擔保。 當然,像是這種大規(guī)模的戶籍登記,一般的保人都是村長或者族老。 正是因為這種制度,才能在在政策不下縣的古代,用人與人之間的這張緊密的關(guān)系網(wǎng)實現(xiàn)了基層管理畢竟誰也不想莫名其妙被牽連著一起去蹲監(jiān)獄,哪怕保人不用承擔和犯罪者同等的責任,那也是無妄之災(zāi)??! 木白如果還在秀芒村的話,他的保人就是村長或者王先生,但他當時在昆明,哪來的相熟之人呢? 宋濂捏著戶籍冊的手有些發(fā)抖,紙上保人位置的【傅友德】、【藍玉】兩個名字簡直扎痛了他的眼睛。 而那邊木白還不知道自己戶籍上簽著兩個囂張的大名人給了可憐的老人家多大的刺激,他正期待又小心地看著自家先生,喏喏問道:先生,您戶籍登記了嗎? 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又問:那您要不要登在我家的戶口上? 一言出口,兩個老人的表情都有幾分古怪,但木白正低著頭醞釀?wù)f辭,完全沒有注意到這點,先生之前的戶籍是登記在村戶口上的吧?但是現(xiàn)在這樣好像不行了,新規(guī)定是一定要立戶或者歸于別人家中,師兄家里一家已有三戶,以后可能還有小寶寶。 我聽聞大明有時候會強制要求家中有三戶人口以上的家庭分戶,所以先生您看,我們家的戶籍只有我和弟弟,您加入進來正好呀。 王老先生嘴角一抽,看向了宋老先生,眼神中滿是疑問,大明何時會強制三戶以上的家庭分戶了? 宋老也是嘴角抽搐,扶額表示這可能是以訛傳訛。 明朝初年一些飽受戰(zhàn)亂災(zāi)害之苦的地區(qū)人口凋敝到連到任的軍隊和官吏都比當?shù)厍鄩讯嗟某潭取?/br> 在農(nóng)業(yè)國家,人口是最重要的生產(chǎn)力,沒有了人什么事情都做不起來,于是在國家的召喚下,陸陸續(xù)續(xù)就有人口開始從人多地少的地方遷移到地廣人稀之地。 國家當時的政策是遷地者免稅三年,發(fā)放農(nóng)具,有些特別寥落的地方甚至是發(fā)幾根竹簽讓你自己劃拉,圈住的地方就都歸你了,先到先得不要錯過哦! 當然,圈了的地就必須得種,而且要能看到收成。 在政策的呼吁下,一些普通的流民或者是家中財產(chǎn)不豐的民眾會愿意過去拼一把,但一些富余的村莊,尤其是大家族則不會,族中老者甚至會阻撓小輩離開。 所以,一些地區(qū)官員在請示過后的確會采取一些強制措施來應(yīng)對這一現(xiàn)象,分戶就是其中一條。但這是部分地區(qū)的特殊手段,并不是全國性的政策,而且也不至于苛刻到三戶就分。 傳言應(yīng)當是套用了先秦的戶籍模式,秦朝的收稅是以戶為單位,所以為了收到更多的稅負,秦朝曾經(jīng)一度強制讓居民分戶。 不過,這也是學生的一片孝心,你可以考慮一下哦。 宋濂撫須,看了眼面露糾結(jié)的老友,眼神又瞟過滿眼期待的木家兩兄弟,眸中頓時染上了幾分由衷的笑意。 他當年追隨洪武帝起家,后亦是輔佐帝王重建王朝秩序,復辟禮儀大道,與老友一起共修《元史》,被年輕人稱作當世大儒。 但若說最讓他自豪的,其實還是教出了一個優(yōu)秀的學生。 那個優(yōu)秀的學生便是當朝太子朱標。 自太子五歲由他開蒙到他離開應(yīng)天已有二十二年,宋濂對這個學生極其了解,他亦是對自己教授出的這位仁慈寬厚、孝悌友愛的儲君可以接過洪武帝的重任,將大明帶往一個全新的高度極有信心。 甚至可以說,在胡惟庸案爆發(fā)、自己鋃鐺入獄之時,他唯一的遺憾就是沒能看到自己教授出的這位未來的帝王治理之下的盛世王朝。 但他沒想到的是,學生居然為了救他,硬生生地挖開了自己的傷疤。 宋濂與太子關(guān)系之佳,到了后期太子位立,常行代父監(jiān)國之責的忙碌時期亦是會招他進宮講學的程度。 