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下的小太子，身子rou眼可見地顫了顫，隨后好像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他抬頭望梅樹，小心打量著枝頭的朵朵紅梅，孩童的好奇心讓他戰(zhàn)勝恐懼：“你是這株梅樹？你是梅樹妖？”

    紅線循著小太子的視線看向枝頭的紅梅，又看見自己搭在梅樹上同色的裙衫。她轉(zhuǎn)動(dòng)眼珠，很是適應(yīng)地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嗯對(duì)，姑娘我是梅樹妖，這株梅樹就是我。小太子怕了？”

    小太子仰頭望著紅線出聲的方向，眼中有晶亮忽閃，像是綴滿了流螢的夜空：“不怕?！?/br>
    紅線疑惑皺眉：“不怕？”

    “你應(yīng)是好妖。”小太子道，“鬼怪雜記中，每每談至異類，便說其善偽裝，好食人精魄。若是你是書中所談?wù)摰哪切┭悾衷缫殉么丝趟南聼o人現(xiàn)身吞吃了我，而不是見我衣衫濕透，好心替我烘干。所以，言燁猜想，你應(yīng)是好妖，書上所載許是不全?！?/br>
    “好妖?！奔t線咀嚼一番這兩個(gè)字，見小太子一臉認(rèn)真同自己解釋的模樣，覺得有趣，便彎下身撐起下巴沖他笑了笑，然后又想起自己隱身他瞧不見，便玩心忽起，恐嚇起他來，“小小孩童你倒是膽大，就不怕姑娘我此刻便來吃了你？”

    小太子沉默片刻：“怕。”

    紅線一愣，她在月老府里干活許多年，牽的姻緣線大多都是凡人的，到底對(duì)凡人比旁的仙了解些。她知道，凡界這些半大的孩子，向來逆反心重，你說好，他偏說不好，你說他怕，他偏說不怕。她曾疑惑問過月下老頭，老頭說，這大抵是人族本源里的根性作祟，好欲好強(qiáng)，最不喜他人否定自己，說自己不行。

    所以，紅線本以為小太子也該頂她，逆著她的話說自己“不怕”，可她沒想到，小太子言燁卻是直接說自己“怕”，這倒是出乎紅線的預(yù)料。

    而正當(dāng)紅線想繼續(xù)嚇唬他的時(shí)候，小太子又開口：“本來是怕的，但此刻卻不怕了。”

    這模棱兩可的回答攪得紅線納悶至極，她一頭霧水地看著他轉(zhuǎn)身，望向?qū)m墻拐角：“半刻有余，徐祥大約快回來了?！?/br>
    “徐祥是誰？”紅線疑惑。

    正是此時(shí)，宮墻那頭，小太子正望著的方向，“沙沙噠噠”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還伴著幾聲急切的呼喊：“殿下，殿下，凍著沒？”

    一名小太監(jiān)從宮墻拐角小跑過來，懷里抱著一疊干凈整潔的衣服。

    ——正是方才離去給小太子取衣裳的侍童。

    見狀，小太子側(cè)頭瞥向梅樹，同紅線低聲道：“你是樹妖，根在此處不得動(dòng)彈，若你此時(shí)要吃我，我大可大喊一聲讓徐祥跑出去，屆時(shí)宮內(nèi)皆知太學(xué)里的這株紅梅為妖，父皇知我葬身于此后，下令焚樹，你覺得，你可能活？”

    原來如此，即便自己活不了也要拉著對(duì)方同歸于盡，不愧是我天族的少君，殺伐戾氣都跟著魂魄帶過來了。

    紅線如是想著，至此也肯定了小太子同少君是一人的事實(shí)。

    “咦？殿下的衣裳怎么都干了？”侍童徐祥跑到小太子跟前，抖開手里的衣衫想給他披上，卻不想觸手之處皆是干燥，無半點(diǎn)濕涼。

    小太子面不改色：“許是雪水只染濕了外衣，風(fēng)一吹便干得快了。”

    徐祥拎起小太子的袍袖捏了捏：“奇怪，方才不是還擰得出水么？”

    小太子瞥他一眼：“你記錯(cuò)了?！?/br>
    言語間正經(jīng)無比，一點(diǎn)也瞧不出誆人的模樣。

    徐祥抱著懷里干凈的太子服撓了撓頭：“奴才記錯(cuò)了？”

    小太子見他如此，也不解釋，轉(zhuǎn)身直接向外走去：“天色不早了，回宮?！?/br>
    徐祥將懷里散開的衣衫疊好，急急忙忙小跑跟上小太子：“殿下，殿下慢點(diǎn)，真是奴才記錯(cuò)了？可方才那么厚的雪落下來，殿下的衣服不是擰出了好些水么？”

    二人走后，紅線浮空踏上梅枝，遠(yuǎn)遠(yuǎn)望著宮墻間那兩人愈來愈遠(yuǎn)的背影。果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少君終究還是你少君，哪怕投生凡俗，滿身仙力皆無，也吃不了半分虧。

    紅線深深感嘆，待那主仆二人身影消失在視野，她也抖了抖裙子轉(zhuǎn)過身去，準(zhǔn)備捏決返回天界。

    然而捏決捏到一半，她忽地一頓，一拍腦袋：

    “哦豁！忘正事了！”

    紅線連忙沿著小太子消失的方向追了過去。

    天光收斂，日頭一點(diǎn)點(diǎn)沉下去。

    小太子剛回宮，便迎面撞見候在宮門等候多時(shí)的皇后。

    皇后鳳珠翠冠罩著一襲精致的冬季宮服，坐在階上一柄楠木靠背椅子上，腿上搭著一件厚厚的毛絨毯子，旁邊暖爐燃著炭火，女侍宮人皆齊整地立在她身后。適時(shí)，她端著一杯茶，抬眼靜靜瞧著迎面踏進(jìn)東宮大門的主仆二人，周身氣質(zhì)不怒自威。

    小太子的身子微不可察地僵了僵，立在原地拱手行禮：“母后?！?/br>
    皇后淡淡掃過徐祥懷里的太子服，沒說什么，捏起茶蓋淺飲一口茶水：“什么時(shí)辰了？”語氣淡漠無半分波動(dòng)。

    小太子回道：“回母后，酉時(shí)了。”

    皇后：“酉時(shí)才歸，太子可用了晚膳？”

    小太子：“未曾。”

    “既如此?！被屎髮⑹掷锏牟璞K擱在一旁小幾上，掀開腿上蓋著的毛絨毯子，站起身來，身旁隨侍的宮女連忙上前給她圍上一件細(xì)絨狐裘，她順手接過宮女遞來的一方小小八角手爐，淡淡撇過小太子，“那想必太子精力充沛，尚且不餓，今日晚膳便作罷吧?！?/br>
    “娘娘，殿下是因……”徐祥想辯解，哪成想小太子抬手?jǐn)r住他，啞聲同上面雍容的皇后應(yīng)了一聲“諾”。

    皇后看著階下垂首不言的兒子，眼中光暗變動(dòng)：“太子，為君者，當(dāng)自省，你生來便與那些碌碌無為的旁人不同?！?/br>
    “你是太子，你也只能是太子?！被屎笳f罷，不再看他，抬步帶著女侍宮人們離去，不過片刻，東宮門前再次恢復(fù)寂靜。

    徐祥連忙攙起小太子：“殿下，您回回將事情壓著，也不同娘娘說，今日到底是八殿下過分了，您怎么……”

    “徐祥。”小太子站起身，打斷他，“再多言，我身邊也不用你了?！?/br>
    徐祥憤懣：“殿下——”

    天光斂盡，夜晚的顏色似烏黑的墨，一下子從天空鋪散開。徐祥去給小太子準(zhǔn)備浴水，小太子自己回了屋子。紅線將東宮門前的母子大戲品了品，追著小太子竄進(jìn)了屋里。

    彼時(shí)宮侍摒退，四下點(diǎn)上了燭燈，靜謐無人，屋內(nèi)僅剩下隱身的紅線和小太子。

    小太子神色盡斂，沉默坐在書案前研墨，也不知在想什么，面上一絲表情都沒有。

    紅線沿著他寢殿繞著打量?jī)扇?，最終扒上小太子的桌案，將下巴擱在桌子上抬眼瞧他，見他額發(fā)垂墜掩住了后面的一雙眼睛，便猛地湊近一瞧，問道：“將才那個(gè)，是你母親？”

    這忽然的動(dòng)作連帶著燭影驟然一陣搖晃，小太子額前的發(fā)被她帶出的風(fēng)吹至兩邊，險(xiǎn)險(xiǎn)露出他下面的一雙眼，昏黃的燭光在他眼底搖曳，小太子驚得靠倒在椅背上，眼中含了情緒，似活了過來。

    好半晌，他才壓下了驚懼：“梅、梅樹妖？”

    紅線：“對(duì)，是我?！?/br>
    小太子驚奇：“樹妖還可離體自如行走？”

    紅線回憶《妖族百科全書》，沒想起有哪條說樹妖不能離開本體，便道：“誰跟你說我們樹妖不能離體了？修成人形不就可以在外行走么，你是妖還是我是妖？沒事兒別看那些瞎寫的鬼怪雜記，全是杜撰！”

    “修成了人形？”小太子道，“那我怎么看不見你？”

    紅線：“隱身術(shù)法，你rou體凡胎，自然什么都看不見?！?/br>
    小太子“哦”了一聲，沒纏著紅線要她現(xiàn)身，紅線便愈發(fā)覺得這凡胎的小太子乖巧至極，就趴在桌案上，伸手摸了摸他發(fā)頂：“真乖?！?/br>
    小太子一驚，僵著身子一動(dòng)不動(dòng)，頭頂拂過的觸感真實(shí)無比，他小臉紅了紅：“男、男女授受不親?！?/br>
    紅線聞言，放在他腦袋上的手順勢(shì)一拍：“丁點(diǎn)大的孩子談什么男女?！?/br>
    而拍過之后，她想起來這是天族少君言燁的腦袋，又心虛的撫了撫：“不痛，不痛?！?/br>
    小太子梗在喉頭的“放肆”，硬是給她這番動(dòng)作給憋了下去。