彼時太子文化已有大成,與其說是講學,不如說是聊天,太子也借此偷得半日休閑。 可以說,他是看著太子長大、看著太子成家之人,因為這份關(guān)系,他比誰都親近這大明第一家庭。 他見過太子讓太孫騎在他的脖子上放風箏,也見過太孫尿了洪武帝一身惹得帝王哈哈直笑,更是見過太子和洪武帝爭相悄悄教授太孫說話,就是想要成為太孫第一個開口稱呼的人。 洪武帝兒子眾多,但在洪武帝的心中,真正的家人其實極少。 只有馬皇后是朱重八的妻子,朱標是朱重八的兒子,后來又多了兩個孫子,其余的都屬于洪武帝。 因此,他十分清楚兩位小皇孫對這位徒兒意味著什么,也很清楚失去他們對于大明第一家庭而言是多大的痛楚。 而學生,卻為了他 宋濂離京之時太子并沒有來相送,來送他的是學生朱標。 對這個學生,宋濂滿懷歉意。朱標卻是對他笑了笑,經(jīng)歷若干次打擊后憔悴不少的太子或許是為了寬慰他,或許是為了勸說自己,說出了一個猜測。 死在火災(zāi)中的兩個孩童,很可能并不是兩位皇孫,他懷疑自己的兩個兒子是被人帶走了。 話雖然這樣說,但他其實沒什么依據(jù),現(xiàn)場的環(huán)境布置極其完美,而且當時朱標并不在應(yīng)天,但他聽說孩童遭遇火燒后五官看不清,且身形、配飾、服裝都和皇孫一模一樣。 所有看到現(xiàn)場的人,包括他的父親都認為兩個孩子死在了那場火災(zāi)之中,但朱標并不覺得。 基于一個父親的直覺,他覺得自己的孩子還活在這個世界上,他們還在某個角落等著他去尋找。 但皇孫離世的消息至今尚且封鎖,而且對方既然刻意將孩子帶走必然有其目的,短時間內(nèi)應(yīng)當不會傷害皇孫,若是他們大動干戈寸寸搜索反而會打草驚蛇。 所以,太子只能耐著性子借由公務(wù)去悄悄前往各地尋找。 他也是想要為學生做些什么,于是宋濂自請來到了云南,這個北元勢力最后的掌權(quán)地。 即便無法找到皇孫,他也想要盡自己的最后一份力,行教化之職。 但他沒有想到自己會在赴任的當天便接到屬地土族大量外遷的消息,更沒想到屬下稟報的幫助登記的小郎君居然如此面善。 雖然黑了也長大了,但這張小臉同太子幼時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再一看對方還帶著一個幼弟,兄弟兩人都有一雙和太子妃一樣的圓潤杏眼,其身份自是呼之欲出。 但直到這一刻宋濂還是有些不敢相信,他甚至覺得這是不是有人故意設(shè)下的局,想要借他之手行李代桃僵之策。 他借著幫忙的功夫與那小郎君一番閑聊,得知他沒有離開過云南,只是有個會漢文的先生所以才學了漢字,宋濂對于小郎君的身份更是增添了幾分懷疑。 幸而他遇到了這位先生,并且得知小郎是兩年前帶傷出現(xiàn)的,還失了以前記憶,這才確定了八九分。 剩下的一二分嘛 宋濂出言打斷了有些僵持的師徒二人,木小郎,敢問這為你做保的傅將軍、藍將軍同你是何等關(guān)系? 原本看著徒兒真摯眼神正感動無比的王老先生也一愣,湊過來看了眼,原本笑瞇瞇的眼睛頓時就瞪大了。 木白一愣,看了眼兩位先生,摸了摸鼻子,道:那個,傅將軍是我的養(yǎng)父,藍將軍是我義父,剛認的。 說著,他將自己如何帶弟認父的經(jīng)過也講了一遍,直聽得兩位老先生驚嚇不已。 作為自家先生的王老先生立刻提溜著小徒弟去一邊教育,而宋濂則是撫須而笑。 確定了。 能夠以如此稚齡帶著一個幼弟,能夠逃脫背后之人的追捕,又與在此地養(yǎng)傷的王袆遇上,此后更是靠著自己養(yǎng)活一家,還遇到了潛伏至此收集消息的傅添,并且給予了大明攻下云南門戶的絕對性幫助的孩子。 加之雖然也因此被元軍挾持,但沒過多久芒布路就被明軍攻破,分明是戴罪之身卻混入了軍營里,還一路靠著繪畫功底跟到了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