    而后他試探地伸手摸上頭頂，紅線見之急忙抽回了手。小太子摸了個(gè)空，沒說什么，只坐直了身子正經(jīng)研墨起來。

    紅線想了想，拾起方才的問題：“方才宮門口那個(gè)，是你母親？”

    小太子未抬頭：“我母后?！?/br>
    紅線：“親母親？”

    小太子：“嗯?！?/br>
    “可我怎么覺得你母親……”紅線頓了頓，“像是不大喜歡你啊。”

    小太子手下一頓，瞥向紅線出聲的方向。

    話出口，紅線才察覺不對(duì)，立刻悔口道：“額……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們母子，怎么不像凡間其他母子一般關(guān)系親密啊?！?/br>
    “其他母子是什么樣？”小太子問道。

    但沒等紅線回答，他自問自答說了起來：“其實(shí)我是見過的。大皇兄同八皇兄一母同胞，皆是容妃之子，約不久前，八皇兄上學(xué)匆忙，忘了備手爐。我記得那日風(fēng)雪漸大，容妃也不進(jìn)來，手里捂著一只銅質(zhì)小手爐，只圍著一件絨裘便候在太學(xué)外頭，待太傅講完課，她才將手爐遞進(jìn)來?！?/br>
    紅線剛想說凡間其他母子便是這樣，耳邊復(fù)響起小太子不明情緒的聲音：“我從未落下過什么，母后也從未給我送過什么……”

    “但其實(shí)，八皇兄的那只手爐，并不是什么要緊的物什，八皇兄只需差隨侍回宮去取，或是容妃差人送來即可，并不需要如此大費(fèi)周章。顯然……”他頓了頓，眼中的燈火也跟著跳動(dòng)了一下，“容妃多此一舉了。”

    屋內(nèi)莫名陷入一陣靜默。

    紅線琢磨一番他方才的話，句句條理清晰，她無處反駁，可她卻分外覺得有哪里不對(duì)：“做母親的不都心疼自家子女么，許是、許是容妃……”

    小太子靜靜聽著紅線的辯解，透過隱身的她望向窗外垂墜星月的夜幕：“許是母后說的沒錯(cuò)，我是太子，也只能是太子。”

    第5章 看腳腳   活像一只可憐又無害的兔子?！?/br>
    徐祥放好浴水，在屏風(fēng)那頭喚小太子沐浴，沉悶的氣氛因徐祥的闖入而被打破。

    徐祥替小太子寬衣，手剛沾上他身前衣襟，就被他橫手擋下。

    小太子轉(zhuǎn)身繞過屏風(fēng)，望向書案那邊，沉默須臾后，轉(zhuǎn)而吩咐徐祥：“今日孤自己洗，你出去候著?！?/br>
    徐祥一愣，他總覺得今日的殿下較往常有點(diǎn)反常，但他說不上來，而且他僅是個(gè)侍童，不敢對(duì)主子的吩咐有所置喙，故在怔愣這一瞬后，還是安安分分道了聲“是”，告退出去。

    徐祥離開，屋門被帶上。小太子抬眼將自己寢殿內(nèi)的擺設(shè)一一掃過，喊道：“梅樹妖？”

    “怎么了？”紅線的聲音從屏風(fēng)后傳來。

    “……”小太子拾步走向聲源，剛繞過屏風(fēng)，就看到浴桶里的水，正像是被人撥動(dòng)一般蕩起水紋。

    小太子抿唇：“你出去?！?/br>
    紅線：“出去？不啊，我等著你洗澡。”好趁機(jī)解開你腳上的姻緣繩。

    紅線眨了眨眼，盡量讓自己顯得一派無辜。

    但很可惜，她隱著身，小太子什么都看不到。

    小太子忍了忍：“非禮勿視?！?/br>
    “非禮勿視？”紅線一愣，明白了小太子的顧慮，隨即無所謂地?cái)[了擺手，“沒事兒，你才多大點(diǎn)？被瞧一眼又不會(huì)少塊rou，談不上非禮?！?/br>
    紅線的手方才浸在水下，不巧正是她這一擺手，一瓢水花隨她手的擺向飛濺出去，恰好一股腦全砸到正站在浴桶邊的小太子。

    小太子條件反射閉上了眼，猛后退兩步躲開，卻仍是沒躲過，被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兜頭淋了一臉的水。

    空氣陡然陷入一陣安靜。

    紅線“咕咚”一聲咽了口唾沫。

    小太子站在原地一動(dòng)不動(dòng)，面上的水珠匯成一股沿著兩頰流下，濕了他胸前好大一片衣襟。

    須臾，他緩緩睜開眼，面無表情地看向紅線的方向，一言不發(fā)。